手机上还沾着些水珠,屏幕亮着,两条新消息赫然摆在上面:
[傅明衡]:警方没找到能够证明金晨赫杀害了小妹的证据,估计在拘留几天,就会被放出来。
[傅明衡]:你别太担心,警方一定会对这件事追查到底的,好好比赛。
傅律发间还带着些湿润的水珠,他将唇紧抿,喉结上下缓慢地滑动了下,似乎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情绪。
许久后,才将胳膊往回一扯,抵住墙壁的拳头挪开,只是一扫,就可以清晰地看见骨节处的红肿和擦伤。
傅律知道这两条消息意味着什么。
将近十年过去,想从现场提取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几乎是不可能。
明明所有人都知道金晨赫可能是知情人,却依旧拿他无计可施。
想到这,傅律自嘲般的勾起唇角,却没在笑,从那双漆黑的瞳仁中只能看到让人背脊发寒的冷意。
他拧开水龙头,弯下腰低头淋水洗了把脸。
冰冷刺骨的寒意让傅律满是躁意的情绪稍稍有些平静下来,他抬手关上水龙头,没着急起身,动作停顿了许久后,才缓慢地睁开眼。
水珠顺着傅律棱角分明的下颚淌下,湿透了大片的球衣。
他偏过头,往旁边扫了眼。
空荡荡的。
果然,那个叫温阮的小姑娘已经走了。
傅律耷拉下眼皮,将手中的毛巾重新搭在头上,一下下地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表情看上去阴郁而又寡漠。
“……喂?”
而就在这时,身后突然有人靠近。
非常耳熟的少女声线,带着几分清朗,虽然只是一个“喂”字,但语气间却是小心翼翼的温和与试探,让人感觉不到半点敌意。
傅律稍怔,手上的动作一顿。
温阮咬了口冰棍,然后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洗手台上,伸出一根食指稍稍往前推了下:“这个送给你。”
傅律垂眸一看。
是一整板创口贴,非常普通的那种款式,此刻沾了些水,包装边角有些湿漉漉的。
“虽然不知道你遇见了什么事,”温阮笑了声,眉眼弯弯,语气听上去干脆而又大方,“但是如果是因为别人的错误而生气,并且还伤到自己的话,真的非常非常不划算呀。”
听见这段话,傅律稍愣,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捏住了那袋创口贴的边角。
不知道为什么,就好像在那一瞬间,有拂开夏日燥热的风穿膛而过,让人思绪万千。
“那,就这样了。”温阮轻笑着转过身,往前走几步,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似得转过头,稍稍拔高音量喊了句:“祝你比赛顺利。”
傅律一怔,这才从翻涌的思绪中回过神。
他下意识地回头,却只看见温阮离开的背影。
夏日灼目的阳光,恍惚间仿佛让空气中都氤氲着刺眼的光圈,那道背影就这么被吞噬在一片白茫茫的光里。
然后永远成为回忆。
傅律转过头,沉默不语地拿起放在洗手台上的创口贴。
他定定地注视了许久,接着倏地笑了声,然后将那一叠创口贴折叠好,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远处,有人喊了声:“傅律,你好了吗?”
“嗯。”
他昂起头回应了句,往前走了几步,却又突然停下步子,转过身,朝着温阮离开的方向望去。
这条路上全都是来来往往的学生。
但是再也找不到她的背影。
金晨赫被释放的那天,应该算得上是傅律人生中一个十分重要的转折点。
这件事似乎彻彻底底的将一个天之骄子拉入了泥潭,虽然看上去表面光鲜艳丽,但躯壳下全是腐烂的淤泥。
那些淤泥试图吞噬一切。
包括他自己。
他改了名字。
从傅律,变成了傅知焕。
傅知焕。
焕,是光明与光亮的意思。
但这个名字不是祷告和祝福,对于他来说,是无比重要的警戒。
在每一次被人念起这个名字的时候,都是一种警醒。
至少让他不至于,那么快的毁掉自己。
傅知焕再一次遇见温阮的时候,是在大三时,一场学校交流活动上。
那个时候,温阮作为江大法学系的优秀代表,来到傅知焕所在的学校进行演讲和经验分享。
像这种类型的活动,为了保证礼堂的满座率,都会强制要求几个学生会的部门来听讲座。
但傅知焕一向不在被强制要求的列表当中。
毕竟在多数学生还在学生会里忙碌着文化工作的时候,傅知焕已经跟着导师去过几次现场进行学习和研究。
所以学生会当时坚持留下他,也不过是当个吉祥物这么供着撑场子。
但谁知道赵子琛那天吃坏了肚子不能去,还死活找不带人代替,于是只能趴在傅知焕的桌子上要死要活地求着他替自己去看讲座。
“真的,我这辈子都没这么疼过,就好像肚子里有一股浊气孕育成一只孙悟空在活蹦乱跳地戳着我的大小肠,时不时还有些酸涩感涌上我的…”
“闭嘴。”
傅知焕或许是再也受不了赵子琛精神上的污染,于是合上书,破天荒地答应了这么个麻烦的请求。
其实虽然是答应,但傅知焕也并没有想真的听完整场。
像这样的讲座,大多都是形式化而又枯燥无聊的念稿子,除了拍几张照片让校园报纸有内容可以写以外,基本上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
所以傅知焕原本的计划,就是帮赵子琛登个记,然后就直接翘掉回宿舍。
直到在路过后胎时,听见个熟悉的声音:
“敬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我是江城大学法学系新生代表,温阮。”
和记忆中的那道清脆而又爽朗的声音相重合,在一瞬间,让傅知焕脑袋里的某根弦绷紧,停下步子。
他转过头,一眼就望见坐在后台高高椅子上的温阮。
温阮一下下地晃着自己的双腿,撑着下巴,无比生硬地念着稿子,表情上写满了嫌弃:“拜托,这个演讲稿也太夸张了吧?我什么时候早上六点起来读书,为了一个案例而彻夜未眠过?”
秦素珊哄着她:“哎呀,为了显得你勤劳嘛。”
“可是我靠的是天分。”温阮振振有词。
秦素珊沉默了一下:“给你安排点优秀属性不好吗?”
“得了吧,”温阮翻了个白眼,“像这种长篇大论而且毫无营养的演讲稿真的太折磨人了。而且我是听你说会给我介绍学生会的酷哥我才来的,结果呢?”
这么多年过去,温阮看上去比当年学生时代的模样更加出挑。
皓齿明眸,只是坐在那笑着说话,不需要更多的表情和动作,就足够明媚和动人。
傅知焕垂眼,往前走了两步,然后突然停下来,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唇角。
……为什么,自己在笑?
他突然就放弃了签个到就走的想法,反而鬼使神差地去挑了个合适的位置,等待着讲座的开场。
做完这一切,傅知焕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到有些可笑。
他似乎做了许多平常绝对不会去做的事情。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姑娘。
甚至,她还完全不认识自己。
十分钟后,温阮上台,伴随着敷衍而又热烈的掌声。
她低头,看了眼稿子,念出那千篇一律的开场白。
然后,突然陷入漫长的停顿。
这样的停顿,让台下的观众有些躁动,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了起来。
而就在这时,温阮突地笑了声,将手中的稿子慢条斯理地折起,然后认认真真地放在一边。
接着直起身看着下面的人,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全是笑意,她说:“说实话,这稿子写得挺出色,但我记不太熟,念不顺就很丢人了。所以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和你们讲讲我最近遇见的几个挺有意思的案子?”
在短暂的沉默后,学生们突然爆发起了如雷般的掌声,甚至还有几个原本神情恹恹的人瞬间放下手机拔下耳机,半站起身热烈地回应着:“好!”
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正是最不想拘泥于条条框框的年纪。
傅知焕唇角稍翘。
他就知道,温阮绝对不会让人失望。
她总有办法让人大开眼界,做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但也总会有能力,为自己做出的决定负责。
温阮的演讲非常成功与出色。
无论是案例的引用,还是分析时的节奏,包括运用话术对几个地方悬念的设计,都十分的自然与恰到好处。
看上去是在和在场听众随意的交流,但却能够无比关键的抓到中心点。
在讲座结束后,后台有发生短暂而又小规模的争吵:
“你刚才太冲动了,这种讲座你就照着稿子念就行了啊,这样才能确保不会出意外,反正下面的人又不会走。”
“其它人是不是这样念稿子我管不着,但是既然学校派我来进行这个演讲,我就要对所有来的人负责,而不是用这种网上拼凑起来的稿子来敷衍他们。”
温阮抬起眼睫,一字一顿无比认真,“这是最起码的尊重。”
傅知焕朝着后台望了一眼,然后平静地转身离开。
他知道,温阮会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律师。
因为她是一个,即使抛去千金大小姐这个身份,也能让人真心诚意表达尊敬的人。
“这是爸妈给你安排的订婚对象。”傅明衡递过来一张照片,靠着桌子,笑着说,“考虑一下吧,你会喜欢的,这小姑娘的性格非常好,而且——”
“肯定能逗你开心。”
傅知焕扫了眼那张照片,然后稍怔了下,抿了抿唇,没说话。
记忆宛若瞬间回到十年前,他第一次见到温阮的时候。
无论再怎么时过境迁,那小姑娘眼底干净而又明晰地笑意,以及能够打动人心底的热忱与坚定,从始至终,没有改变过。
傅知焕唇角一松,淡声道:“退婚吧。”
傅明衡又说:“相信我,她会让你开心些。爸妈说了,你的生活得有点人气。”
“退婚。”
向来情绪寡淡而又清冷的傅知焕,语气中难得地带了些怒意,他转头,眸光微冷,“傅明衡,你要知道——”
“她以后得活得开开心心的,自由自在,天高海阔都是她的。”
“而不是呆在我身边,为了逗我开心的一只小金丝雀。”
她身来自由。
从来自由。
“唔。”
头疼欲裂,傅知焕揉了揉太阳穴,悠悠转醒。
“你醒了?”
身边突然传来声柔和的女声,带着些刚熟悉的小奶音。
温阮打着哈欠,直起身,伸出手摸了摸傅知焕的额头,眉头紧锁,“烧怎么还没退啊,你等等,我去给你倒杯——哎?”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傅知焕拽住胳膊,一把扯进了怀里。
他将头埋在温阮的肩窝,从背后紧紧拥住,宛若害怕失去珍爱的孩子一般,一寸寸收拢自己的胳膊。
温阮一愣,然后拍了拍傅知焕的手,轻轻问:“你做噩梦了吗?”
“没。”傅知焕笑了声,抬起头,声音有些沙哑,“梦见了很喜欢的东西。”
“是什么?”
“是你。”
从始至终,一直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