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女父亲派心腹告知小女的。”刘思开口,说出了一个令人惊讶的答案。
她说完,刻意顿了顿,悄悄抬眼去偷看晋阳公主的神色。
让刘思失望的是,晋阳公主面上毫无波动,只平静而漠然地看着她。
刘思不敢再多迟疑,立刻接着道:“就在刘氏被抄家的前一天,府上派人来了别院——”
那一日早上开始,就下起了大雨。
刘思早早起身,披衣坐到了妆台前,任由侍女为她梳妆,自己漫无目的地出着神。
院子里粗使仆从正在雨里奔跑,忙忙碌碌用身体护着手里的食盒。
一瞬间刘思突然想,就这样被流放在别院也不是不好。
祖母在时,每年会接她回去住几日。每日都要随着姐妹一同去祖母院里请安,决不能丝毫迟到怠慢。刘氏偌大的府中住着好几房,彼此之间表面和睦,私底下却也不是毫无芥蒂,一步不能多走,一句话不能多说,被人抓住小辫子就要狠狠告上一状。
而生活在别院里,虽然没有主宅中的花团锦簇、富贵至极,至少她有几个侍从侍奉,一应吃穿自然不能和姐妹们相比,却也绰绰有余,最要紧的是,她是别院里唯一的主子,自己做自己的主,倒比她们轻松很多。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突然婢女小桃从外进来,全身被雨淋得透湿:“小姐,府里来人了!”
来人刘思认识,是她父亲身边最得用的大管家刘六——单看他能被赐姓刘,便能看出他深得宠信。
刘六让开一步,露出身后两个孩童来,一个一两岁,一个还在襁褓中,都被奶娘抱在怀里。
“这是什么意思?”刘思愣住,惶惶不安地问道。
一贯高傲的刘六破天荒地没有流露出不经意的傲气来,他一掀袍角,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所以,刘氏是将两个庶出子连同私下里蓄积的一笔财产交给了你?”景曦若有所思道。
刘思苦笑:“公主抬举了,哪里算是交给我呢,不过是他们想给刘家留下血脉和财宝东山再起,又怕孩子太小,宝藏落入随从之手,所以将藏宝的地点交给了我,我只不过是个管家罢了,他们只给两个庶子派了十名忠心耿耿的护卫和两个奶娘,一是以防万一,怕奴大欺主,胁迫我交出宝藏地点,携宝潜逃——同时那十个忠仆,又起着监视我的作用,一旦我存了独吞宝物的心思,就要对我动手——小女今日能悄悄出来,还是因为趁着半夜,贴身婢女帮小女翻墙逃了。”
景曦:???
她蹙眉道:“你半夜出逃,他们现在岂非已经察觉?”
刘思又叩首,用力极大,额头都红了一片:“小女有罪,可是小女顾不得那么多了,刘氏族人已经被押往京城,小女怕出来晚了,救不了姐姐!”
景曦生于深宫,视兄弟姐妹为心腹大患,他们动她一根手指,景曦就恨不得剁掉他们的头。鲜少见到刘思这样明明姐姐对她不是很好,却一门心思自投罗网来救姐姐的。
她新奇地盯了刘思一眼,侧首对云霞耳语了两句,云霞点点头,就飞快地跑了出去。
“好。”景曦垂眸,对刘思一笑,“只要所谓的财宝真有能打动本宫的价值,本宫可以想办法将刘撷弄出来。”
刘思大喜,连忙叩首:“小女多谢公主!”
刘思被带了出去,承影从梁上探出头来,疑惑道:“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呢——刘氏全族上上下下几千人,就算动河堤是死罪,也不可能一口气把几千人全杀了,与其冒着风险往外送孩子,倒不如直接把藏宝地点告诉旁支。”
“你也说了那是庶支。”景曦淡淡道,“刘思所在的三房是嫡脉,送出来的孩子一定也是嫡脉的孩子,大家族庶支众多,隔了几代过去,嫡脉和庶支之间能有多亲近?把嫡脉的尊荣风光留给庶支,对他们来说,恐怕还真的不如留给自己幸存的血脉——要知道,送到刘思那里的两个孩子,虽然是庶出子,可也是嫡脉的庶出子。”
“与其把积淀的财富留给祖上有些血脉关联的庶支,哪里及得上留给自己更亲近的儿子和同母兄弟的侄子?”
这就是人性。
虽然家族的荣光重于一切,但在危难关头,终究还是另有私心暗自滋长。
景曦漫不经心地笑了一笑:“两个嫡脉的庶子——可是崔虹派人押送刘氏族人进京的时候,并没有漏掉的孩子,刘思也就罢了,未成年的女眷上不了族谱,两个儿子,论理族谱是不会漏掉的。”
承影道:“你的意思是,刘氏提前换掉了孩子?”
“应该不是。”景曦道,“换孩子中间经的人手更多,更容易被发现,倒不如直接说孩子死了,这也就是为什么送去的是两个婴儿——因为这个年纪的小孩太容易夭折了,根本不会有人起疑心。”
承影想起来景曦吩咐云霞派人去抓那几条漏网之鱼:“抓到之后,那两个孩子你打算怎么办?不会要交上去吧!”
“……”景曦问,“交上去我怎么说?”
她大为无语:“嫡脉小孩送到京城就是一个死,才一两岁,没必要让他们跟着刘氏嫡脉陪葬——分开远远送到孤独园里也就是了。”
说完,景曦又不放心地交代了一句:“刘思说只有十个侍从护卫,实际上必然不只十个,暗处应该有更多人潜伏着,记得一网打尽,宁可就地诛杀,绝不能让他们逃掉!”
承影应了一声。
景曦往后靠去,神情隐没在阴影里,有点晦暗不明。
“除恶务尽,绝不能留下第二个卫阚这样的后患了!”
暗影里她美目顾盼间隐有杀意。
“祖母身体如何?”谢云殊问。
坐在他对面的裴燕章抿了口热茶,道:“你祖母身体健朗,心情不太好,脾气越发暴躁,一天到晚在家里骂谢丛真和我,说谢家先害了文娘的后半生,又害了她的宝贝外孙,骂完谢丛真就骂我,说我只知道出去瞎跑,什么忙也帮不上。”
裴夫人名字里带了个文字,文娘指的就是她。
亲生女儿守寡多年,唯一的外孙又成了利益博弈下的牺牲品,裴老夫人怎么可能高兴。
谢云殊惭愧道:“让外祖母担心了,真是对不起她老人家。”
“你对不起的是我!”裴燕章大叹一口气,“你外祖母天天骂我出气,她骂完心情就好了,我和谁讲理去?”
谢云殊:“……外祖父你辛苦了。”
其实裴老夫人大为遗憾的还有一桩,就是没能把自己的孙女嫁给谢云殊。倘若这门亲事早早做成,皇帝总不能棒打鸳鸯硬拆婚事,把她心尖尖的宝贝外孙强行许配给公主。
但如今谢云殊已经做了驸马,这话多说无益,还容易为他招来祸事。裴燕章就一个字也没提。
裴燕章道:“你二表哥本来也想跟着来看你,但是你舅母前些日子病了,他这时候出门不合适,托我给你带了信和礼物,在外面车上,你等会记得拿走。”
谢云殊心头微暖,道:“我知道了。”
他看向裴燕章的目光里隐含孺慕,自幼年起,谢云殊长在襄州裴氏的大宅里,裴燕章和裴老夫人对他尽了长辈疼爱教导的职责。不要说谢丞相,就是裴夫人,也未必能及得上裴燕章夫妇在谢云殊心中的地位。
裴燕章道:“晋阳可真冷,我从襄州出发的时候还穿夹衣,到这里就已经换上薄袄了。”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谢云殊衣着,见他里外衣袍全是以珍贵的珠光锦制成,心下松了口气,珠光锦是皇室贡品,谢云殊能穿在身上,必然是晋阳公主赐下的。
既然晋阳公主还愿意做表面功夫,谢云殊的日子就不会过得太差。
谢云殊对外祖父十分关心,一听裴燕章言谈间提起晋阳天寒,忙不迭地命宝泓去取为裴燕章准备的衣物,又道:“我为外祖父准备的这处小院,外祖父觉得怎么样?”
院子不大,却是精心布置过的。裴燕章一看就知道是谢云殊的手笔,心又安定了些——能安排府外诸事,看来谢云殊日子过的不错。
他索性直接问道:“公主待你可好?”
谢云殊早就料到外祖父会问及此处,笑道:“外祖父放心,公主和气端方,待我很好。”
后半句有可能是真的,前半句裴燕章一点也不相信。
端穆皇后母女二人插手朝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前后达十余年。任谁也不可能说她们是凭着温柔和气以德服人多年。
裴燕章种种思绪一掠而过,正待开口,突然注意到谢云殊眼角眉梢微含笑意。
他一手带大谢云殊,对谢云殊的脾气秉性极为清楚,一看见他的笑意,就意识到谢云殊是真的在喜悦,甚至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他在因何喜悦?
刹那间裴燕章想到了最坏的情况——谢云殊对晋阳公主有意。
他了解谢云殊,宁折不弯,最能打动他的方式,就是动之以情。
晋阳公主心思诡谲,态度不明,谢云殊如果对她有意,被她反过来利用,后果难测!
裴燕章眼底显出些忧虑的神色来。
“外祖父?”谢云殊见他停顿许久不曾开口,忍不住低唤一声。
顷刻间裴燕章打定主意,要为谢云殊早做打算。
再抬首时,裴燕章已经毫无异色,他用杯盖拨了拨茶沫,道:“既然如此,我想拜会一下公主,云殊,你帮我通传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孤独园:古时收养无人赡养的老人和孤儿的机构。《梁书·武帝纪下》:“又於京师置孤独园,孤幼有归,华髮不匱。若终年命,厚加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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