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夜里,谢云殊上半夜躺在景曦身侧,每当快要睡着的时候,就会被缓慢移动到他身边的景曦惊醒;而后半夜谢云殊搬着被子躺到榻上之后,每隔数刻钟就要不放心地爬起身,去看看晋阳公主有没有摔到地上的危险。
因此,用完早饭上路时,谢云殊表现的无比困倦。他撑了片刻,还是在疲惫之下节节败退,倚在马车车壁上睡着了。
一旁的景曦抬眼看了酣眠的谢云殊一眼,从小榻上拿起一件镶白毛的披风,轻轻披在了谢云殊身上。
景曦并不是迟钝的人。她只要一回想早上起来时自己拥着被子躺在床外侧,再一看谢云殊困倦至此,就明白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一手掀开车帘,示意坐在外面的承影不要再嗑瓜子嗑出‘咔嚓咔擦’的噪音。然后收回手,朝睡着的谢云殊投去一个心虚且不好意思的眼神。
不出一个时辰,马车就驶进了宝陵乡。周主簿指出了刘氏庄子所在之处,道:“田庄那边就是田地所在,然后再往那边——”他指出一个方向,“那里是附近乡民居住的地方,少爷是想先去田里看看,还是先去乡民住所那里看看?”
景曦原本的打算是到乡里找几个乡民打听一下收成如何,种的粮食卖到哪里——毕竟她一开始动念到凤鸣县来看,为的是晋阳城中小粮店里稀缺的黍。
但昨日随周主簿去打听地价之后,景曦就改变了主意。
周主簿并没有只问地价,他同样打听了黍的价格、销往途径。然而私下交易的物品多是稀缺的、珍贵的、亟需的,对于主要种植黍的凤鸣县来说,黍根本不值得被摆到私下交易场里去。
想要多问,又怕打草惊蛇。周主簿最终没敢多番追问。他原本以为晋阳公主会责备,然而景曦却肯定了他的做法。
这处私下交易场和凤鸣县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很可能它背后的靠山本来就是凤鸣县衙中的人。景曦不把区区一个凤鸣县衙看在眼里,但既然现在微服简行,也没有必要平白为自己增添困难。
——只要把该看的看在眼里,回晋阳之后,自然可以轻松处置,现在多生事端,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先去田里看看。”景曦道。
田地不会骗人,她只有亲眼看过之后,才能更好地做出判断。
往田边走的方向,路明显变得狭窄崎岖起来。虽然不至于三步一坑五步一沟,但碎石和不算平坦的路面,显然不太利于马车通行。
马车的颠簸中,谢云殊终于清醒过来。
“快到了吗?”谢云殊问。
他袍袖间有冰雪般清冽的香气,哪怕刚刚醒转,声音也清润动人。
景曦颔首:“没错,我们现在先去田里看看。”
谢云殊哦了一声,终于像是完全清醒过来,揭开车帘往外看去:“这时候田里有庄稼吗?”
“现在应该快到种麦的时候了?”景曦也拿不大准,没做成食物的五谷摆在她面前,她一时半会都分不清,“这是在干什么?”
远远望去,目光所及的大片田地里三三两两的农人正弯腰劳作,不知道在干什么。见几辆与这里格格不入的马车驶过来,都好奇地抬头张望。
承影压了压头上的斗笠,伸长脖子去看立在田边的界碑:“这里是建州刘氏的田啊!”
刘氏的田庄就在这附近,景曦看了半晌:“这里都是建州刘氏的田吗?”
后面那辆马车跟着停了,周主簿爬下车走过来,承影给他让出一个位置,让周主簿坐上来。
“没错。”周主簿伸长脖颈张望片刻,“这里确是刘氏的田,这里约有百亩都是刘氏的,其他地方有没有我就不确定了,沿着宝河再往下走,走半刻钟,就是附近乡里耕作的田地了。”
马车很快越过了建州刘氏的田,周主簿道:“这里的田都很好,临在水边,浇水方便,汛期也不淹——”
他剩下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像被突然捏住脖颈似的,一双老眼瞪得滚圆,直直盯着不远处的田地,连吐字都磕磕绊绊:“这是…这是怎么回事,不可能啊!”
景曦一把推开谢云殊,掀开车帘向外看去。
面前的场景和建州刘氏的田里宛如云泥。刘氏的田里,三两农人播种、忙碌,田垄规整、井然有序、忙而不乱,连景曦这样对种田一窍不通的人,都能看出他们的一举一动平稳有序。
然而不过隔了半刻钟的马车车程,面前田地里竟然换了另一番场景!
临近宝河的半边田地,满地泥与水混在一起,庄稼半遮半掩地被浸在水里,已经显出发黑的色泽,望之令人作呕。离河较远的那半边略好些,没有未曾收割的庄稼,却也是泥水凌乱。
田边的路上,数个干硬褪色的泥脚印散乱地印在地上,有零散的黍粒掉在路旁,不多,似乎被人捡拾过。
以凤鸣县的气候,九月收完黍,就该清整田地,再播新种——黍只能一年一收,后半年里,地白白空着,实在太可惜了。所以农人往往会再种些别的。
可是面前这副惨相,哪里是要接着种的样子!
“怎么会被水淹了?”景曦急声问,“今年不是没有报水灾吗?”
周主簿也正沉浸在惊讶中:“不可能啊,卑职来过好多次宝陵乡,怎么,怎么会……”
“那里似乎有人。”谢云殊眼尖地发现,远处的田中,似乎有几个缓慢移动的身影,“不如我们过去看看?”
景曦原本平静的面容微冷:“下车,我们走过去看看!”
“老伯。”田地里,老人正埋着头去拔田中的野草和被水浸泡后腐烂的庄稼,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
周主簿站在田边的小路上:“请问你们的田这是……这是……陈大哥?!”
听到那声似曾相识的‘陈大哥’,老人浑身一震,抬起浑浊的老眼看了半晌,哆嗦着嘴唇道:“你是,你是周老弟?”
“是我!”周主簿也顾不上半新的布靴,直接颤巍巍下到满是污泥的田里,“陈大哥,你怎么在这里种地,你不是在县衙吗?”
老人已经不年轻了,因为打赤膊在烈日下干活,皮肤晒得黝黑,一张脸沟壑密布,满是沧桑。
然而听到周主簿这句问话,他沉默了半晌,唇角颤抖着,竟然抬起沾了泥的手掌捂住脸,失声哭了出来。
站在田边的景曦等人目瞪口呆。
直到老人痛哭完,周主簿拉着他的手细细询问,才得以将他引荐给景曦一行人。
原来这陈姓老人本是凤鸣县县衙中一名普通小吏,周主簿曾经做清查田亩的吏员时,总来凤鸣县,县衙派了不少人协助他们,其中就有这位陈老。
周主簿当时也只是个小吏,二人见面之后聊得颇为投契,多有往来。到后来周主簿不再负责清查田亩,二人年节时也会互相托人捎带节礼。
若不是为了万无一失,怕走漏行踪,早在昨日到凤鸣县的时候,周主簿就会去县衙找陈老。
据陈老说,他在去年年末时,县衙清查仓储时,发现账目有疏漏之处,主管仓储的县丞自觉脸上挂不住,发狠整顿了一番,将不少负责仓储的胥吏都加以惩处,还将其中三人赶出了县衙。
陈老性情朴实木讷,不擅走动,被赶出县衙之后,只得回老家宝陵乡。好在他儿子儿媳孝顺,对陈老侍奉尽心,又有孙子孙女承欢膝下,日子也不算难过。
谁知不到一年,就出了事——年年不淹的宝河,竟然今年汛期时漫出了河堤,将下游临河田地淹没不少。这一淹,就淹没了很多户人家一年的收入。
升斗小民一年到头辛苦劳作,挣得几个钱,也不过将将足够一家老少吃饱肚子,交齐赋税,能再给全家上下做身新衣就已经难得。看似宝河水漫堤只是毁了一年的收成,实际上,对有些农人来说,这就是一场灭顶之灾。
说到伤心处,陈老又忍不住哽咽起来。在家中作为辈分最高的长辈,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当着儿孙的面落泪,见到分别以及的友人,伤心再也忍不住了。
老人的哀痛是那样的真切而朴实,最能触动人的情肠。年纪最小,心也最软的云霞已经悄悄红了眼眶。
“老人家。”景曦温和地问,“你们的田地被淹之后,里正没有上报请求县衙减免赋税,发放救济的银粮吗?”
陈老方才已经听周主簿介绍过了,这位年轻漂亮到几乎有些雌雄莫辨的少年是他的‘少爷’。陈老知道周主簿是州衙中人,几乎立刻就会错了意,将景曦当作知州或是同知家中的公子。
这也正是景曦所希望的。
“没有。”陈老苦笑着摇头,“报上去了也没用,县衙不会管我们的死活。”
话中隐含怨怼之意。
景曦接着问:“那受灾的一共有多少户,被淹的地一共有多少亩?是今年雨水格外多吗,怎么今年突然淹了?”
前一个问题陈老答得快:“我们附近三个里位于刘家田庄下游那部分的田,基本上都淹了,大约三百亩地。”
后一个问题陈老却没回答。
齐朝以一百户为一‘里’,附近三里,也就是三百户人家。按照正常情况来考虑,其中约有一半是租种富人地主田地,即所谓佃户。剩下的人家,田地未必全集中在一起。故而,三百亩听上去不多,其实已经不是个小数目了。
景曦目光沉沉。
所有人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集中在她身上,等着她发话。
然而景曦做出的第一个动作,却是看向了陈老身后的方向。
“有人来了。”她道。
跌跌撞撞跑过来的是个少妇,跑到近前,停下来喘着气,满脸惶急道:“爹,出事了!”
一句话没说完,她注意到陈老身前还有一群衣着格外光鲜亮丽的‘贵人’们,顿时进退无措起来。
“秀芝,你说呀?”陈老急急问,“家里怎么了?”
秀芝缓了口气,也不发愣了,一张嘴带了哭腔:“爹,二爹他投河了!”
陈老僵在原地,半晌颤巍巍把手里锄头一丢,也顾不得许久未见的周主簿和明显看上去就是富贵人家的景曦一行人了,拔腿就跑。
那叫秀芝的少妇也紧跟着猛跑起来。还不待周主簿开口说话,二人已经狂奔而去。
景曦:“……”
听了那少妇的话,任谁都不可能责备陈老无礼。景曦沉默了片刻,道:“跟上去。”
“二爹是什么意思?”云霞小声问。
景曦自己也不太知道,她看了谢云殊一眼:“是叔父的意思吗?”
谢云殊道:“应该是。”
他见景曦神情看不出喜怒,心有诧异。
以目前情形来看,凤鸣知县一个失察民情之罪几乎是铁板钉钉了,晋阳公主为什么还是一副不辨喜怒的模样?
景曦突然道:“去打探一下消息,看他说的是真是假。”
其中一个护卫应了一声,立刻离去。
景曦道:“现在有几桩疑点,第一,今年凤鸣县并没有格外多雨的现象,为什么偏偏是今年宝河河水漫堤;第二,陈氏所说到底是真是假,细节有无出入还不确定;第三,为什么偏偏今日有人跳河,太过巧合。”
谢云殊问:“公主是怀疑此中有诈?”
景曦不答。
片刻之后,她轻声道:“希望是本宫多心了。”
———
“爹你醒醒啊!”“好端端怎么会想不开,幸好救的及时。。”“娘你别过去,爹还没醒!”“老天爷你把我也带走吧!”
狭小的屋子里哭声一片,床板上躺着个湿淋淋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人,是个并不高大的小老头,身体僵硬一动不动,若非胸口还在轻微起伏,简直与死人无异。
陈老踉踉跄跄走过去,哑声问:“二弟这是怎么回事?”
跪在床前垂泪的中年人回过头来,喊了声大伯,哽咽道:“爹他自从田被淹了,就一直愁苦,昨晚还说,他半辈子也就攒下这几亩地,地要是保不住了,他也没什么好活了……”
中年人抹泪道:“地没了还有人呢,人在就好,爹他怎么这么想不开啊!幸好发现的及时,要不然可叫我们怎么办啊!”
陈老没说话。
对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来说,田地就是性命。
他情不自禁地想:自己要是还在县衙里就好了,就能……
想到这里,陈老自嘲地苦笑一下。
自己在县衙里也是个庸庸碌碌的小吏,就算没被赶出来,也什么都做不了。
他原本就不算格外高大的身躯显得更佝偻了些,踉踉跄跄走到门边,心里满是绝望暗淡。
他的目光倏然定住!
——两辆熟悉的马车,就停在门外不远处。
马车低调而精致,和破旧的屋舍格格不入。
陈老知道,那辆车里坐着的是他的朋友带来的“少爷”,很有可能就是知州或者同知的公子。
他的手颤抖起来。
后面那辆马车车帘被揭开一角,露出了周主簿的脸。
下一刻,无视身边的秀芝惊讶询问“爹你去哪里”,他咬了咬牙,像是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毅然朝着门外的马车走了过去。
悲苦的哭声从车外飘进来,带着撕心裂肺的意味。云霞已经红了眼眶,谢云殊也禁不住轻轻叹息。
唯有景曦神色冷凝。
“你说。”景曦静静听着车外传来的哭声,轻声对谢云殊道,“云殊,这场水灾是天灾呢,还是人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