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共眠(1 / 1)

这日下午到了凤鸣县,景曦一行人在县城中一家客栈投宿。

客栈规模不小,门前的牌匾上端端正正写着“宏运”两个大字。护卫要抢先一步进去定房,却被景曦止住。

她先一步带着承影往里走去,后面谢云殊霜衣幂篱,云霞珊瑚亦步亦趋,最后是数名紧跟的护卫。

这份排场引得客栈中众人纷纷侧目,掌柜从柜台后迎出来,一见是个相貌姣好的富家‘公子’,还带着女眷侍从,心知必然是个有钱的顾客,笑容就更殷勤了几分。

扮‘夫人’的谢云殊不得不站在后面垂首做娇羞内向状。景曦和掌柜说了片刻,就回头招呼他:“阿谢,快来!”

谢云殊活生生被这声‘阿谢’惊出了半身寒栗。

“我们住一间房。”景曦对谢云殊道,“失策,忘了说我们是兄妹了——”

她声音一顿,突然觉得有点不对。

本来就是夫妻,为什么要自称兄妹?

景曦短暂地顿了一下,道:“趁着天黑之前,我带几个人出去看看,你就留在客栈里,回来的时候给你带点心。”

她卡了卡,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对谢云殊的态度好像和对待年方四岁的小皇妹没什么差别。

还不等景曦尴尬,谢云殊就先温声笑道:“多谢公……咳!”

他咳了一声,掩饰自己脱口而出的破绽:“早点回来,这里之前从未来过,还是要小心。”

景曦一边应下,一边心不在焉地想:谢云殊好像挺有贤妻天分的。

此时天色尚早,景曦只带了四个人,即承影和另两个护卫,以及周主簿。将其余护卫婢女都留在客栈里,慢吞吞地往目的地去了。

周主簿就像衙门里大部分的小吏一样,做了数年小吏,凭资历一点点往上熬。只是周主簿做事格外细致,被提到了主簿的位置上,总算不用像普通小吏一样四处奔忙了。

人总有些野望,这次能随晋阳公主出来,周主簿心知这是个天大的好机会,若是能得晋阳公主一句称赞,说不定这把年纪还能往上略升一升。

他原本做小吏时就有清查田亩的经验,对下面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很是清楚。存了在公主面前表现的心,就径直将景曦带往了一处酒楼。

这处酒楼位于一个小巷子里,门外挂着酒楼的招牌,然而一踏进去,只见一楼的厅内四边摆了四条长桌,人头黑压压地挤在四边,十分嘈杂。大厅中间摆了数套桌椅,桌上还有茶具,可惜没几个人落座。

来的路上,景曦已经听周主簿说过了。这地方是个私下交易的场所,主要流程就是将想出手或者想入手的物品来这里记档,一旦有相关物品出现,就能很快得到消息。因为交易规模大,交易人员多,这里的价格其实还算公正。

其中,交易规模最大的是田地和房屋。

齐朝对土地兼并和大量囤积房屋一直采取遏制的态度,当土地、房屋在个人或者作为族产的名下大量转手时,要交的税堪称重负。通过这个私下交易的场所,他们则从中抽取一部分利益,可以将田地、房屋暂时挂靠在此处主人的名下,然后慢慢分批转移给买家。

景曦一听就知道,能做到这一点,说明此处背后的靠山一定和当地县衙有关。因为田产房屋过户都要去县衙备案,民间不经县衙登记的交易是完全不被律令保护的。

当地县衙带头偷税漏税!

景曦在心里给他们记了一笔。

周主簿提出来这里的原因,是景曦想打探一下刘氏有没有侵吞百姓良田。

这当然不能直接问出来。刘氏的田庄位于凤鸣县下辖的宝陵乡,想也知道,宝陵乡是凤鸣县下属数个乡中,占地最大,良田最多的一个乡。而刘氏在凤鸣县统共也只有一个田庄,要是侵占良田,一定是就近侵吞,也就是侵占田庄附近的良田。

宝陵乡不但田地肥沃,另有一条宝河从中穿过,引水灌溉十分便捷。据周主簿说,他七年前来这里的时候,宝陵乡是最为富庶的一个乡。

——清查田亩五年一次,距下次清查田亩还有三年时间。

周主簿经验丰富,他熟门熟路拉了个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就挤到长桌前面去了——他也是头发花白的人了,此时动作却异常灵敏,三下两下就从人群中挤过去。

趁周主簿在长桌前询问的时候,景曦背着手在厅中转来转去,很快就有跑堂迎上来,殷勤道:“公子有什么想要的,或是先坐下喝杯茶?”

景曦眨了眨眼,指了指上方的二楼:“能上去看看吗?”

跑堂一愣,随即为难道:“这怕是不行,上面是做库房用的,没什么好看的。”

景曦也不勉强,打发走了跑堂,不一会,就见周主簿挤了出来,急急走过来,压低声音道:“少爷,地价不对!”

“什么地价不对?”在这家假酒楼巷口的一家茶楼落座,景曦才问周主簿。

周主簿说了半晌,口干舌燥,先端起茶吨吨吨灌了几口,才低声告罪,又道:“宝陵乡地价太低了些。”

京郊良田价高,一亩良田可卖到十余两银子。像宝陵乡这样偏僻之地的良田,一亩则不过五六两。

然而周主簿方才去问宝陵乡宝河畔的良田价格,却已经低至了二两一亩。

纵然景曦不通农务,也知道这个价格怕是太低了些。

见景曦不言不语,周主簿继续道:“卑职刚才问过了,待出手的田都是三四亩、五六亩,田地面积不大,但出手的有三个。”

来之前景曦了解过情况,普通庶民每家确实没有多少地,甚至有很多农户根本没有自己的地,而是租世家富户等人的地耕作,每年交上粮和钱。

出手田地面积不大,可以看出这些卖田的都是普通农户——毕竟富户动辄几十亩、上百亩的交易,几亩地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零头。

但普通农户最重视的就是土地,怎么可能轻易将土地卖掉?更何况不是个个农户都能摸到这里,将田地登记下来,大多数人卖地还是靠口口相传。

看似只有三个,但这背后可能隐藏着更多的卖地者,已经不能算少了。

一条宝河之畔,为什么会突然有如此多的人卖田地?

今年明明并没有灾害,近年来没有大动刀兵,征税也不算重,何至于此?

景曦突然想起来晋阳粮店里稀缺的黍,以及恒昌粮店里伙计对她说的“这里有很多黍”。

她神色微沉,不知道是不是先入为主的缘故,她总觉得和刘氏脱不了关系。

“不该如此。”周主簿也费解起来,“明明宝河这里都是良田,我几年前来过这里,亲自下去看过,做不了假,何况去年年末凤鸣县县衙才拨了钱下去兴修水利,引宝河水灌溉,地价不涨也就算了,怎么会跌这么多?”

景曦慢慢道:“明日去看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天已经黑透了,晋阳公主却还没回来。

谢云殊从榻上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有点不放心,正准备命护卫出去看看,就听见外面一声清脆的叫声:“少爷!”

那是云霞的声音。

谢云殊往门边走了两步,又折回拿起幂篱戴上,才迎过去将门打开,果然,景曦正站在不远处,云霞已经扑了过去。

云霞小女孩心性,景曦一向对她颇为纵容。然而这一幕落在旁人眼里,就是云霞投怀送抱。

两个男子从楼道旁走过去,一边往云霞清秀的小脸上看,一边羡慕地砸了咂嘴。

景曦厌恶地蹙眉。

她停下脚步对云霞说了什么,云霞就跑掉了。紧接着她抬头看向谢云殊,走进来随手将门关上,道:“云霞说你什么都没吃?”

谢云殊一手将幂篱摘下来,笑道:“珊瑚已经去拿了——这是什么?”

一个温热的油纸包被塞进了谢云殊手里,食物的香气从纸包里逸散出来。

“你打开看看?”景曦在桌边坐下来。

那是一包酥肉饼。

景曦一手支颐,笑吟吟道:“据说这是凤鸣县最好吃的饼,承影排了一刻钟的队才买来的。”

她一边说话,一边伸手去摸茶壶。

出乎她意料的是,茶水色泽青碧,香气幽雅,竟然不是客栈里的普通茶水。景曦端盏轻啜一口,讶异道:“蒙顶甘露,你自己泡的?”

“是。”谢云殊在她对面落座,“公主不是喝惯了蒙顶甘露吗——还要多谢公主,给我带点心回来。”

“不用谢。”景曦微笑道,“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她故意拖长声音,直到谢云殊露出紧张的神色,才道:“明日卯时就要起身!早点去宝陵乡。”

谢云殊愣住片刻,然后忍不住笑了出来:“公主怎么总是喜欢开玩笑。”

“不好吗?”景曦笑吟吟道。

“没有。”谢云殊真心实意道,“很好玩,不过如果被吓的那个不是我,那就更好了!”

景曦笑起来。

她原本脸上带笑,眼底却没有笑意,似乎压着什么心事。直到这一刻,那点沉郁的神色才稍淡了些。

珊瑚很快就把饭菜拿来了。不过景曦怀有心事,谢云殊又不怎么饿,两人把酥肉饼分吃了大半,饭菜反而没怎么动。

洗漱之后,就到了安歇的时候。

在公主府里,景曦占据正院,谢云殊占据后院,两人各自休息,还从没有如现在这般,要共享一间屋子和一张床。

“我去睡榻。”谢云殊善解人意道,“叫珊瑚再拿一床被子过来就行。”

景曦早就理直气壮地躺在了床上,占据了一半床。一听谢云殊主动提出睡榻,顿时在心里有点羞愧地自我反思了一下,道:“不必,那张榻很窄,睡起来不舒服。”

“没什么。”谢云殊道,“睡一夜罢了。”

早就认真观察过房间的景曦对他摇摇头:“可是那张榻就在窗下,夜里风凉,小心得了风寒。”

她倒不介意和谢云殊共同睡一晚,反正她睡相很好,又睡床里边,谢云殊总不能把她从床上挤下去。

“你过来吧。”景曦真诚道,“得了风寒会传给其他人,到时候你就只能留在客栈养病了!”

谢云殊:!

他果断放弃了睡榻的想法,回来和景曦分享一张床。

十七年来,谢云殊第一次和一个女子同床共枕,哪怕名义上景曦是他的妻子,谢云殊都十分担心自己不慎冒犯对方。好在谢云殊睡相一向很好,他平躺在床榻外侧,一动不动,就在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手臂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

谢云殊顿时惊醒。

他往旁边一看,景曦卷着她的被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墙边睡到了谢云殊身侧,紧紧贴着他的手臂。

谢云殊往外挪了挪。

次日早上醒来的时候,景曦发现身边已经空了,谢云殊睡在榻上。

她满脸疑惑,往下看了看,自己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床铺整齐丝毫不显凌乱,说明自己睡相应该不差。

“你怎么跑到榻上去了?”洗漱之后,景曦随口问。

谢云殊沉默片刻,道:“我担心自己入眠之后不慎冒犯公主,索性去榻上休息。”

景曦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看来睡相不太好的应该是谢云殊!

她坐在镜前,开始修饰面容。

身后不远处,谢云殊眼神复杂地看了景曦一眼。

昨天夜里谢云殊眼睁睁看着景曦从墙边一点点蚕食过来,差点把谢云殊从床上挤下来。

为此,谢云殊不得不抱着被子去榻上睡,还时不时惊醒去看景曦一眼,生怕晋阳公主睡着睡着从床上摔下来。

不过神奇的是,把谢云殊挤走之后,景曦又从外往内慢慢挪进去,挪到最里面,再慢慢挪出来。从始至终睡姿安静笔直,连裹着的被子都丝毫不乱。周而复始,仿佛在睡梦中也一定要占据整张床。

晋阳公主睡着之后哪怕从床的最里面挪到最外,睡姿和裹着的被子都丝毫不乱。

怪不得她信心满满地认为自己睡相很好。

睡相确实很好,就是需要一张足够大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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