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曦扬起眉。
若是谢云殊不在这里,她当然可以坦坦荡荡说出绿绮是赠了谢云殊。但此刻谢云殊就坐在她身侧,景曦总觉得说出来有些不妥。
但不妥在什么地方,景曦一时间也琢磨不明白。
她顿了一顿,楚霁便“啊”了一声:“原来是赠与驸马了。”
景曦:“……”
这就是臣下太了解主上的坏处,哪怕沉默不语,他都能巧妙地看出来主上在想什么。
鸾车一路行进晋阳城中,龙骧卫在前开道,宫人高呼:“晋阳公主鸾驾至此,闲杂人等退避!”
景曦向外看去。
禁卫将百姓隔绝在街道两旁,道路笔直宽广,两旁的商铺房屋不比京中巧思重重,却也有着建州特殊的风貌。放眼望去,只觉心胸舒朗开阔,风貌大气沧桑。
景曦听见身旁的谢云殊一叹:“真是‘中原北门形势雄,想见城阙云烟中’啊!”
鸾车行至晋阳公主府前,停了下来。
齐朝公主中不乏有以大城为封号的,但齐朝并没有将公主遣去封地的惯例,因此封地不会修建府邸。不过晋阳原本是前朝秦王的封地,有一座秦王府,将秦王府修缮一二,换了匾额,就是如今的晋阳公主府。
晋阳公主府前人头攒动。上至知州、巡检使,下至晋阳当地大族,都挤在公主府大门前迎接景曦。
其中有几个还在人群最后小声议论起来:“好端端的公主怎么会离京?”
“你没听说过这位公主往日在京中的名声?或许是皇帝不喜,才……”
“嘘!小声点,这话哪是能随便说的!”
就在看似平静却又议论之声不绝的这种境况下,鸾车缓缓驶来。
“拜见晋阳公主!”
数不清有多少道声音汇聚在一起,重重叠叠传入了鸾车之中。
紧接着,众人看见鸾车窗上的帘子轻轻一动,一道非常清润的女声传了出来:“各位久候在此,本宫不胜荣幸,可惜如今有伤在身,不能一见,有负诸君厚爱,待伤势痊愈,定然于府中设宴款待诸君。”
那声音动听,却隐隐有些中气不足。
此言一出,众人立刻纷纷道:“公主凤体尊贵,应该好生保养。”
“公主客气了。”
“我家也供奉了一位名医,若是公主不嫌弃,今日就让他上门为公主诊脉。”
……
在这一片嘈杂之中,鸾车里的晋阳公主又开口了:“林大人,唐大人,本宫离京前,就曾听过二位大人的美名佳绩,明晚本宫在公主府设下小宴,请二位大人过府一叙。”
知州姓林,巡检使姓唐。
林知州第一个开口:“臣多谢公主厚爱,明晚臣就前来叨扰了。”
他是晋阳公主一派的人,谁都知道,因此景曦开口请他过府并不是什么意外的事。然而这位唐巡检使一向是个彻彻底底的中立派,谁也不倒向,谁的面子也不太卖。
一时间其他人心里就不由得泛起了些许深思。
唐巡检使显然也愣了一愣,只是公主开口相邀,总不能推拒,便也跟着道:“臣明晚必然前来赴宴。”
车里的晋阳公主又咳了两声,闷闷的。她的声音越发显得中气不足:“如此甚好,各位慢走,本宫就先入府了。”
众人自然又是纷纷恭送。其中林知州脸上的喜色掩都掩不住,建州上下并非完全一条心,他一个空降的强龙也不能压住所有的地头蛇,现在晋阳公主来了,无疑是天降一座坚实的靠山。
鸾车一进公主府,大门就被关上了。景曦从鸾车上下来,站在庭院里打量着这座公主府。
整座公主府是一处三进三出的院子,最前面一处是外院,用于安置门客幕僚,楚霁在派人修缮院子的时候,已经十分机智地把外院最好的一侧厢房留给了自己。
景曦:“……你怎么还在公主府里圈地呢?”
第二进院子是原先做秦王府时,秦王所居之处。往前可以召门客议事,往后可以回后院找美人,修的也最豪华富丽。改做公主府之后,这里就是景曦的居所了。
第三进院子就是所谓的‘后院’,原本是用来安置妻妾的。景曦粗略一看,发现谢云殊只能住在第三进院子里原本秦王正妃的居处。
这样确实是有点委屈谢云殊,身为男子被安排在后院中居住,原本就容易让人心生屈辱,第三进院子又不算很大,显得有些逼仄。
景曦安慰道:“第三处院子除了库房之外,都可以交给你来安排,本宫不插手。”
谢云殊笑着颔首,道:“这样就很好,多谢公主。”
他说的是真心话,谢云殊年幼时就随外祖父和舅舅出门游历,并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他虽然长了张精雕细琢的脸,骨子里却藏着名士的洒脱。他可能会因为院子住不下所有人发愁,却不会因为住在后院里就觉得备受屈辱、自怨自艾。
见谢云殊如此识趣,景曦也微笑道:“那云殊你就先去院子里安置吧,有什么缺损不足,尽可以去找本宫身边的人要。”
谢云殊明白景曦这是和楚霁有话要说,想要支开他,便点一点头,带着素晓等人离开了。
他背影笔直孤清,行走时宽袍广袖随风而动,没有一处不优雅的地方。
“我还以为你对他会十分冷淡呢。”谢云殊前脚刚走,楚霁后脚就调笑道,“你不是十分厌恶谢丛真吗?”
景曦同楚霁慢慢往正厅里走去,淡淡道:“没有必要在小处上刁难谢云殊,只会显得本宫气量不足,本宫将来自然会与谢丛真一一清算,何必现在对着谢云殊泄愤?”
楚霁半是玩笑道:“谢云殊京城第一美人之名远扬,就连晋阳公主的铁石心肠也能打动啊,只是你要小心后宅起火,他姓谢,和你可不会一条心。”
景曦道:“他安分,还可以活;不安分,就只能死,本宫不是蠢货,不会全无提防之心。”
楚霁看了景曦半晌,确定她说的是真的,从善如流地换了话题,道:“究竟为什么你突然要自请离京,为此我不得不丢下南州那一摊子事,千里迢迢跑来建州为你打前站,在这里寸步不离的帮你修房子。”
他语气轻松愉悦,却隐有肃然之意。
景曦没有立刻答话。
她在厅中的一把圈椅中坐下,立刻有貌美侍女殷勤捧茶上来,为她和楚霁依次斟茶。温热青碧的茶水中茶叶打着旋儿,煞是好看。
待侍女斟完茶退下,景曦才低声道:“因为郑启祥之死,虽然那群老东西没有找到证据,但是他们已经对本宫极度戒备,再加上太子吴王虎视眈眈,睿王也暗中使绊子,本宫再留在京中,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她意兴阑珊地道:“说起来你我还错看了睿王——你知道吗,谢云殊之所以成了本宫的驸马,就是他在背后运作,好一个一石三鸟之计,本宫、谢丛真、太子全都被他算计了进去。”
“睿王。”楚霁低声道,他手指关节在圈椅扶手上笃笃扣了两下,“慢慢和他清算。”
很快,他又道:“那郑启祥的死到底是怎么做的,正三品副都御使死的不明不白,你的手段长进不少啊。”
景曦原本该得意的,却突然肃然了脸色,叹了口气:“是他夫人下的手,郑启祥死之后,他夫人也就没了半条命,本宫离京前,好端端一个美妇人已经形销骨立,不似人形。”
“他夫人?”楚霁道,“你用郑启祥的那个秘密去说动了他夫人——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直接借此要挟郑启祥,这家伙爱妻如命,肯定不敢让他夫人知道。”
景曦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微苦的香气在唇齿间蔓延开来。提起郑启祥,她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郑启祥私德有亏,气节不失,本宫早就借此要挟他,可他宁可身败名裂,也坚决不肯放弃联名参奏本宫。”
说到此处,楚霁也沉默了,片刻之后,安慰景曦道:“他越有气节,迂腐起来造成的危害就越大,郑启祥一门心思维护储君正统,可太子还没登基就敢纵容手下贪赃枉法,等登了基天下百姓还能好过?他读书读迂腐了,那个位置本来就该是贤者得之,不是所谓的储君正统。”
这话堪称大逆不道,然而说的人和听的人态度都很平常。楚霁一边说着,一边还随手拎起茶壶,把景曦杯中的茶水加满了。
“你说得对。”景曦叹了口气,“本宫只是可惜,这些臣子不能为本宫所用。”
“感叹完了吧。”楚霁似笑非笑地问。
景曦:“?”
她直觉楚霁又要问出什么不好回答的问题,还不等叫停,楚霁就一针见血道:“公主,有两件事你需要给我一个交代——其一,为什么突然要将所有埋藏在京中的暗探撤离?其二,为什么非要冒着巨大的风险布置一场刺杀,平白为吴王睿王做嫁衣吗?”
景曦痛苦地捂住了脸。
这两个问题归根结底其实是一个答案,但这个答案牵涉到半年以后发生的太子中毒一案,她根本没办法现在说出来。
不得已之下,景曦只能竭力转移话题。
“枕溪。”景曦抬起头来,真诚道,“本宫现在不能跟你解释,但是其中自有深意。”
楚霁:“确实很深,深到我根本看不出来。”
景曦头痛地揉着眉心:“对不住,枕溪,本宫现在没法说清楚,你看在本宫伤势未愈的悲惨境遇,能不能先不要追问了。”
楚霁认真看了她两眼,俊秀的面容上还带着揶揄笑意,口中道:“不是承影动的手吗,他下手有分寸,你再晚到两天,伤就好了吧!”
景曦往后倚的时候又不小心压到了伤口,她吸了口气,道:“是本宫自己弄得,一不小心就伤的有点严重,差一点伤到骨骼。”
檀色衣摆一甩,楚霁站了起来。
他蹙着眉,神情肃然,那种风流的神色已经敛起:“怎么自己动手了,你下手能有分寸吗,伤的怎么样,我来看看情况。”
“……”景曦往上拉了拉衣襟,“枕溪,这就不必了吧,伤在背上。”
“?”楚霁十分莫名地看她一眼,“我说手拿过来,我把脉看看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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