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头称是。
奇怪的是,照理说江、刘二人的返回,该让我踏实才是,可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只好爬起来,写了这点日记。
1967年2月15日,晴
我因为无家可归,春节这些天,大多时间是在医院里度过。每晚,我还是会到解剖楼里去看一看,希望能碰到“月光社”的亲人们。但一无所获。原来众人还是比我更幸福,至少有家的温馨。而我因此格外思念依依,还有劲松,我的好朋友,你在哪里?
今夜格外冷。午夜过后,我还是睡不着,下了宿舍楼,抱着侥幸心理再次进了解剖楼,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只见“月光社”的所有成员几乎都到场了,虽然由于我的缺席而没有任何音乐飘香,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蕴藏不住笑意。莫非峥嵘岁月里的春节一样给人带来美好的心情?
我大惑不解,问身边一名化学系的讲师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向前一指:“看他们两个就知道了。”
不远处,众人簇拥着凌蘅素和骆永枫。骆永枫身着藏青色西装,腰板笔挺,更显得气宇轩昂,一副络腮髭须经过了更精心的修剪;凌蘅素则是一身猩红的毛料旗袍,施了脂粉,长发依旧披着。两人的脸上漾着幸福和喜悦之色,光彩照人,不由令我感叹:他们俩虽然年纪都不小了,但这样的气质,还是堪称一对璧人。
原来两人在今晚结婚。
虽然认识的时间不算长,但在此之前我已经听说,两人彼此倾心爱慕已久,只是都心高气傲,不肯先开口向对方直抒心意,加之两人都好强,一心扑在事业上,所以迟迟没有结为百年之好,今天终于走到一起,也算是水到渠成,打心里为他们高兴。
难免这时想到了依依,怎么能让她摆脱“铁托”的纠缠呢?
我向他们道了贺,兴冲冲地跑回宿舍,取了几张约翰斯特劳斯的圆舞曲唱片,在这喜庆的夜晚,正是需要这样热闹欢快又浪漫的音乐。
赶回解剖楼时,众人正在向新郎新娘献上礼物。大多数的礼物属于礼轻意重,以书籍、绘画和雕塑为主。忽然,人群发出了惊愕的“呀”声,一阵“吱扭”“吱扭”地车轮响处,一个年过古稀的老者用实验室的推车推出了一个硕大的长条玻璃柜。众人闪开了一条道,玻璃柜展现在众人眼前。我还算识货的,再仔细看就认出,哪里是玻璃柜,分明是个水晶柜,让人瞠目的是水晶柜里居然有一个近乎完美的人体标本!
那标本似乎全由真人的部件制成,肌肉、骨骼、神经、血管都层次分明地摆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可谓巧夺天工。但是要说这标本其实是具尸体也不过分,那水晶柜也更像一个水晶棺材,是谁在婚礼上送这么个不甚喜庆的礼物?
推车的是本校解剖教研室的廖豫昌教授,以前我们的解剖课就是他主讲的。他朗声说:“这里大多数的同仁都知道,这是我花了十五年心血制作的人体标本,宝剑赠名士,骆大夫曾帮我审过56年版的部编解剖学教材,解剖学上的造诣可谓登峰造极,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的就成了本市数一数二的外科高手。这标本还有待完善处,但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机会送给二位了。”
骆永枫显然大受感动,连声说:“这样的厚礼,受之有愧。”手抚着那水晶柜,看了良久,又举目环视众人,两行泪水竟流了下来,哽咽着说:“骆某人生性桀骜不驯,自视甚高,处世难免常常碰壁,尤其这些年,尝了不少苦头,但只有在‘月光社’,才感受到了家庭般的温暖。今日能和蘅素携手,也是在诸位的撮合之下,是我难得的福分。”
凌蘅素也用手绢抹着眼泪,却还没忘了和新郎抬一下杠:“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你在这里领了头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我见状心头一动,悄悄设好了唱机。
《春之圆舞曲》响起,社友们一致要求新郎新娘共舞。两人破涕为笑,落落大方地答应了,在音乐声中旋转起来。
我对跳舞一技毫无心得,但大致也懂得看,两人这么一舞,让我大开眼界。他们是我见过最好的交谊舞搭档,骆永枫的步法如惊鸿凌波,快得令人眩目,凌蘅素的那身旗袍本非跳舞的最佳选择,但因为骆永枫的高妙步法,她整个人似乎在空中飘舞一般,身姿婀娜,如登仙素娥,曼妙无双。
我被这欢乐的气氛渲染,忘了一切莫名的忧愁,使劲地鼓掌,大声地叫好。
而就在此时,我忽然觉得有些异样。
在我张嘴叫好的时候,因为解剖楼里煞是寒冷,大口大口的白气从我嘴里冒出。可是,当我环顾四周,再没有另外一个人的嘴里是冒着寒气的。
一种恐惧感在我心底陡然升了起来,和身遭的明快的音乐舞蹈格格不入。
在这样寒冷的空气里,一个血肉之躯张嘴呼吸或说话时,一定会有白气升起。
这是这些天来我第一次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这个“月光社”里都是什么人?是不是和那天晚上我所受到的捉弄有关?
再仔细观察身边社友,和平常人没有什么区别。我前方两尺远处站着生理教研室的教授焦智庸,我试探着伸出手,在他肩头上拍了一下、两下、三下,手拍得越来越重,几乎能把人拍痛,但他浑然不觉,一直没有回头。
我的心狂马般乱跳起来,呼吸似乎也难畅通,大概是平生第一次,真正感到了恐惧。
但我将这突如其来的恐惧感努力抑制住了,无论身周的是人是鬼,这欢乐喜悦的气氛是真实的,也是这么多天来唯一的一次,我希望这份喜悦延续到永远,不忍冲断。于是我悄悄地退出了解剖楼。掩上楼门后,仍能隐隐听见音乐声,音乐也是真实的。
碎脸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玉碎和瓦全
1967年2月16日,多云
上午在内科病房,借着取X光片的机会去了一次放射科。虽然江宓曾反复叮嘱过我不要特意问起他,我还是找了个借口:“内3病房54号床病人的片子读好了吗?李医生说要江宓亲自写结果。”
放射科的一位年轻医生冷笑一声说:“你们李医生到底在哪家医院救死扶伤?像是刚从苏联回来似的。江宓被抓起来好多天了,前几天听说他在法院里忽然发了疯,带着手铐跳了楼。现在估计尸体都已经在你们学校的解剖实验室里了──他早就写过遗嘱,死后尸体要捐献给学校做教学用的。”
虽然有了预感,但亲耳听说,我还是心神不宁了许久。
中午我又开小差去了药学系的办公楼,稍一打听就知道,刘存炽已在数日前跳楼身亡。
下班回到宿舍后,我一头躺倒在床上,盯着发黄的天花板发呆,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连晚饭也没有吃。想着过去这些天里发生的一切,原以为自己找到了一小片桃源乐土,谁知同行者竟非吾类。
我的世界观也在动摇:难道这世上真有鬼魅出没?
午夜后,我不知不觉地又来到了解剖楼。
推开楼门,一片无尽的黑暗和凄清,无法让人相信就在前夜,这里曾是欢声笑语,歌舞达旦。我曾和一群鬼魂狂欢,一想到此,我就毛骨悚然。
“你既然已知道了一切,为什么还回来?”一个声音忽然响起,似是来自很远处,又像近在耳边。
我又惊又怖,竟说不出话来。走廊里的灯忽然亮了,但光线暗淡,两个人影似是从地面“浮”了出来,一瘸一拐地向我缓缓走来,我逐渐看清,正是江宓和刘存炽。
“你们初次向我介绍‘月光社’的时候,还在人间,但为什么……”
“不错,我们当时还活着,虽然活着已经不算很有味道,但还活着。当时看到你,其实我们看到的是希望。但后来被捕,经过几次审问,尤其是两次市里的公审后,希望就逐渐从眼前消失了。”刘存炽哀声说。
我想象着公审时两人所受的折磨和羞辱,泪水又流了下来:“可是,不是说自杀是懦夫的行为吗?苟延残喘不是东山再起的前奏吗?”
“我们这些人都太清高,把尊严看得比性命重,让古典音乐巩固了一身傲骨,其实是让艺术的浪漫织成了完美的虚幻,结果是一种无可救药的脆弱,和现实不容,便弃现实而去,希望你接受我们的教训,不要再做傻事。”
“我当然不会学你们,我还要生活,我有恋人,有好朋友,还有‘月光社’那些没有走上绝路的同志,我还会有美好的生活,他们还会有美好的生活,美满的婚姻,幸福的家庭。”我感觉自己说话时有些变调,是心虚还是恐惧?
一丝阴阴的冷笑忽然在耳后传来。
我的心一抽,忙转过头,“啊”地叫出声来:只见一对身材高挑的男女并肩站着,男的一身藏青西装,女的一袭丝绒旗袍,看装束正是昨晚成婚的凌蘅素和骆永枫,但他们的脸,天哪,他们的脸是破碎的,全然辨不出原先的模样,毫无规则的碎裂肌肤外,挂着暗红的血痕,森森白骨已隐约可见。
“原来你们早已……”
江宓叹了口气说:“小萧,不瞒你说,介绍你入‘月光社’的时候,刘老和我是本社仅存的活人。凌博士和骆大夫是最先被那个柳星指认出的,受了许多荼毒,但咬紧牙关,并没有把我们两个供出来。还是那柳星继续在‘月光社’卧底,终于把我们也认出来了。那几天我们逍遥于此,和你结识,不过是审查和逮捕的一个间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