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了大寒,天格外的冷。这样的冬夜,应该和依依相拥在一起,在门口的小饭店吃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水饺。可是现在,路灯投在雪地上的影子只有一条。
解剖楼门口黑黢黢的,我险些又被那高达一尺的门槛绊了一跤。是谁的无聊主意,在一个教学楼前修这么高的门槛?据说几年前解剖楼里有个盛福尔马林药液的大缸破了,福尔马林流出楼,污染了大片校址,这门槛就是为了防止类似的液体再流出来。谁知道呢。
我推开楼门时,心里竟有些发虚,大概还是因为听多了别人说这里常闹鬼的事儿。再想想,又有什么太可怕的?我寂寞得紧,即便是遇见了鬼,做个伴也没什么不好。那些鬼至少不是造反派,不会去批斗老教授。
我在朝西的那间实验室里设好了唱机,放上了一张德彪西的《牧神午后前奏曲》唱片,为了保持情调,灯也不开,坐下来,脚翘在用来放人体标本的实验台上,闭上眼,随着音乐,渐入佳境。
这时候,我觉得很知足,别人在造反,在进行所谓的文化大革命,莫名其妙地流血,而我优哉游哉地听着交响乐,实在不该再抱怨什么。当然,如果有依依在身边,生活就更完美了。
想到依依,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叹,像极了依依的声音。
我猛然起身,四下巡视,黑暗之中自然什么也看不见。我想,也许是我想依依想得情切,产生了错觉,便不再多想,重新落座,专心赏乐。
乐曲绕在黑暗里,我浑身舒畅。但一阵脚步声忽然响了起来,轻轻的,仿佛是怕打扰了我这个夜游神。会不会是那帮造反革命的斗士?如果他们见我在这里享资产阶级的清福,一定会让我更好地“享受”。本校虽然尚未斗学生,但我听说工学院和建筑学院已经有出身不好的学生被打倒了。
所以现在应该迅速将唱机停了。
我还没来得及起身,唱机停了。
我的心跳几乎也停了。
“是谁在那儿?”在黑暗中,我并没有看见任何人影。
也没有人回答我。
可是从刚才的脚步声判断,绝不止一个人。
我的手心开始冒冷汗,一步步挪向实验室门口,拉亮了电灯。
教室内外,什么人都没有。
可是我一转身的功夫,唱机又响了起来,却是从乐曲的开头重新放起,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抬起了唱针,又放了下去。
我盯着那唱机看了许久,大口大口的呼吸,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更镇定些。忽然觉得身后似乎有异样,转身看去,不由惊得几乎魂飞天外!
身后已满满地坐了一屋的人!
我瞬了瞬眼,想看清都是些什么人,但眼前竟又还原成早先空荡荡的教室,还有我嘴里因寒冷而吐出的白气。
“什么人,玩儿什么花样呢?”我气咻咻地叫了起来。要说我的胆量不能算小,否则也不会一个人黑灯瞎火地坐在解剖实验室里听音乐,但此刻觉得自己被一种莫名的恐惧包围着。
“嘘……”一个声音不知从哪里发出,似乎在示意让我噤声,而我此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走!
我冲到唱机前,将唱针移开,谁知那唱针像是被钉在了唱片上,怎么也挪不动。我索性一把拉掉了电源,火星一闪后,插头从墙上脱出。
但唱片仍在转动,音乐仍在流淌。
我的血却仿佛凝住了,恐惧感阵阵袭来,我隐隐觉得,今夜怕是要失去我心爱的唱机了。
我缓缓向前伸出双手,忽然猛的抱紧了唱机,就在我触到唱机的一刹那,一股强劲的电流从唱机上发出,毫不留情地击中了我,我的身子立刻横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要不是穿着棉袄棉裤,这一跤定会让我伤筋动骨。
我知道自己斗不过超自然的力量,按照毛主席的指示,敌进我退,飞跑出了解剖楼。
戏弄我的究竟是谁?我几乎敢肯定不是寻常的人,那么说,传说中的鬼故事都是真的?我想到头都痛了,而此刻夜已深,思路也有些混乱,就将所见所闻记下,今后有空,一定再深入研究一下。
1967年1月24日,中雪
一大早就踏雪去了解剖楼,西首那间实验室里空无一物,我的唱机就这么香销玉殒了。
一整天在急诊室帮忙,稍有空闲,就会发会儿呆,想念我的唱机,又会问自己:这是不是人生必经的一个阶段?或者说,一个低谷:和爱人夜夜思君不见君,和好友青鸟不传云外信,甚至连一个娱乐用的工具也保不住。
我咽不下这口气,不愿向命运低头。夜深下来的时候,我再次到了解剖楼,抱了一线希望,奇迹出现,能拾回那唱机,或者,夺回那唱机。莫说我并不信鬼神之说,即便真的是鬼,我也要和它闹一闹,辩个是非曲直。跨过高门槛,走上高台阶,我忽然停住了脚步。紧闭的楼门内,传来了隐隐的音乐声,正是我昨晚放在唱机上的《牧神午后前奏曲》!
我怒气冲冲推开了楼门,直闯入西首那间实验室,正想大声质问,到嘴边的粗话却咽了回去:只见实验室里只有两位老者,而且我都认识。一位是本校药理学的泰斗刘存炽教授,一位是一附院放射科的老主任江宓。刘存炽已年过花甲,据说早年曾在美国留过学,解放后回国报效,几乎以一人之力撑起了整个药学系;江宓是反动学术权威,本来也属于被专政的对象,但因为放射科里另两个中年骨干已经去了干校,剩下的年轻人对读片实在没底,好歹需要个导师把关,这才将江宓保了下来,我今天上午还和他一起读过一个因武斗而骨折的患者的X光片。再一想,记得不久前确是无意中和他议论过古典音乐。
江宓认出了我,似乎对我的到来并不惊讶,笑着打招呼说:“小萧同学,这唱机边上贴了个‘萧’字标签,是不是你的?我们在这里正好有个小小的聚会,而我们的唱机和所有唱片都被抄家抄走了,正愁没有音乐呢。为什么你的唱机会在这里?”
我恨恨地说:“昨晚,我在这里听音乐,结果唱机被别人……谁知道呢,也许是鬼,给抢走了。难得他们又把它放了回来。”
刘存炽和江宓两人一愣,互相对视了一眼,显然对鬼抢唱机的说法也觉得荒唐,在猜测我是不是有精神病。不过,他们两个在解剖实验室聚会,也够稀罕的,当然,他们可能正是和我一样,没有更好的去处。这个动乱的时代,能轻易找到一块净土吗?
一阵谈话声在走廊里响起,只听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说:“我将这《牧神午后》听了多少遍,还是觉得前人所谓德彪西对该曲采用的是‘印象派’构思之说太过武断。我偏偏能感觉出他在意象构造上仍保持着‘古典派’或者说‘浪漫派’的精确和严谨。”
另一个女声冷笑了一下:“我看是您偏爱发些奇谈怪论而已。这曲子是‘破传统’的,可谓证据确凿。随便举几个例子,曲式上,德彪西打破了常规定式,没有整段的重复和对主题的反复涌现;曲调上,没有大、小调之分,大量运用全音阶,这些都是完全背离‘古典派’的。”
洪亮的声音立刻打断道:“这只是形式,完全是换汤不换药。不可否认,当时的德彪西试图走出‘古典派’,但这曲子充其量只是个向‘印象派’走的过度产品,从鉴赏的角度而言,欣赏‘古典派’交响乐的程序完全可以适用于这支曲子。”
那女子还是冷笑:“真是‘古典派’,连音乐欣赏也要稿‘程序’。知道莫拉梅是何许人吗?”
“著名印象派诗人,长诗《牧神午后》的作者,这首乐曲正是为该诗所配。”
“既然你承认莫拉梅是著名印象派诗人,而这曲子是为印象派长诗所配,更何况莫拉梅听罢后说,此曲之妙,与原诗可谓天作之合,不是印象派又是什么?”
那洪亮的声音忽然发出一阵大笑:“着啊,一板一眼地配诗歌而做的曲子,且做到了准确反映原诗意象,这哪里是‘印象派’或‘象征主义’,分明是实话实说,中规中矩的‘古典派’作曲法。”
我听得入神,觉得两人说的都不无道理,一旁刘存炽和江宓却微笑着摇头。一男一女走了进来,那男的身材高大,大概四十五岁左右,留着一部修剪齐整的连鬓胡须。女的三十余岁,长发精心地烫过,极具风韵。刘存炽说:“你们两个,一见面就抬杠,其实欣赏古典音乐,用心而不是用脑,想得太多,反而束缚了自己的想象力和感受力。”
两个人略显歉疚地笑了笑,几乎同声说:“刘老说得有理,我们就是有这臭毛病,谁也不服谁。”江宓也笑着说:“要不是你们有这个爱抬杠的臭毛病,我看哪,早就该走到一起了。”两人更尴尬了,一起飞红了脸。
这新来的两人我从未在学校里见过,又忍不住看了那女的两眼,只见她面容姣好,显然保养得很精细,尤其那长发,让我惊叹不已:要知道最近无论是在校园里还是在校园外的街头巷尾,随时可见红卫兵或者小痞子,拿着剪刀,专门剪时髦的长发和衣饰。她是怎么能幸免的呢?黑夜出行到解剖楼或许是个诀窍。
江宓指着我说:“给你们介绍介绍,这是医学系的一位高材生小萧,目前在一附院实习,也是个古典音乐爱好者。”他又指着那一男一女说:“这位是凌蘅素博士,算是本校卫生系妇幼卫生专业的先驱;这位是二附院外科的第一把刀,骆永枫。”
两人和善地向我点头示意,凌蘅素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莫非二老打算……”又看了我一眼,没有将话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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