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人员接过来,一同放在墓中。
傅承遇没忍心站在这里继续看。
“傅总,一会祠堂那边会做最后的告别。”
岑舟看出了傅承遇的情绪,便主动走过去低声说。
傅承遇应了一声,到底还是不忍,他转身往祠堂那边走,目光只停了最后一眼。
时晚是跟着傅承遇过去的。
之前中间那个祠堂的告别仪式已经结束了,那个祠堂前空空的,但是右边那个祠堂里,却站着一个女人,黑色的旗袍长裙,黑色的平底鞋。
长卷发盘起来。
很瘦,很有气质。
只是一个背影,时晚便认出了这是姚若云。
时晚主动说,“我在外面等你。”
傅承遇停顿了几秒,点了点头。
祠堂是个院子,时晚就站在院子外面,外面有个青石的石桌石凳,时晚就在外面坐着,这个墓园大概是位置偏僻,手机信号都很微弱,院门没关,时晚只要一伸头,就可以看到里面。
她悄悄看了看。
姚若云站在牌位前,傅承遇在旁边。
“怎么都没告诉我?要不是陈明给我打电话……你是不是葬礼都不准备告诉我?”
他们俩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谁都没有说话,好像是一场博弈。
最终,还是姚若云忍不住了。
她的眼睛盯着牌位,没看傅承遇。
傅承遇背对着时晚,时晚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告诉你,有意义吗?”
傅承遇的声音里,有着浓浓的讥讽。
“我会过来的。”
“不忙了?”
“傅承遇,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姚若云转过头看着傅承遇,她很瘦,保养的很好,旗袍穿在她身上,更显得腰身细。
她站在那,抬头看着面前的男人,傅承遇已经比她高了很多,高到她需要仰视。
姚若云盯着他看,一字一字说,“傅承遇,我是你妈。”
“你还知道你是?”傅承遇也转头看向她,脸上的讥笑浓浓,“十几
年前,你就不是了。”
“傅承遇!”
姚若云声音很大,时晚收回了目光,往旁边的凳子上挪了挪。
“不出意外,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你非要这样?”
姚若云听到这句话,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傅承遇,她质问道,“你非要在今天这样跟我说话?”
“非要?”
傅承遇慢慢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在回味着什么。
“非要这样么?”
傅承遇抬起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姚若云只觉得一股冷意,从脚下蔓延开。
“是你十年前义无反顾地抛下我们离开的,也是你跟我们划清了关系,自从我爸去世后,你有一天,哪怕只有一天,尽到过你身为母亲的责任?承霖他从小到大最大的希望就是跟你坐下来吃顿饭,你有回来过吗?当别的孩子嘲笑我们的时候,你又在哪?如果真的像你所说的,你在追求你的梦想,我们可以理解,而你呢?你嫁给了霍兆林,开始了你们的新生活。”
傅承遇已经冷静了许多,当现在这一刻说出这些话——
曾经单单一想,就会心口刺痛,而现在,竟然可以风清云淡地说出来。
姚若云别过脸,不去看他。
“承霖的老师说承霖画画很好,承霖为了让你回来,放弃了画画去跳舞,他十二岁那年骨折住院,你打了通电话,问他为什么没拿第一名,半句关心都没有。你有看过承霖身上吗,大大小小的伤。哦不对,我应该这么问,”傅承遇看着她,“姚女士,你知道你还有两个孩子吗?”
“……”姚若云似乎是在忍耐着什么,一言不发地听着他说。
“姚若云,从十年前开始,我不会喊你妈,以后也不会。”
“说完了吗?”
听到这句话,姚若云似乎忍耐不住了。
她攥着提包的手攥紧了,骨节泛白。
“当年如果不是因为意外怀孕,我也不会退出了比赛,你知道那场比赛对我有多重要吗?!你知道我生下你们之后重新回来跳舞
有多难?这是我一辈子要做的事情,但生儿育女不是!”
“……”傅承遇的眼底划过一抹刺痛,很快又消失不见。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跟傅家明结婚?是,我出身不好,傅家明资助了我让我跳舞,我知道他喜欢我,我心甘情愿跟他结婚生下了你,但他凭什么要我在家里相夫教子放弃我的事业?我不同意,傅家明让舞团终止了我的合同,凭什么?我是他的阿猫阿狗?就因为他资助了我,我就要一辈子为他放弃所有当他的全职太太?”
姚若云有些激动,语气很急促,甚至连带着声音都扬了起来。
“那年怀了傅承霖,我是想打掉的。要不是因为傅家明说生下他就答应跟我离婚,你以为我会生?”
傅承遇听到这句话,怒极反笑。
“你跳舞跳的再好,有什么用?”
这样冷血自私。
本来今天傅承遇是心里仍旧残存着一丝希望。
但这丝希望,很快就被一盆水浇熄了。
希望不该有。
凭什么要把这样的情绪和恨,转移到孩子的身上,他们毁掉的是快乐和童年,甚至连同着信任,希望。
姚若云那句话说的很大声,几近嘶吼。
她的喉咙传来痛意。
傅承遇冷笑一声,转过脸不再看她。
“姚若云,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你什么意思?”
“……”
“傅承遇,你什么意思?”
姚若云的声音又一次扬高,“跟我划清关系?我告诉你,就算傅承霖死了,我也是你妈!”
傅承遇的脸色冷硬下来,仿佛当她是空气,连一抹余光都不肯给她。
姚若云的心跳重重。
傅承遇的五官完美地遗传了傅家明。
对傅家明,姚若云曾经有爱,但那份爱,都在日复日的打压中变成了恨。
起初,因为傅家明的资助,她第一次登台,姚若云心存感激,甚至对这个比她大许多的男人第一次生出了好感。
后来,傅家明送她玫瑰,送她钻戒,送她出国
跳舞。
姚若云开始迷茫。
傅家明甚至没有求婚。
他说,“这么多年,你也应该嫁给我了,不是吗?”
那年姚若云才二十三岁。
她年纪也不大,对这个问题,有着迷茫与恐慌。
她知道这是一件人生大事,知道结婚生子对事业意味着什么。
傅家明没有逼迫她,说给她时间考虑,但那段时间,舞团里一直在劝她休假,她去排练的时候,会发现自己的位置被其他人顶替。
所以姚若云嫁了。
生下傅承遇的时候,傅家明频繁出差,她没有事情做,整天只是在家里看着孩子,有时傅家明身上会有香水味,有时会有酒味。
她有些歇斯底里。
傅家明让她自己冷静冷静,随后多日不归家。
姚若云第一次开始后悔。
起初也只是单纯的后悔而已。
后来,姚若云又一次进舞团训练,却发现自己屡次被换下,导师说,她的身材发生了变化,前排的位置,还是需要年轻漂亮的来做。
姚若云第一次发现自己自从生育后,身材出现了走样,脸上也开始多了些雀斑和瑕疵。
而她才只有二十四岁。
她比别人更刻苦地训练,更努力地练习,终于重新得到了肯定。
可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姚若云发现自己又一次怀孕了。
傅家明不以为意,“生下来,以后别跳了。”
姚若云说,“跳舞是我一辈子最想做的事情。”
傅家明不解,“做个全职太太很难么?你只需要在家带带孩子而已。”
或许是一直心存积怨,或许是被他那样轻松的口吻刺激到。
只需要在家带带孩子?
带孩子真的这么简单吗?
姚若云只觉得一股火气和憋闷在心口炸开,好像之前对他的敬仰和感激都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姚若云说自己会打掉这个孩子。
傅家明却笑了,只当是姚若云在开玩笑。
姚若云故意不在家里安心养胎,故
意跑去跳舞,跑去喝酒。
孩子好像格外地坚韧,这样在她的腹中生长。
傅家明断了她的合同,断了她的后路。
姚若云歇斯底里。
不记得打碎了多少东西。
不记得吵了几个夜晚。
也不记得傅家明多少次不回家。
只记得傅家明的秘书送来了一纸离婚协议。
生下这个孩子,然后答应她离婚。
从这一天开始,姚若云不闹了,安安静静地在家里坐着,哪里都不去。
佣人送来鸡汤,不管多腻都喝掉。
佣人送来水果,不管多恶心都吃的干干净净。
傅承霖出生的那天,傅承遇才八岁。
他记得那天妈妈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她什么都没有说。
佣人抱着襁褓里的婴儿。
姚若云面无表情地收拾自己的行李。
一个小小的行李箱。
只有几件换洗的衣服——就像当年她来傅家一样。
姚若云走的利落、干净。
一阵冷风吹来,祠堂前的地面有几片落叶,被风吹的滚来滚去。
树叶发出嗤嗤的声音。
姚若云深吸了一口气,“我们不可能一辈子不见,你别忘了,我是霍兆林的妻子,如果没有我一直在说你的好,霍兆林为什么会把自己的公司交给你而不是霍浔?”
“别用你自以为是的愧疚来欺骗你自己。”
傅承遇到底没多少耐心了,他抬了抬脚,将地上那片落叶碾碎。
“霍兆林是我爸生前的朋友,你走之后不久我爸出了车祸离世,傅家破产,霍兆林出钱把我和承霖养大,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厌恶你吗?”傅承遇的语气里充满了讥讽,“那就是,你离开钱活不下去,霍兆林的原配刚死,你就嫁进了霍家。霍兆林来告诉过我。”
“……”
“至于公司,你以为霍浔真是从商的那块料?我帮霍兆林解决了几次危机,就当做是他出钱把我和承霖养大的报答,这个公司,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会要。”
姚若云确实不知道这些。
她以为自己把话说得难听一些、把话说得再尖锐一些,就能够听到对方的让步,听到对方的央求。
这次,姚若云突然久久才明白——傅承遇不是,傅家明也不是。
他们不会让步,不会央求。
不会像小承霖那样,哭着抱着她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她别走。
——妈,你能不能别走,我一定可以做得更好,妈……
……
——好啊,你不允许我跳舞,那我把这个孩子打掉!我不可能生下他!
——你会。
——我不会。
——若云,不要无理取闹。
……
——傅承遇,以后别来找我,我现在过得很好,我不希望让任何人知道那段过去。
——这是你说的。
……
——姚若云,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姚若云,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姚若云有自己的固执和骄傲,但不论是身为妻子,亦或者是身为一个母亲,她都不曾放下自己的骄傲去示软。
因为自己痛苦,她用最尖利的语言伪装自己,让周围的人都痛苦。
为什么嫁给霍兆林?
因为霍兆林说,你喜欢就跳,我不干涉你。
另一个原因,傅承遇说对了。
离婚之后,她一无所有。
她也是那时才知道,自己早就被傅家明保护的太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傅家明对她很好,只是因为产后没有得到丈夫的关注和理解心生怨念。
怨念一天天累积,让她开始痛恨一切,痛恨这两个孩子,想起他们,就会想到曾经崩溃的、歇斯底里的自己。
过去的记忆碎片尖锐地冲进脑海,承霖的哭声,傅承遇的冷漠,傅家明的不以为意……
她不知道霍兆林是傅家明的朋友。
她也从没在意过傅家明身边的人。
她也没在意过那时还年幼的傅承遇。
她以为自己从来都不在意这些,而但傅承遇说出这些,姚若云几乎站立不稳。
姚若云呆站在那里,好像觉得
这个世界都陌生起来。
傅承遇没有再看她一眼,抬起了脚步径直离开。
姚若云的身子晃了晃,她一只手扶着祠堂门前的树,另一只手摁着自己的胸膛。
她的目光有些涣散。
视线落在供桌的照片上。
照片上的少年眉目含笑,正年轻。
傅承霖的身上,更是有傅家明的影子。
少年就那样笑着。
姚若云觉得那股痛意从心口蔓延,疼到她连呼吸都不畅快。
时晚怕自己听到什么不好的,便主动去了远一点的地方。
傅承遇出来,没在门前看见时晚,但是一抬头,就看到了时晚站在不远处。
她今天穿了一条黑色的裙子,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薄款风衣。
她双手插在口袋里,胡乱地踢着脚下的一片树叶。
傅承遇的心落回去。
时晚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一回身,就看到了傅承遇朝她走来。
时晚什么都没问,而是自然而然地挽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很凉。
“你的手好冷。”
“没事。”
被她柔软的手包裹着,傅承遇好像觉得这一刻,心脏才重新地一点点地感受到了温暖。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时晚问他。
以为他会在这里想多待几天。
“看你。”
“那我们在这里呆两天吧,我想看看海。”
“好。”
傅承遇应下。
时晚挽着他的手,跟他并肩走。
停车场还在外面,需要走一段距离。
时晚其实很想安慰他几句,但是自己也觉得似乎太刻意,索性什么都没说,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旁。
“是不是有什么想说的?”
这样的安静,让傅承遇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
他主动开口。
“没啊,想安慰你怕你难过而已。”
时晚这次坦诚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那你呢,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一点都不难过。”
时晚想打趣活跃下气氛,结果后面的话还
没说出口,傅承遇就说了这么一句。
“承霖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他从小就想要一个完整的家庭,那次演出意外瘫痪后,他的抑郁很严重,我为他换过很多医院和医生,后来,有个医生为他尝试了电击治疗,”傅承遇头一次对时晚说这么多,时晚安静听着,“他开始忘记事情,每次我去看他,他都坐在轮椅上发呆,有时候他会想起来之前的一切,情绪会更差,你知道吗,没有一点生气。”
“……”
“也好,他至少现在不用生病吃药了,我只遗憾,他才那么年轻。他本来可以有更好的人生。”
傅承遇的声音平静了不少。
时晚不知道他究竟经历过什么。
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没什么感同身受,也没办法说出干涩的安慰。
所以她伸出手,与傅承遇的手十指相扣,然后将他的手揣进了自己的口袋中。
“很抱歉让你知道这些。”
傅承遇转头,看着她。
目光中有些歉疚。
时晚认真地看着他,“没关系,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从墓园出来,就已经五点多了,时晚想着那栋别墅里这么不方便,就提议干脆在外面吃好了。
傅承遇应允,问起时晚想吃什么。
时晚只知道舒城是个临海城市,也不知道这里的饮食习惯和特色菜。
“海边有餐馆吗?”时晚想了想。
“有。”
傅承遇沉吟了几秒,舒城好歹也是个临海的小旅游城市,并不大,这里的海岸线风景很漂亮,沿海也有不少的海鲜餐馆,还有一个不大的海洋生物馆。
只是这么多年没回,傅承遇倒也不确定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这个城市也不大,开车半小时就到了。
傅承遇找了个地方停了车。
抵达的时候,正好晚上五点四十。
上面是一条不算宽的路,路边都是餐馆,路下面有台阶,台阶下就是沙滩。
海浪泛着白沫,拍击在礁石上。
时晚双手插袋,这里的饭
馆显然都是精心装修过的,浅色的配色,装修风格也很休闲,时晚想起了以前自己巡演休假时去的英国小镇。
落地玻璃窗,木质的餐桌餐椅。
时晚随便选了一家位置最好的餐馆,然后点了几道标着店长推荐的菜。
这现在还不是旅游的季节,人不多。
从玻璃落地窗外看出去,一眼就是海滩。
海滩上的人不多,三三两两,还有几个看起来明显是大学生的正架着烧烤架在烧烤。
虽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可以看得到那些少年少女脸上洋溢着笑容。
远处的天渐渐暗下来,在天光与水边的交界处,深橘色像燃烧的火焰,最终被深蓝色的夜幕熄灭。
时晚和傅承遇对坐着,她托腮看着远处。
傅承遇只看着时晚。
她的侧脸线条好看。
眼睛里映着光。
菜上齐了,果然全是海鲜。
皮皮虾,海螺,鲍鱼,大闸蟹。
朴实又简单。
像是为了营造气氛,老板娘在餐厅的每一张桌子上都点燃了小蜡烛。
时晚拿起了一只皮皮虾慢慢剥,又偷偷抬头看傅承遇,他的手指白皙纤长,明明是在剥虾,看起来却多几分优雅。
时晚说,“皮皮虾不应该这么剥。”
“那应该怎么剥?”
时晚有点小得意,她将皮皮虾从尾巴处掰开,然后将筷子伸进去,壳肉分离,掀开外壳,一颗完整的虾肉便露了出来。
她拿起那颗虾肉,放进了傅承遇面前的碟子中,然后敦促说,“你尝尝看。”
傅承遇听了,用筷子夹起来,虾肉幼嫩。
时晚笑了起来。
傅承遇看着她,她坐在窗边,长发掖在耳后,不经意垂下几缕,远处的海浪起起落落,偶尔有海鸥的鸣叫。
他们安静地坐在餐馆里。
虽然这两天时晚说的话也不算多,但傅承遇却感觉到了那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
——明天见。
——我来找你了。
——我不会离开你。
——你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