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义毫不犹豫就提出了建议:“西边的敌人!”
让他意外的是,他的建议居然得到了文沐的赞同。燕山卫府府前詹事的话还是有点分量,至少郭表看起来就在认真思索王义的提议。
郭表很快就有了判断。他摇了摇头,对王义说道:“没有用。西边的敌人只有两千不到的人马,虽然力量最弱,也最是好打,但是他们对我们的威胁也是最小,打掉他们对我们的帮助并不大。我们首先要小心提防的是西边的敌人,然后是北边的敌人,最后才是西边。”
“那咱们打北边还是打西边?”王义稍微有点不服气地问道。他是国公,身份地位都无比尊贵,郭表只是个没有封爵的怀远将军,虽然他也想和郭表象平常人一样说话谈事,可在不经意之间,他总难免流露出一点盛气凌人。特别是今天郭表已经两次否决了他的看法和提议,他心里难免有点不痛快,所以尽管郭表在军中的勋衔职务都比他高出许多,他说话时依旧显得不怎么恭敬。
在北还是西的问题上,郭表也有点迟疑和犹豫。与西边的阿勒古五部比较,北边的敌人要少将近六成,只有六七千人,打起来赵军的优势当然要大得多。可是北边敌人却偏偏比西边更不好打。然而西边的敌人又实在太多了,赵军即使是全体集结出动,也很说有两分的赢面。打仗毕竟不能靠一腔血气,而是要靠着实实在在的人去堆,去垒……
人少的比人多的还要难打?王义完全不明白郭表为什么会这样说。但是他知趣地没有把这个问题提出来。
旁边的文沐也听不太懂,当然就更谈不上提出什么合理的建议。按理说,他作为燕山卫府的府前詹事,本来应该具备一个比较开阔的眼界和思维,而且在张绍留守燕州协调三州军务时,他就是商成在军事上的重要助手,应该在许多问题都有独到和妥当的建议一一他本身也具备这样的能力一一可是,因为他晋升将军的事情在年初被吏部否决了,所以他以七品校尉的勋衔而领府前詹事的职务,难免有点名不正言不顺。这不免招惹来不少人的眼红和嫉妒,他自己也为此背负了很重的思想包袱。虽然商成找他说过几回话,提督府为他请将军衔的公文也递送了吏部,可是他处置公务时总有点放不开手脚,做事情也不象以前那样雷厉风行。他随时随地都地告诫自己:千言不如一默!
现在,他默立在舆图前一声不吭,完全忽视了商成失望的眼神。
到底是向西还是向北,连郭表都拿不定主意,他只能等待商成来做出一个判断。他觉得一一不,应该说他相信,作为主帅的商成,应该会有一个比较全面的考虑。
“北边的敌人纵深太大,的确很难打。”商成把目光收回来,凝视着舆图说道。这份卫府在年初再次重新编订制作的木图依旧很粗糙,比如左营与阿勒古五部前哨接战的小湖泊,图上就完全没有标注。可是与前几年甚至去年制作的舆图相比,这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进步了,至少在商成最关注的实际距离和比例尺方面,再也不会出现“三十里是一拃长,三百里同样还是一拃长”的可笑情况。要知道,当初他看着行军舆图,简直就象是在看天书一样,即便把自己闹得晕头转向,还是无法对地理状况和路程远近形成直观的认识。所以他当上代理提督不久,就找来卫府主管这方面的官员和工匠师傅,把自己所知道的一些很粗浅的地图知识通通都教给了他们,这才有了他眼前这幅被郭表夸过不知道多少回的舆图。
他这样一说,文沐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北边敌人的根基是在黑水城,距离鹿河足足有四百里地,他们完全可以不与赵军交战,而是利用从鹿河到黑水城的广袤地域同赵军做周旋,一面消耗赵军的实力,一面拉长赵军的补给线,同时也为西边和东边的敌人争取更多的集结与部署的时间。所以要对付北边的敌人,必须是致命的雷霆一击,不然的话还不如不打。
郭表的眉头皱得几乎在眉心聚成一团,使劲搓着脸颊说道:“西边的敌人不好对付啊。人马比咱们多出差不多一倍不说,又都是骑军,来去如风,咱们很容易就会陷入被动。而且咱们打西边时还不能放松对北边和东边的警惕,这样一来,孙仲山的骑旅和右营的骑兵就都不能动,仅仅依靠中军和左营的四千骑……”他没有把话说完,只是抬起眼睛深沉地凝视着商成,目光中全是担心和忧虑。
他所说的正是商成所担忧的。可是不打掉西边阿勒古五部的威风,不把阿勒古五部击溃,赵军想要安安稳稳地退回燕山,完全就是无稽之谈。唯一令他稍微欣慰的是,他判断阿勒古五部不可能倾巢出动,至少会留下一部分人马看家,这样在双方的兵力对比上来说,敌人的优势便不是那么明显。
郭表赞同他的看法。李慎在端州按兵不动,对突竭茨人就是一种无形的威慑,在没有彻底摸清赵军的用兵企图和进军路线之前,突竭茨不敢投入所有的力量放手一搏。可他马上又说:“但是咱们的骑旅也不能完全出动,眼下能调动的人马也只有九千出头,还要留出一部分人看守鹿河的退路,机动兵力不会超出七千。七千对一万,这场仗也很难打……”
商成点了点头。郭表的顾虑是很有道理的,赵军三千骑兵四千步卒对一万突竭茨骑军,战场还是在旷阔无垠的草原上,想要取胜确实是异常的艰难。可是这场仗又非打不可,不然连兵带民差不多三万赵人就会全部交代在草原上。虽然可能会有的失利并不是因为他的错误而造成的,可他还是无法背负起如此沉重的负担。仅仅是在脑海里想象一下大溃败时的凄凉悲惨场面,他的双腿就似乎有点因为不堪重负而变得轻微地颤栗起来……
他轻轻地呼了一口气,同时在眼前挥了挥手,把脑海里的画面赶走的同时也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然后对郭表说:“我带七千人去迎击阿勒古五部,鹿河这边就交给你。孙奂、段修和文沐都跟着我,孙仲山留在鹿河大营,听你的调遣。另外郑七也留下,负责指挥前军。右营那里由谁来担任指挥,你来做决定。”至于这场仗打胜或者打败之后的布置和安排,他提也没有提。郭表也没有问。
郭表本来想提议自己带兵去打仗,商成留守鹿河;想了想,又放弃了。他或许在别的许多方面都比商成强,可是论说到带兵打仗,他不得不承认,商成比他高出不止一筹。远的不提,就是刚才有关向西还是向北的判断上,商成就比他更有决断和决心。现在,他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离京之前自己去拜望老帅萧坚,萧坚为什么会对自己说那样的一句话:
“军务上的事情,就让商瞎子自己去做决定吧。”
对于眼下危急的局面来说,人事上的安排一定,其他的问题都是枝节,军械粮草药品等等的辎重调拨分配,也就是商成一句话,根本用不着和别人商量。击败击溃西边的阿勒古五部才是当前的头等大事;打不垮阿勒古五部,所有其他都是扯淡,所以各种物资当然都是从最宽处为商成做预备。在这个时候,王义基本参与不上发言,干脆就坐在帅案边提起笔来做记录。
这边商议布置停当,那边王义也在搁笔,商成拿过手大致浏览一遍看没有疏漏错误,就手递给文沐,说道:“用印!立刻交代各有司,按上面写的马上……”
“执行”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外面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包坎一把掀起帐帘风一样地闯进来,连军礼都顾不上行就急风风地吼道:“大将军!大将军!一一端州李、李……有紧急公文送到!”
“端州的公文?”正和文沐说话的商成听说有端州的消息,忽地一下就站起来,沉重的帅案也被他带得猛然一歪,案子上的笔墨纸砚公文要务镇纸笔筒以及令箭架子还有御赐的将军佩剑登时唏哩哗啦摔了一地;将军剑上蒙的火一般通红的赤绫也浸在一滩墨汁中,登时染了一大片。他一步跨过翻倒的帅案,揪着包坎铁甲上的虎兽头连声问道,“人在哪里?公文!公文在哪里?”
就在这忙乱的当口,苏扎和段四一左一右架着个脸色嘴唇都是一片死灰颜色的军官进来。看见商成,那个军官怔了一下,立刻挣扎着要给商成行军礼。
商成迎上去扶住他,先说:“不用行礼。”转脸劈头又问包坎,“怎么回事?他负伤了?叫军医没有?”
“不是负伤!是被河里的寒气噤着了!”包坎瞪了那个端州军官一眼,很有些佩服地说道,“河上的浮桥人多,马匹过不来,这几个端州来的弟兄心狠,都是骑着马从鹿河里过来的。”
“几个?一一其他的人在哪里?”
“全摔河里了。”包坎说。但是他马上补充道,“都救起来了。遭他娘的,摔河里的才六个,跳河里救人的起码有六十个……”看商成的脸色有点不善,他也就没再说下去。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白痴下的狗屁军令,说什么白酒祛寒袍泽情深,凡是跳水救人的都赏两葫芦白酒,结果为了争救人的功劳,跳水的差点没先打起来。落水的几个端州兵更惨,没被河水冻死,倒是差点被搭在身上的十几只手给掐死……
听说几个端州兵都没大碍,商成这才放心问道:“你是李慎将军派来的?”
“是,是……”那个端州军官说话时还在不断地打冷战,牙齿扣得啪啪嗒嗒,吐字都不清楚。“李、李……李将军……将军……”
包坎在旁边说道:“知道是李慎……将军派你来的!大将军是问,李将军的公文,在哪里?”
端州军官哆嗦着手想去怀里掏摸,可胳膊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包坎从他怀里摸出个小小的白布口袋,问道:“就是这个?”
“是,是是是是……是的……”
商成接过油纸包,也不避讳旁边有人,两把扯掉扎口袋的细绳,一边掏信札一边问:“李将军有什么口信没有?”
“有,有,有有……”那军官还是口吃得厉害。段四聪见那军官冻得说话都不流利,几步冲出去,片刻就提着个葫芦跑回来,也不管包坎在旁边嚷嚷“别把他灌醉”,已经捏着军官的两腮灌下半葫芦酒。转眼时间,那个端州军官立刻就从额头到脸颊再到耳根,处处烧得通红,翻着白眼盯着帐篷顶,喉咙里咯咯作响,只说了一句:“李将军说,说,说……夫人去,当归,当,当归……归……归……”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已经声若游丝难以分辨,突然手一摊脚一直,头也当即耷拉下来,随即就是呼噜呼噜的鼻鼾声。
包坎气急败坏地揪住段四破口大骂,唾沫星子直接喷了段四一脸:“遭你娘!看看你干下的混帐事!夫人,夫人跑了当归!我一一你看看!看看!我让你少灌两口,你耳朵长屁股上了,就没有听见?”
段四也知道自己办坏了事。他一声都不敢辩解,耷拉着脑袋任凭包坎臭骂。
商成却已经全然听明白了李慎捎来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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