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月儿脆生生的一声话,书房里几个人都是一怔。这端州通判难道长了双驴耳朵?商成才回绝了霍士其的主意,不愿意借通判的手夺回被李慎叔侄抢去功劳,这通判居然就自己送上门了?
霍士其搭下眼帘略一思索,随即便目光灼灼盯着商成,正容说道:“大人留意,南关大营归卫牧府和提督衙门直接统属,与端州府并无干系;大人是卫军校尉,除了受直属上官辖制,在南关大营也只受转运使差遣而不受节制。”他知道,如今商成的职务已经不低,卫军中的校尉最少也是个从八品下的倡德副尉,和同样是从八品下的端州通判一样的品秩,但毕竟作官的时间太短,对什么文散官武勋阶各种虚品实职都是懵懂不明,便出言点醒他。“曹大人是端州府的通判,只能过问端州境内的事宜。”看商成沉吟着点头,话锋一转,又说道,“曹通判突然来屹县,事先衙门里都没有半点风声,可见是紧要事不能声张;又登门拜谒,想来必有他的缘由……”
他的话并没有说透,但是商成已经听出来话里的意思,一个文官毫无来由地登门拜访一个素昧平生的武官,其中肯定有蹊跷。他朝霍士其道:“十七叔先代我陪下客人。”又对两个军官说“你们吃茶稍坐”,随手抓过搭在席榻的青纱长直衫朝身上一披,便出了书房,在滴水檐下迎着炽热的阳光眯缝起眼睛稍微停顿,就径直出了庭院。转过只有轮廓还没完工的后花园和后宅房,沿东西配房见的青石径过了后院,沿厢房庑廊穿过一道角门,这才来到正厅外。
一个从厅里退出来的亲兵看见他,立刻行了个军礼。
他举拳平胸还了个礼,却没马上就去见两个官员,而是立在正厅墙外先扫了一眼自己的新家。
现在商宅的面积已经比当初大了许多倍,早先左右六七家邻居的院落都被他的新家并进来,后巷里的几户人家也拿了官上的贴补腾出了地方。因为他是新进军官,为养伤又只挂着个校尉的虚职,正式的勋阶还要等叙完战功报朝廷批复才能颁下来,所以即便屹县衙门和转运司都有心要巴结他这个一战成名的军中悍将,也不敢把事情做得太张扬,所以在霍家堡槐树巷里给他划出来的宅基并不比平常七品官员的院落大多少,只在用工用料上挖空心思作文章,一心要给他起一座好宅院。如今除了那棵他不许砍掉的桂花树,他的家早已经没了半天早前的痕迹。低矮的院墙已经成了高高的夯土墙,墙头还盖着两层砖帽。平常庄户家常见的篱笆木板换作一幢门楼,条石青砖乌瓦一路到顶,灰蓬蓬的两重墀头戗檐,比当初他在县城见过的谷家宅院还有气势,霍六那老旧的宅院更是不能相比。
他立在明台上看着连自己都有些不敢认的宅院,蓦然回想起一年前他还为了一升粟两瓯油而在烈日下煎熬,为了几百文工钱而在山路上挣扎,再看看眼前这片已经初具规模的院落,心中不禁油然而升一股豪气一一赤手空拳如何,没根没基又如何,他不一样在这个世界上为自己踢打出一片天地?
他的目光转向北方。远处的燕山山脉莽莽苍苍傲然壁立,白云悠悠青山如翠,耳畔边依稀回荡着铿锵的《七夕谣》。
“自古燕山多男儿,背天负地增田亩;
由来燕境出好女,……”
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他收敛起心神,整理下直衫这才昂然转身。
正厅里等着的两个官员虽然没看见他的人,但是亲兵在门口给人敬礼却是瞧得清楚,猜到是他到了,早都已经离座站起来到门边来迎候,只是看他神情似乎有些惆怅又有些哀伤,都没即刻过来说话,这时看他转过身,连忙一左一右分在门边先给他行礼。右边的武官先朗声说道:“燕山行营知兵、怀化副尉文沐参见大人。”左边穿一领文官常服的中年人跟着道:“端州通判曹昆,参见大人。”
商成倒被他们闹得一楞,迟疑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还礼。看两个人身上直衫的颜色,都和自己一样是青色,显然都是七品以下的官员;武官先开口文官后说话,显然前者的品秩比后者高;怀化副尉是正八品下,自己要是能有勋阶的话应该不能比他还高,可这姓文的给自己行的偏偏还是下属礼……
文沐也瞧出他有些犹疑,便笑道:“先给商校尉道声喜一一行营和燕山提督府已经核了大人的战功,一月前就上报了兵部,拟的勋是归德校尉,估计这几天兵部的批文就能下来。”
商成一听便有些错愕。他怎么都没想到行营替自己自己拟的勋竟然是归德校尉,待清醒过来时,脸颊上顿时泛起两团醉酒一般的酡红。这可是归德校尉啊,堂堂正七品上的官职啊一一战死在广平驿的那个边军旅司马,好象也只是个归德副尉……
他努力把持住自己,还是给两个官员还了半礼,这才在他们的跟随下进了正厅。
“商大人,下官这次来屹县是有紧要公务,有些事情要当面请教,若是下官言语中有什么冲撞鲁莽处,还请大人海涵。”刚刚落座,通判曹昆顾不上寒暄就又站起来,恭身一揖说道,“此事关系重大,还请大人多多协助。”说着便用眼神瞄一眼文沐。文沐也是一欠身,道:“行营知军长史有令,”就手抖出一纸公文,念道,“维稽查清点屹县转运司大库事,凡各有司军民须一力协助。”
商成接了公文。纸上只有寥寥三四行字,字迹潦草兼缺笔少画,不过大致和文沐说的也不差多少,末尾年月日上加着长史的鲜红印信。他还是头一回看公文,既分不出真假也看不出端倪,瞧一眼就还给文沐,脸上不露声色地说道:“既然行营有公文,那我当然是鼎力配合,就是不知道文副尉和曹大人要我做什么?不过我是卫军军官,若是有什么事情牵扯到卫军的机密军务,我也无权即刻答复,需要先请示上峰。”
“我们要问的都不是什么军情要务,不会让校尉大人为难。”曹通判打断他的话。“但是请商校尉一定要据实说话。”
商成抚摩着脸颊上的刀疤,嘴角扯出抹笑容,说道:“能说的我肯定说。不能不能说的你问了也是白问。曹大人请问吧。”
“今年四月初七的夜里,是不是商校尉在屹县转运司大库下令烧仓的?”
自打听说曹通判莫名其妙地来拜访自己,商成就已经料到多半是南关大营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再看见行营公文上说得含混模糊,就更加笃信是有人把李慎的事情捅出来了。见曹昆的话里似乎布着个陷阱,便装作不悦地瞪他一眼,撇嘴冷笑道:“曹大人太高看我了,我不过是区区一个营指挥,哪里有资格下令烧屹县转运司的大库?”
曹通判脸一红,站起来又是一揖,诚恳地说道:“是下官情急中说错了话一一我是问,屹县转运司丙字营的几处仓房,是不是校尉大人下令放火的?”
曹昆的话音刚落,商成便丝毫都毫不犹豫地说道:“是我下的令。”
“商校尉当时有下令放火烧粮的权利?”
商成皱着眉头想了想:“没有。”别说那时他没有权利下令放火,就算他现在已经是归德校尉,也同样没有下令放火的权利,这本应该由转运使来决定,或者由李慎下令他去执行。
“转运使有下令教你放火?”
“没有。”
“那么是右军司马李慎将军的命令?”
“不是。”
“那就是商校尉自己拿的主意?”
“对。”
“你凭什么做出这么一个决定?”曹通判虚眯着眼睛,两道噬人般犀利的目光直盯着商成,嘴里的问题更是咄咄逼人。
“我是丙字营的最高军事长官,我有权根据当时情势决定烧不烧仓。”商成倨坐在主位上,目光毫不示弱地盯着曹昆的眼睛。
“我只问你,你凭什么做出这么一个决定?你有什么依仗敢做这样的决定?”
“我说过了,我当时是丙字营的最高军事长官,我有权根据当时情势决定烧不烧仓。至于我有什么依仗……”商成抿着嘴唇抚着刀疤,把目光从曹昆的脸上转到正厅外,顿一下又转回来,嘴角已经浮起一丝似嘲似讽的浅笑。“曹大人是不是认为我不该放这把火,而是该把几万石粮食都拱手送给敌人?”
曹昆对商成的讥讽充耳不闻,紧接着问道:“那援军赶到之后,商校尉下没下令灭火?”
“命令是下过,但当时全营上下能站起来的兵士不及百人,既要防着突竭茨人诈退反扑,将士又都是久战之后筋疲力尽,所以救火的事情根本是力不从心,只能挑紧要的大库先救。”
商成还以为自己这样一说,曹昆马上就要追究自己救火不力的责任,谁知道曹通判竟然提都没提这事,直截问道:“事后你清点过营盘内各库的损失没有?”
“没有。”商成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如实说道,“援军一到,我就遵照李将军的号令,把营盘的防务移交给右军的李真校尉,自己带着伤号和剩下的兵士回了老营。”
曹昆和文沐交换一下眼神。文沐微微颔首,曹昆就再问道:“最后一件事情,请商校尉一定要谨慎回话。一一右军司马李慎从屹县转运司大库中运走八千缗的事,你知道不?”
“不知道。回老营之后的当天傍晚,我就奉李将军的军令攻打太和镇,此后再没回过丙字营,也再没到过南关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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