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大师的语气很平静,很自信。
但李天澜的心情却无法乐观。
长岛最终的决战中,他本就已经抱着自毁的心思强行入无敌。
他没有退路,自然也没想过以后。
可如今睁开眼睛再看到色彩缤纷的世界,李天澜却很难描述自己心中的感受。
死而复生的疑惑之后,他的内心只有复杂。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现在的状态到底糟糕到了什么地步。
因为他现在是无敌境。
而且认真说的话,现在的他甚至比起在东岛时还要强大一些。
但他不能出手。
出手必死。
在东岛,他放弃所有武道根基的一瞬间,他的境界就已经彻底跌落下了武道四境,连御气境都不是的身体有多么脆弱,可想而知。
他当时之所以身体没有完全被强大的力量撑爆,完全是因为永生药剂储存在他体内的生命力给他提供续航。
而如今他虽然死而复生,但那庞大的生命力没有了,可力量还在。
无敌境的力量,不到御气境的身体。
这样的状况下,李天澜不要说出手,就是稍微用力的跺跺脚,强大的力量都可能完全炸碎他的身体。
这种糟糕的状况,岂是无为大师一句无碍就能让他彻底放心的?
不过兴许是死过一次的原因,李天澜更加明白活着的可贵,所以他的表情依旧很平静。
看着似乎马上就要油尽灯枯的无为大师,李天澜小心翼翼的弯下腰,平静道:“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救你,便等于是就中洲,这声谢谢,不该你来说。”
无为大师微笑着,清晨的风吹过来,吹起了他彻底干枯变得毫无光泽的白发,大师坐在生机勃勃的花丛中,却如同一截没有任何生命气象的枯木。
李天澜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干脆沉默。
威风拂动着他的衣角,白衣翩然,他神色平静的站着,隐然间却似乎压制了漫山花海的绚烂,青云山上似乎只剩下这一袭白衣,带着令人目眩神迷的风采与气度,浑然天成,完美无瑕。
“你可知你因何而活?”
无为大师温和道。
李天澜摇了摇头。
大师指了指身前的花丛:“坐。”
李天澜坐了下来,他的动作很慢。
无为大师的眼神已经转移到了军师的身上,含笑不语。
有些事情,即便是面对可以说是自己人的军师,甚至面对秦微白,他都不能说。
哪怕他已经怀疑秦微白似乎知道什么。
军师很识趣的点了点头,看着李天澜道:“殿下,我在山下等你。”
“麻烦了。”
李天澜点了点头,直到军师的身影彻底消失,他才转头看向了无为大师,认真道:“请大师解惑。”
“何为气运?”
无为大师也不含糊,直接问了一个很浅显又很深奥的问题。
整个人从死而生,到现在还恍恍惚惚无法冷静思考的李天澜一阵无奈,气运,天命,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当真在他的理解范畴之外,玄学一说,他信也不信,他有心想说气运就是运气,但看了看面前已经有些摇摇欲坠的老和尚,他还是摇了摇头:“不知。”
宗师说玄学,这个机会极为难得,而且这还是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宗师,他一点都不想在对方面前插科打诨。
“所谓气运,其实就是生机。一草一木的生机,一山一水的生机,一人一国的生机。”
无为大师语气平静道:“任何事物都有生机,国有生机,那叫气数,国之气数将尽,国之将亡。人有生机,那叫天命,天命已尽,人之将死。生机如果用另一种解释,就是气运。”
李天澜不知道是身体太过脆弱还是别的什么,坐在无为大师面前,有些昏昏欲睡。
无为大师眼神中闪过一丝笑意,继续开口道:“山和花草与人和国家一样,都有生机,而各种生机融合在一起的时候,就会成为脉。人有脉搏,关乎生死。万物生机组成的气运一样有脉搏,关乎兴衰,它可以说是龙脉,可以说是地脉,什么说法都可以。”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的是,气运关乎一国一人的兴旺,而这条最重要的脉,则关乎整片气运的兴衰。”
“你可以不信,但周围你所见种种,又如何能不信?”
李天澜没有不信。
他似乎精神了一些,若有所思。
龙脉。
对于这个词汇他并不陌生,在他曾经被压制的记忆中,他的爷爷李鸿河似乎就说过有关于龙脉的一些问题,只不过他现在已经记不得了。
“而你,就是因为这生机,这气运,这龙脉而活。”
无为大师总结道:“我为中洲重聚龙脉,重开盛世,在玄学中这种方式有个说法,叫神龙见首不见尾。过去很多年的时间里,龙脉混沌,一直不显,因为少了龙首。直到今日,我将中洲龙脉加于你身上,一切才算是大局已定,现如今,你就是中洲的龙脉,也是龙首。”
“重聚龙脉?”
李天澜挑了挑眉:“也就是说,之前很多年,中洲没有龙脉?”
“被我抽空了。”
无为大师慈眉善目的说道,可李天澜却刹那间感受到了一种刺骨的寒意。
一时间李天澜竟然本能的不敢问对方抽空龙脉要做什么。
“大概二十年前,龙脉已有腐朽之势,但中洲气数还在,于是我将龙脉抽空重聚,形成新的龙头和龙尾...”
“那个时候,我还没出生呢吧?”
李天澜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大师的话。
“所以那个时候,龙头并不是你,你当时还是龙尾。”
无为大师看了看李天澜,突然道:“还记得我们在东城家族的那次见面吗?我说过,二十多年前,有人为你改过命格。”
李天澜怔在原地,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
“龙头与龙尾本就是相互转换,各自抢夺属于自己的气运,直到今日,一切才几乎成为定局。”
无为大师语气愈发淡然。
“几乎?”
李天澜反问了一句。
“几乎的意思,就是变数已经很小了,但依然存在。龙脉虽然重聚,但毕竟还不强盛,这个时间,大概需要十年。”
无为大师意味深长的看着李天澜,他的眼神很可怕:“首尾不相顾,自然也不能共存。”
李天澜内心有些冰冷。
同样是在东城家族的那次见面,他想起了无为大师对他说的另一句话。
“这位施主有违大势,强行逆天,最多十年,怕是会英年早逝,不得好死!”
十年!
李天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无为大师却闭上了眼睛,两条血线顺着他的眼睛流淌下来,紧跟着,鼻子,双耳,嘴巴,殷红的鲜血直接从大师的蹊跷流淌出来。
大师闭着眼睛,流淌着鲜血的嘴角却轻轻扬起,露出了一丝不屑的笑意。
不屑。
这是李天澜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这种情绪,仿佛是蔑视。
“这是...”
李天澜猛地一惊。
“气运反噬。说了不该说的,自然如此。”
无为大师重新睁开眼睛,他的眼睛变得空洞而茫然,但语气却依旧温和:“你还想知道什么?”
李天澜有些迟疑,但却不敢再问。
“大师为何帮我?”
迟疑良久,李天澜最终还是问了一个他刚刚问过的问题。
“我要重聚龙脉,天命如此。”
无为大师回答的也是大同小异。
“大师的天命,应该是重聚龙脉吧?而我的天命...”
他想起那个让他心头发凉的十年预言,自嘲一笑道:“我的天命,似乎被改变了?大师这不是在刻意帮我?”
“不偏不倚。”
无为大师的语气愈发平静。
“但你终究还是偏袒了。”
李天澜认真的看着他说道,如果之前他只是那所谓的龙尾的话,那现在变成龙头,肯定跟无为大师有关,他成了龙头,那十年后必死的龙尾又是谁?
“我给过他机会。”
无为大师平静道:“给了很多年,但是他失败了。大势如此。”
“大势?”
李天澜反问。
“黑暗世界的大势,从玄学角度来讲,本就是因为气运的多少而波动。”
无为大师嘴角鲜血越流越多,他抬手止住李天澜说话,继续道:“这次的东岛决战,是一个最大的转折,也是一个开始。中洲本是要输光的,但因为你的存在才勉强挽回局面,所以我才能顺势让你成为中洲龙脉,让你大破大立。”
“也就是说...”
李天澜内心有些怪异:“也就是说,在东岛如果我不是强入无敌境的话,现在的我...”
“你会失去最重要的人,自然也无法成为龙头,十年之后,必死无疑。”
无为大师冷不丁的开口道。
李天澜内心复杂。
他在东岛强如无敌,初衷只是为了救出秦微白,仅此而已。
如果秦微白没有被绑架的话,他不会强如无敌,那这次长岛决战最后的赢家...
“东岛?”
他像是想明白什么,又有些疑惑,自言自语了一声。
“自然是东岛。”
无为大师平静道:“若论气运的话,最近这些年,东岛可以说是气运最盛,远超中洲以及其他国家,若非如此,你以为教廷的那位教皇为何如此重视东岛这次的决战?又为何如此重视你?”
李天澜无奈苦笑,他的头脑愈发清晰,却也愈发迷惑,摊开手道:“那东岛现在...”
“今日非同往日。”
无为大师笑了笑:“东岛在这次决战中死了一位真正的天骄,气运大半归于中洲,如果他不死的话,你今日也不能活。”
他空洞的眼神看着李天澜:“环环相扣,真正的才拉开一角,让龙脉重聚中洲,不多死些人,怎么可能?”
这一刻,李天澜内心有千言万语,但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今日之后,他日你若有所成就,不妨将这里当成你的总部。”
无为大师空洞的望着天穹,指着面前的青云山轻声道。
李天澜微微一惊,他已经预感到什么,但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大师你...”
李天澜有些色变。
“我想去看看这片山水。”
无为大师望着西子湖畔的方向,轻声道。
“我背你!”
李天澜毫不犹豫的开口。
无为大师笑了起来,他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李天澜小心翼翼的将大师背在背上下山,一步一步,脚踏实地。
无为大师伏在李天澜背上,轻声道:“你现在的实力在神榜中的排名,大致等于长岛决战前中洲在世界上气运的排名,无须担心,贫僧能做的虽然不多,但却还能最后帮你一把。”
“大师何必如此?”
李天澜内心微微颤抖着。
“我能活。”
无为大师笑道:“却不能活。”
他看着前方,轻声道:“看山水。”
李天澜有心想劝,但无为大师却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多说。
内心恍惚而复杂的李天澜默默的背着无为大师,一步一步下山。
他背着他。
走下他的山,也是他的山。
明媚的清晨中,青云山上多了一丝暮气。
李天澜背着无为大师来到水边,阳光照射下来,水波潋滟,波光粼粼。
“多少步?”
无为大师突然笑着问道。
李天澜怔住,一时间没有说话。
“两千步。”
无为大师死死捏着李天澜的肩膀,不断用力,他的声音开始喘息,低沉笑道:“今日你背我两千步,我便为中洲以及李氏重开一个两千年的盛世江山,之后,便有待后人吧...”
李天澜没觉得这句话有多惊世骇俗,只是觉得有些怅然。
他慢慢将无为大师放下来,对着面前的西子湖水。
大师坐在花草中,伸出手,似乎想要触摸不远不近的水波。
风中传来他的低喃声,柔和平缓,却瞬间回荡在整个青云山。
“龙将抬头,见龙卸甲!”
声音在消散。
大师的身体也开始在消散。
冰冷的风吹过来。
从手掌开始,大师的身体一片一片的被吹成了碎末。
碎末变成了灰尘,随着风纷纷扬扬。
冰冷的风吹过去。
环绕于庆云寺内的茫茫白雾刹那间涌动升空。
茫茫的白雾重新笼罩青云山,最终笼罩了整个孤山。
大量的气运与生机平静温和的渗入到了山内的每一个角落。
风渐渐消失。
雾渐渐消失。
李天澜平静的站在原地。
阳光洒落下来。
神秘的青云寺。
风景秀丽的孤山。
所有的人为建筑随着风完全消失无踪。
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孤独屹立的寺院,庄严的佛像金身...
消失!
完全消失。
整个孤山一瞬间似乎倒退了无数年一般,成了最原始也最繁盛的极致风景。
无为大师的身体随着风完全消亡于世间。
李天澜的眼前,只剩青山。
青山多妩媚。
他的眼神茫然而伤感,站在原地,良久未动。
朝阳逐渐变成了烈日,升上高空。
西子湖上风波骤起。
一股狂暴到几乎令人窒息的势陡然间席卷大片的湖水。
平静的湖面上波浪翻腾。
李天澜的视线中,一名孤独的老人踏水而行,在近乎滔天的波浪中,直接踏上了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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