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心下“咯噔”一声,立刻探头出窗去看驾座上的无锋,尚未见到人影,便听“霍”一声响,知是他自座上跳起,听来行动迅捷,应是平安无事,这才暗松了一口气。
无锋在车外一直留心着周围情形,并未有何发现,哪知竟忽然听得秋往事的声音凭空在车后冒出来,这一惊非同小可,不及回头,立刻自座上拔身而起,倒纵而出,越过车顶向后落去。凌空已拔刀在手,借着下坠之势朝车后的秋往事当头劈去,劲力雄浑,刀刃破风之处,尚在半空便已激得尘土飞扬。
秋往事开口之时,便已防着他冲过来动手,却也未料到如此之快,这头许暮归刚开了车门,顶上劲风已至,抬头只见明晃晃一片刀光,她却不慌,仍旧斜斜倚门站着。只这一眼间无锋人已落地,刀挟着千钧之势而下,却自她耳际擦过,在落到肩颈上时忽地生生止住,巨大的劲力震得刀身“嗡”一声鸣响起来,轻颤的刀刃在她颈上擦出些许红痕,却未有半丝血迹。此时车中三人才一同叫道:”住手!“一切不过眨眼间事,云间院门口熙熙攘攘,车虽选了个僻角停着,附近却也不时有人经过,只因实在太快,竟也无人发觉此番异动。
秋往事面上仍挂着笑,见他是倒跃而来,显然事前并不能瞧见她站在何处,只凭听声辩位,便如此又疾又准,且收发自如,分毫不差,不由赞道:“好身手,这样的动作,卢烈洲之后便再未见了。”
裴节见她无事,心中抹了把冷汗,忙道:“无锋,没事。”
无锋也已瞧出她并无恶意,缓缓收刀,面色却仍是铁青,沉声问道:“你如何过来的?”
秋往事早知他们多半要来,在院中一面忙着安顿百姓,一面关照了云间鹿帮忙留心动静,几人一到门口便已得了消息,未等敛锋寻到便去换了身平民服色先一步出来瞧瞧。原本并未打算偷听,只是一面挤在人群中向外走着,一面想着见面后如何说辞,待得身边人流渐稀,才忽发觉已走得离马车甚近,车外望风之人却似对她毫无所觉,连看都未看一眼。她这才想起已自杨守一处得了同息法,尚未派过用处,兴致一起,便想趁机一验。当下敛着呼吸,放轻脚步靠上前去,果然一直走到车后也并未被人发觉。这缘故自然不能同人解释,可瞧无锋面色甚是难看,心想北人性烈,他在车外守护,却被人无声无息地靠近,怕是要算失职,唯恐他想不开,便笑道:“近日刚得了同息天木,试试好不好用,诸位莫怪。”
无锋听得是天木,面色才渐渐缓下,默不作声地让开半步。车内三人神情也松了松,许暮归跳出车来,问道:“敛锋没同殿下一块回来?”
“来寻我的那个?”秋往事道,“你们该记得这里有个入微天枢,我知道你们来了,就出来看看,没碰上他,想必还在里头转悠。这里也不便说话,不如咱们分两路,我同这位姑娘坐我的车先走,路上聊着,你们待那敛锋回来再跟来。这里往西北五六里有片荒村,没人去,咱们就在那儿碰头。”
无锋向苍苍望去,显然不甚放心她单独同秋往事走,苍苍冲他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对裴节道:“殿下若同意,就这么办吧。”
裴节点头应下。秋往事先行离去,不片刻驶回一架不甚起眼的单乘马车,她自窗口探出头,招苍苍上了车,便往西北而去。苍苍一上车便上下瞧了瞧,说道:“这车……”
“眼熟?”秋往事敲了敲厢壁,响声闷实,似是双层,“这是你们退出融洲后留下的,降臣说是顾雁迟所造,隔音、防箭、防火,据说落水也不沉,外头看着又全不起眼,好用得很。我想今日用得着,就带了出来。”
苍苍望向她道:“殿下似乎早知我们会来?”
秋往事微微笑道:“我与你们节殿下、许将军都算相熟,江未然之事,眼下咱们心思相同,你们会如何走,并不难猜。只是你单独见我,不会是为了她,究竟要说什么,我可就猜不到了。”
苍苍双手伸到背后,欠身道:“先要多谢殿下。”
秋往事微讶道:“谢我什么?”
苍苍道:“同息天木原可留待将来收奇兵之效,殿下愿意坦承,免无锋罪责,我很感激。”
秋往事笑道:“小事。”
苍苍又道过谢,抬头道:“我单独求见,是想求取殿下信任。”
秋往事显然有些意外,歪着头看她半晌,忽道:“你同那无锋、敛锋,看来是出自一处,应当就是你口中的‘十三人’。你们几个显然都有几分本事,无锋的身手一望而知来自卢烈洲,你的言行又有顾雁迟的影子,如此人才,天下却未闻其名,想来是着力培养,雪藏已久,留待大用。你们都不称姓,我猜是战祸遗孤,由卢烈洲顾雁迟收养,精心栽培。若非忠心耿耿极得信赖,怕是入不了这十三人,更不会这次派出来。你既是这样的人,先前还在鼓励裴节一争到底,这会儿却居然跑来说要我信任?”
苍苍微微笑道:“殿下猜得极准,我们几人,大约今后会常常同殿下打交道。我不会假装对大显有异心,今日之请,为的就是大显。”
秋往事觉她态度颇有意思,来了兴致,移开厢壁上一块活板,自夹层内取出两个茶盏和在炭格上暖着的水壶,斟了茶摆到几上,又接二连三摸出几碟干果。苍苍瞧她层出不穷,不由失笑道:“顾大人车里可没这许多名堂。”
“这是方崇文弄的,他会享受得很。咱们今日大约捞不着饭吃,先填填肚子。”秋往事盘起腿,寻个舒服姿势歪歪斜斜半倚在几上,啜一口茶道:“好了,且说来听听,你既一心向着大显,又要我如何信你?”
苍苍见她随意,也放松下来,端茶抿了一口,说道:“两位殿下与我们皇上都是当世英豪,心中皆有大志,只是彼此难服,此事本无对错,唯有强者为王。英雄相争,斗智斗力,固是无所不用其极,却未必非如市井无赖般鸡飞狗跳逞凶斗狠。我瞧两位与皇上间也有惺惺相惜之意,因此纵然要战,两方间也该有一座桥,以免不必要的误会与损伤。”
秋往事悠然问道:“你想做这座桥?此桥之存,终究是为双方留余地,这可和你先前劝战之言不怎地相符。”
“我劝战,是因觉得未到言和之时。”苍苍望着她,目光清亮,语声柔而不软,“而我虽建言,究竟要和要战,仍决于皇上与节殿下。他二人为君,心念稍有不坚,动辄影响大局,因此我在他们面前,所言皆应坚其心志,这是臣子本分。而他们一旦心念坚定,我为臣子,便应多在他们不能用力处用力。他们若要和,我便当求战,保他们不至受辱于人;他们若要战,我便当求和,保他们不至退无所归。”
秋往事不由大笑起来,说道:“你这臣子倒做得有趣,非与君上对着干,偏还振振有词。”
苍苍坦然道:“满朝君臣,固当齐心协力,却不应孤注一掷,总该有人做些别人都不做的事。”
秋往事问道:“裴初可是最恨叛臣,你不怕一朝事露,被打作通敌?”
苍苍微笑道:“我是顾先生教出来的。”
秋往事撇撇嘴道:“顾雁迟心里裴初非赢不可,可没想过留后路,你今日举动若是被他知道,只怕要骂你不学好。”
苍苍抿了抿唇,柔婉的面上闪过一丝倔色,说道:“若只知先生说什么便是什么,也枉他一场相教。”
秋往事伸了伸筋骨,叹口气道:“当初留了许暮归在身边,其实便想要他来做这桥,可惜不久便知他死脑筋得很,做不成。”
苍苍轻笑道:“若非有许将军之例在前,知道殿下气量,我今日也不敢贸然开口。”
秋往事自怀中摸出一枚小印,递给她道:“盖上此印的信,寄到永宁辖下随处城守府,都会直接送到我手里。拿着这个来寻我,也可直接入室。”
苍苍虽颇有信心说服她,见她应得如此爽快,也不由动容,郑重结过,说道:“不便让殿下知道的事我今后自仍是不能透露,但我可保证,凡盖上此印送到殿下跟前的信,绝不会有半句虚言。”
说着掏出怀刀想要刺血为誓,秋往事却道:“不必,你所言真伪我若不能辨别,那便是活该栽在你手里。”
苍苍道了谢,小心收好印鉴,说道:“既蒙殿下信任,今日便要先问一句话。”
秋往事道:“你说。”
苍苍问道:“这个江未然,两位殿下究竟想我们如何处置?”
秋往事听她话中意思,显然认为李烬之与她在此事上意见一致,不由有些讶异,轻轻挑了挑眉看着她。
苍苍微微一笑,说道:“顾先生曾关照我一句话,与殿下和储君打交道,一定不可低估你二人的默契,若状似不合,那不管看去多么真,也必定是假。”
秋往事张大了嘴,半晌才“哈”地笑出声来,叹道:“顾雁迟可真不让人省心,他都不在显廷了,怎还是每回都少不了他。”
苍苍抿着嘴笑,欠身道:“殿下过奖。”
秋往事挥挥手,说道:“好了,你既瞧出我们存心做戏,还愿意帮忙?”
苍苍顿了顿,说道:“北巡之事,是两位殿下一力促成,也确实于永宁有利,我们已让步前来,你们却忽要设计陷害,没有道理。因此我想,大约是突生事端,想借我们之手处理,虽是存心利用,却也未必对我们有害。”
秋往事见白做了许久戏,颇觉无味,懒洋洋道:“裴节他们也早知道了?”
苍苍摇头道:“这只是我私下猜测,并未说出来。毕竟之前尚未与殿下通过声气,还是莫泄了大家的警觉好。”
秋往事支颐望着她,半晌忽叹口气道:“你这样下去可不成啊。”
苍苍微讶,问道:“殿下何出此言?”
秋往事道:“你比大多显臣聪明,比裴家父子也聪明,你自己自然知道。可显廷尚武不尚文,以顾雁迟当日威望,尚且免不了处处掣肘,一步走错便遭放逐,何况你人微言轻,更是如此。许多事你明知是对的,却知说出去不易得人理解,便只能擅作主张,要么暗中行事,要么虚言引导。想要成事,这确实是捷径,恐怕远比苦心强谏来得有用。你出仕时日应当尚短,对显廷官场不该有这等认识,更不该有这等胆子,因此这做法多半还是顾雁迟教你。他这是为大显计,把你的聪明用到极处,却并未替你考虑。你这么走下去,终究是如履薄冰,千机百巧,也难免一疏,裴初虽粗,却不是没有精明处,一旦被他发觉你做了些什么,下场恐怕比顾雁迟远远不如。好在你那几个同伴看来对你感情很深,也十分信服,裴节也比他爹来得开明,只可惜裴节本是个软弱的人,虽多年历练,骨子里是改不了的,真出了什么事,他也未必保得了你。”
苍苍淡淡笑了笑,不说话。秋往事接着道:“我知道你不惜死,大约也早就有此准备,只是无谓送命,想来也非你所愿。倘若真到了危急之时,你且记得,无论如何,总还有顾雁迟那条路可走。”
苍苍听出她的暗示,笑道:“我真效仿顾先生投奔殿下,殿下敢收么?”
“我有什么不敢,就算顾雁迟来,我也一样收。”秋往事笑盈盈道,“不过你几时若想通了裴初不成,愿意早些来,自然最好不过,我加你工钱。”
苍苍低头微笑,欠身道:“谢殿下好意,苍苍谨记。”
“这个江未然,确实是突然冒出来的麻烦。”秋往事回到正题,“我们留在手里不便处理,因此想借你们的手把她弄走。你也可以放心,容王巴不得没有这个女儿,绝不会为他同你们过不去,你们只要手脚干净,根本不会起什么波澜。至于如何安置,最好是弄到风境以外。你们这次来,除了明面上的人,必定还有一批人走暗路,正可派用场,交给他们带着跟我们北上,留在双头便再好不过。”
苍苍不由讶道:“她是容王独女,容王不在意她?殿下可当真么?”
“自然当真。”秋往事点头道,“她现在在这里,容王并不知道,也没那能耐管。人弄走后,我们自不会吱声,云间院也不会过问,你们不必顾虑。”
苍苍疑道:“若果真全无顾虑,殿下何不自己动手?”
“我们有我们的麻烦处。”秋往事道,“只是这麻烦并不在容王,在她身边的楼晓山同方宗主。我们原也是碍着他们两人,才同意让江未然留在云间院。你们劫人,确实得替我们背个黑锅,却不是在容王面前,是在那两人面前。你们与他们本无关涉,不必客气,而他两个都是枢士,就算知道是你们做的,要到显境要人,却不能不通过杨家,到时自有杨宗主替你们挡灾,碍不到你们头上。”
苍苍审慎地望着她,试探道:“这个江未然,看来不简单得很,竟值得这许多人物为她花这许多心思,殿下甚至似乎对她十分忌讳,云间院与世隔绝,尚不放心留她在内,非要送出风境,却又置于自己掌控的双头之下,才能安心。而殿下又说容王不在意她,那她一个娃娃,何以如此重要?”
秋往事勾了勾嘴角,直视着她双目道:“她身上的事,我劝你不要挖,若是挖了,我也不知会生出些什么结果。”
苍苍首度见她如此认真,先前相处一直随意,心情也颇轻松,此时被她目光一盯,却忽觉背上莫名发起寒来,连呼吸也紧促起来,不由心下一凛,虽暗暗留了意,却知道不能再问,略想了想,便道:“若果如殿下所言,这事我们可以替殿下做。”
秋往事歪头望着她道:“你做得主?劫人好说,带去双头可要费些手脚,不需问过裴节?”
苍苍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秋往事也不多问,击掌道:“好,裴节那里你是照实说还是接着耍你的小花样,我便不管了。你回去商议好计划知会我,我可提前把方宗主同方定楚调走,剩下的……文司院不在,云间院剩下的枢士都没什么心眼,不难应付,只那小入微士有些麻烦,可要我想办法?”
苍苍似了然于心,摇头道:“殿下说的是云间鹿,他倒无妨,我们可应付。”
秋往事觑她一眼道:“你们可莫伤了他。”
苍苍笑道:“自然,我们也并不打算多生事端。殿下可否帮忙多安排些鼓乐杂技进去演出,响动越大越好。”
“这没问题。”秋往事道,“我明日便拉人进去,你们也尽快安排,总要赶在文司院回来之前解决才好,尽量就在这一两日内动手。到时还有什么需要,只管知会我。”
苍苍点头应下,不再说什么。秋往事等了片刻见她不开声,倒有些讶异,问道:“你们帮了我们的忙,不问我要些回报?”
苍苍晃了晃她给的令牌,说道:“难得殿下信任,这件事便算作见面礼吧,以此证明就算两边敌对,有些地方也并非不能合作。这次若非与殿下聊过,两边互猜互算,费去许多精力不说,结果也未必尽如人意,又是何苦。此去北巡,恐怕多的是要合力处,到时还要请殿下多多照拂。”
秋往事叹道:“显人都像你这样想,省去多少事。”掀开窗向外看了看,见前头就要到那荒村,便道,“咱们也聊完了,我和你们殿下也没什么可见,就先走了吧,你一个人在前头村子等他们可行?”
苍苍道:“无妨,殿下去吧,我有了新进展,会再知会殿下。”
秋往事在荒村放下她,看过四处无人,便自离去。她不想与裴节等撞上,云间院中也已做过交待,想着早些回去安排杂耍戏乐之人,便未走来时路,改了方向径直回城。车上无事,迷迷糊糊睡了一觉,见还未到,便又把卫昭托付的地图拿出来颠来倒去看着,越看越是心痒,听得车下辙声空阔,知是到了金龙桥上,忍不住掀窗往外看去,却见桥上两岸皆是空荡荡的无甚人影,大约因城中人不少去了云间院之故,远较往日冷清。她见状更是起了兴,按捺不住,待车行至桥中,觑着四下无人,敲敲车板同车夫交待道:“你别停,就这么驶回去,我下去了,储君问起就说我去拿东西。”说着在车厢底部左左右右抠了抠,竟掀开两块活板,露出底下不断向后退着的桥面。她身子一团,便自打开的方口中跳了下去,甫一落地便向侧翻滚,恰自前后车轮间钻出,顺势滴溜溜直滚下桥面,“嗵”地落入水中便不再冒头,唯余水面波纹一圈圈荡开去,很快抚平无踪。
入了水中,秋往事不免仍有些紧张,先屏着气游至一根桥柱边攀着,潜在水面下停了片刻,待觉气息虽尽,却并无窒闷之感,才放心沿着桥柱往下潜去,很快到了河底,寻到甬道入口游了进去。甬道内漆黑一片,越往深处越无一丝光亮,好在此前已来过一次,心中颇定,不久便到了尽头,抬起石门随流水一同涌入地室内。落了地一个滚翻站起,摸出火折晃亮,才想起此处壁灯早已油尽,无物可点,火折难以久燃,地室又十分广大,恐不易搜寻,却又不甘就这么空手回去,好在卫昭的地图已瞧得烂熟于胸,路径距离皆约略有数,因此也不慌,匆匆瞧了眼四周认清方向,便熄了火折仍在油纸包里收好。
此时所处是为容纳甬道中倒灌水流而设的排水室,对面离地丈许高处,与甬道石门相对的便是往地室深处去的通道,同样也有一道石门隔断。秋往事踩墙而上,一手扒着门缝吊着,一手抓着门上门上石环用力向上一抬,石门虽沉,却显然与甬道门一样装有机括,应手而上,她顺势一撑,趁着门落回前爬进通道。通道颇窄,此时却是好事,不虞认错方向,一路摸着墙壁向前,经过几处横纵交叉的路口,她皆不理会,仍是往前,按着心中所记地图,数到第四个路口时才折转向右,走了几步,取出火折照了照,见左手是一排六间小室,右手则是两个大室,格局正与地图上相同,知道并未走错。室中倒有些零散的木架,原想取来做火把,可惜地底阴湿,木头烂的烂,潮的潮,皆不堪用,只得又熄了火折摸黑前行,仍是默数着路口,每一转折便以火折照亮确认。
地室是借着几个昔日矿洞穿凿连通而来,路途十分错综曲折,时有截断,当初看图之时便觉颇易行错,如今索性漆黑一片,静下心全凭记忆数着路口,倒少了许多杂乱干扰,走得颇为顺当,转过六次弯,约摸便应到了图上红点所示处。她取出火折四下一照,见正如图上所绘,有一间两面皆开着门的仓室,顿时心中一喜,走入室中,一眼望去空空荡荡,未见有何物事,正想凭光细看,眼前却倏然一暗,火折已烧尽了。好在既已到了此处,若真藏了东西,纵无光亮总也不难寻找,便先上上下下细细摸索一回,并无所得,又拿刀柄在地面一寸寸轻轻磕着,也未发现有何空洞,便接着再敲墙面,敲到第三面,一下下敲击传来的仍是闷实枯燥的“笃笃”声,正有些丧气,忽听声音一轻,虽变化极微,听在她耳中却如振聋发聩,忙调转刀头试着往砖缝间去撬,一撬之下便已觉出松动。她心下大喜,连抠带挖,不久便抽出一块砖,伸手往里一摸,果然有个空洞,四下探了探,指尖触到个硬物,方方整整,似是个盒子。当下忙又敲掉几块砖,将盒子取了出来。拿在手中颇觉沉重,摸了摸约有尺许见方,一掌来高,面上光滑温润,只不知是何构造,虽摸到几条细缝,却合得极是严密,难以抠挖,也无锁扣等物,一时不知如何打开,晃了晃也未听什么声响,只得先脱了外袍包起来背在背上,待出去细看。
摸到门,便仍照着来时走法,贴壁而行,数着路口。这回全无光亮,因此打足精神,步步谨慎,转过六次弯,对面便应是往排水室的通路入口。探着手往前行去,触到对面壁上摸了摸,却未摸到入口,想是有些走偏,往左右各探了几步,果然很快寻到入口走了进去,此后便不必理会分岔,一路直走即可到排水室。秋往事心中一直绷着的弦也松了下来,快步向前。走了片刻,正觉似比来时花的时间长些,前方生出逼仄之感,伸手探去,果然不几步便触到墙面,还未来得及高兴,却忽觉有些不妥,手下所触凹凸不平,似是砖墙而非石门,左右探了探,竟有通路可走,而排水室门前通道应是两边夹壁直通到底,中间并未隔着一条横路。她立在原地愣了片刻,终于明白怕是走错了路,忙细细回想一遍,可一路皆走得十分小心,实在不知错在哪里。思来想去,忽地心中一动,记起藏木盒的仓室是双面开门,她在室中四面寻找,黑暗之中毫无方向可辨,只怕出来时便走错了门,此后再如何小心,也已是步步皆错。想清了原由,却更发起愣来,虽前头大半程路皆能原样退回,可偏偏最后一段满以为直通到底,未数路口,想要回头也已不知第一个弯该在何处拐。
秋往事不由暗悔仗着背熟路径,便未在沿途留些记号,此时压根不知身在何处,出口更是无从寻起。可事已至此,悔也无用,想着地室虽大,总有边沿,只要循边而行,总会找到出口。当下便随意选了一边,认定方向往前走去,这回一路用刀在墙上刻下记号,遇有死路便绕过之后仍往同一个方向走。只是想得容易,真走起来却全然不同,地室中道路并非横平竖直,歪的歪斜的斜,往往转过一个弯便不知对着什么方向。兜兜转转走了近半个时辰,仍未寻到边沿,手上又摸到墙上刻痕,知是稀里糊涂又转回了走过的老路,不免有些懊恼,一屁股坐了下来,只觉头晕脑胀,心中也渐渐焦躁,地室中湿腐的气息闷闷地塞在胸口,似是越积越浓,连耳中都似嗡嗡作响起来。闭目歇了片刻,心想自己身经百战,今日一时鲁莽却被一座地室困住,若真闹到要李烬之下来寻人,只怕要被他取笑一世。如此想着,自己也不觉发笑,渐渐平下心来,脑中也随之清醒,胸口似也不再那么憋闷,只是耳边恼人的“嗡嗡”声响仍在,晃了晃头,甩之不去,便也懒得理会。站起身正待换个方向再走,却忽觉耳边低沉的声响隐隐然一顿一续,似有节奏,并非寻常耳鸣之声。她顿住脚步,侧耳听了听,全神贯注之下,越发确定并非幻觉,而是真有其声。这声音自不是来自地室内,只能来自地面之上,不知上头在做些什么,声响之大竟会直透地底。忽地心中一动,这声音虽极微弱,可但凡有所参照,便不难辨别方向。当下快步向前行去,无论如何转折,声音变强,便知方向未错,声音变弱,便知反向。如此弯弯折折走了一阵,声音愈发清晰起来,已渐渐可辨来源,更加快脚步循声而去。几经转折之后,忽觉已沿着一条直路走了许久,而声音就在正前,越来越近,清楚分明。她心下大喜,不禁跑了起来,伸着手在前,不久便“砰”一声抵到了前方墙面,忙上下一摸,只觉触手平滑,正是一块石板,知已到了出口,不由兴奋地大叫一声,摸到石环拉开了门,跃入排水室中,攀上对面墙壁打开通往甬道的门,顶着“哗哗”而入的流水,一头钻进甬道飞快游去,出了河底直上水面。
在金龙桥下冒出头,但闻喧声震天,借着桥柱掩蔽探头望去,却见西岸上列着一队兵士,总有五百之众,一排大鼓擂得火热,似在操练,难怪地底都听到动静。行人都围往西岸去看热闹,东面便更是空无一人,她悄悄往东上了岸,钻进芦苇丛间,向南行了一程,拣个僻静处钻出,翻墙进了官城。今日不少官员去了云间院,入城办事之人也少,城内远较往日清静,偶尔碰到行人皆远远避过,却不往城守府去,而直奔盛武堂。
盛武堂内外都是自己人,见她湿淋淋的回来也不以为意。径直入了内堂,一推门便道:“五哥,我拿到了!”
李烬之果然便在堂内,见她浑身滴水,不由笑叹道:“你也太胡闹,半日功夫都等不得,驾车那小子被你吓得脸都绿了,回来就跟我说你好好的半路跳了江。”知她必不耐烦洗澡换衣,便只拿了块布巾帮她擦水。
秋往事任他头上脸上擦着,自己只顾把背上的盒子解下来,一面道:“五哥,岸上那队人可是你安排的?”
“是我。”李烬之又忍不住叹气道,“我知你没带照明物,一只火折能烧多久,又必定不肯老老实实回来,底下路径复杂,摸黑行走,难保不一步踏错,到时不易出来。因此我命人拉了一队新兵到河边练鼓号,你如今是入微法的耳力,底下虽透不进多大声响,想必也堪作指引。”
秋往事干笑两声,嘴硬道:“其实用不着,我路都记熟了的,没什么难走,自己也就出来了。”说着已解开包袱,盒子才露出一角,她一见雪白的颜色,便啧啧叹道,“又是碧落木的,让六哥瞧见又要说浪费。”
盒子上确实并无锁扣,只有或横或纵的几条细缝,掰了掰却无可活动处,拿在手中捣鼓片刻,仍不知如何开启,也懒费心思,拉着李烬之道:“五哥,快弄开。”
李烬之接过盒子,一看便知盒子是几块活板相互榫卯拼合而成,几块板间彼此咬合牵制,需以手法按一定次序移动活板方能打开。若不知次序,倒不易拆解,他既探得清结构,便无甚困难,依序抽动几块侧板,便将盖子揭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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