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往事怔愕半晌,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宣平摇头道:“我也不知。”
“不知?”秋往事瞪他一眼道,“不知你就想着独吞?”
宣平慌忙摆手道:“不不,我没、没想独吞,就是想着过了这么多年,东西也不知还在不在,犯不着早早地告诉殿下,我自去取出来再献上便是。”
秋往事也懒得理会,追问道:“既已事隔多年,卫昭还会交待你去拿,想来那东西不是随随便便放着的,在地室中也必定藏得十分隐秘,你知道具体在哪儿?”
宣平已不敢有所隐瞒,老老实实自怀中摸出一本书册。秋往事扫了一眼,见似是典簿的随身草账。宣平熟练地翻至其中一页,取出一柄匕首在页缘处轻轻挑着,却挑开一条缝,这才看出此页原是两张纸相粘而成,只是每张皆较寻常书页为薄,若不点破也难看出蹊跷。秋往事伸长脖子等着,一见他揭开书页,便抢先伸手一捞,自夹层中摸出一张纸,虽叠了几叠,仍是薄若无物。她小心翼翼地展开,见几如透明的纸上以泥墨细细地绘着一张图,粗略扫了一眼,似是一大片房间,却歪歪斜斜不甚规整,不似正经屋宇,便问:“这便是地室图?”
宣平点点头,凑过去指着图上一处红点道:“东西应当就在这儿。”
秋往事一面看图,一面问道:“你真不知是什么?藏得这么紧要,应当不是普通东西,你是他最心腹之人,一点风声都没听过?”
宣平摇头讪笑道:“说什么心腹,我不过一个跑腿的,哪里能尽知卫大人心腹。”见秋往事低头看图半晌不语,不由搓着手道,“殿下,那……我……”
秋往事抬眼瞟瞟他,说道:“没了甜头,就一刻也呆不住了?”
宣平干笑道:“不好给殿下添乱。”
秋往事大略记了位置,叠起图收好,说道:“你且再等两日,我去把东西弄出来瞧瞧是什么,若是财物,你拿去建慈济院,卫昭做过些什么,你应该最清楚,留下的孤寡,你给我一个个找来安置,找到多少算多少。”说着掏出枚令签抛给他道,“储君一行就要来了,那里头恐怕有认得你的,你别留着了,出去转转,人走了再回来。这两日在营里老实呆着,我拿到东西自会寻你。”
宣平哪敢有异议,唯唯应下,告辞出帐。秋往事正想再摸出地图细看,忽听外头报道:“殿下,营外有人求见。”
秋往事怔了怔,一时也想不出是谁,出帐问道:“什么人?”
侍卫递上张名帖,秋往事揭了封签打开一看,先扫到带着火焰暗纹的纸面已觉眼熟,再一看字,见写的正是“平泽方定楚”,不由微微一讶,说道:“带她进来。”
侍卫领命而去。秋往事无意识地开开合合翻弄着名帖,思忖着方定楚这是因何而来,隐隐听得脚步靠近,正要吩咐人去备些茶水,忽地微微一顿,一步跨到帐口掀开帐帘,顿时面色一变,渐渐浮上怒气,死死盯着来人一步步走近。侍卫见她神色不善,也有些失措,领着人到了帐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不敢开口。秋往事僵了片刻,一甩帐帘,回进帐内,说道:“进来。”走到中央环桌前,却让开主座道,“方宗主请坐。”
来人并非方定楚,却是方家宗主方朔望,向秋往事欠一欠身,便即落座。
秋往事在对面坐下,拿起名帖冲他晃晃,冷笑道:“方宗主这等身份,竟也会玩这种小把戏,当真修的是方圆法不是奇正法?”
方朔望仍是一贯的严肃表情,缓缓道:“当日明光院匆匆一会后,一直想找机会与储后殿下详谈,怎奈殿下百般回避,今日祈福也未到场,我不如此,恐怕一世都见不到殿下。”
秋往事冷哼道:“方宗主也知叫我一声储后,你我一属枢教,一属朝堂,除了典礼盛会上或许打个照面,其余实在没什么道理相见。”
方朔望目光往她左腕扫去,说道:“殿下生来便已与枢教有关,我们终须一见。”
秋往事看他半晌,忽道:“我没想到方宗主也会受江未然那小鬼摆布。”
方朔望肃容道:“她的提议,不无道理,于殿下应当也不失为折中之道。”
秋往事摇头道:“我不是说上翕之事,是说方宗主今日来,也是那小鬼怂恿的吧。这等冒名的小手段,实在不像方宗主应有做派,还有这名帖,定楚姐姐不会主动给你,耍诈也好,强要也好,恐怕你也做不出来,必定都是那小鬼从中安排。”
方朔望顿了顿,说道:“这并不紧要。”
“如何不紧要。”秋往事道,“定楚姐姐原本是要废她枢力的,她理应见了方宗主就发抖,可她不仅不怕,倒还反客为主,牵着你的鼻子走。你自己或无所觉,可不妨仔细想想,自认识了她,到底有多少决定是依着她的建议而下?”
方朔望淡淡道:“但凡有理,是谁建议又有何区别。”
“若无区别,世上也不必有钧天岛。”秋往事道,“方宗主,我且问你,为何想我入枢教?”
方朔望道:“你既为神子,理应入教。”
“神子?”秋往事故作惊讶道,“谁说我是神子?”
方朔望嘴角略沉,似有些不悦,说道:“殿下何必如此,定楚不会说谎。”
“她不会,我会啊。”秋往事眨着眼,摊手道,“我骗她的。”
方朔望指指她左腕,沉声道:“神子印记,岂能骗人。殿下不认,且请解下灵枢一看。”
“神印又如何?”秋往事握着左腕伸到他面前,“定楚姐姐见过真神印?方宗主见过真神印?现神子手上的神印方宗主天天看着,可曾认为是假的?我现在解给你看,你便能判断真假?就算我的印记看起来比现神子的像那么回事,焉知不是我比他伪造得好,焉知哪一天不会又冒出个更像样的?”
方朔望怔了怔,说道:“杨家世代传有神印图谱,定楚不认得,杨宗主却不会不认得。”
“他或许倒是认得。”秋往事冷笑道,“可江栾不就是他一手捧上神子位,方宗主已错信过一次,还敢试第二次?”
方朔望神色愈发沉肃,望着她道:“然则诸法合一,又作何解?”
秋往事道:“我枢力被封,一法都用不出,哪来的诸法。”
方朔望道:“被封之事我已问过杨宗主,你身兼不二法而不得不封枢力,岂不正是明证。”
秋往事笑道:“方宗主还信杨宗主?他捧了一个假神子,如今失势,又想新捧一个,不弄些新噱头怎行?于是扯出个诸法合一,再把我枢力一封,不就死无对证,随他怎么说?”
方朔望微微皱眉,肩膀不易察觉地绷起,说道:“听说殿下的枢力已经解封,究竟如何,一试便知。”
秋往事倒有些讶异,问道:“谁说我枢力解封?”
方朔望道:“若未解封,楼出云又是伤在谁手里?”
秋往事失笑道:“哦,楼出云。方宗主莫要忘了,我可是领兵打仗的,怎能没些防身本事,自枢力被封后,便一直苦练尘枢,至今有所成就而已。楼出云的伤口方宗主想必瞧过,那可不是凤翎,我枢术若在,何必用刀伤人?”见方朔望神色有些动摇,便伸出手道,“我体内至今埋着一身死枢,不仅自己枢力不通,他人枢力入体必定也是不通,方宗主不信,以方圆法一试便知,我若说谎,自会被废去枢力。”
方朔望迟疑地望着她,终究摇摇头道:“方圆法岂能对人轻用,我信便是,只是即便未曾解封,也不能证明殿下并非神子。”
秋往事朗声一笑,说道:“我扯了半天,并非要方宗主信或不信,只是想证明,我是不是神子,压根没有确凿凭据可证,方宗主修方圆法,想必性情严谨,凡事讲求条理,这等大事,为何如此轻易相信,甚至不惜频频破坏规矩?”
方朔望神色微变,沉默不语。
秋往事直视着他,说道:“其实方宗主想要个新神子很久了。现神子于朝于教,皆是胡作非为,搅得乌烟瘴气,方宗主身为上翕,不得不服从于他,可又实在知道他在位一日,天下一日不得太平,恐怕心里早已想着,这样的神子不要也罢。因此我的出现,于方宗主正是个机会,我声名能力,无论如何比江栾好上太多,而方宗主得知神子是假之后,更是自觉内疚,急于弥补,因此一门心思想拉我入教,至于我是真是假,其实倒并不那么紧要。我甚至想,神子之所以只现乱世,是否便是枢教唯有需要之时,才会迎立神子,历代神子之中,都不知几个是真,几个是假。”
方朔望目光一冷,盯着她道:“殿下再胡言乱语,有辱枢教,我不能坐视。”
秋往事挥挥手,笑道:“方宗主别介意,我无意贬低,枢教即便真这么做,我也并不觉得有何不妥。我只是想提醒方宗主,你想要的,是一个神子,并非我秋往事。”
方朔望双眉一竖,威势顿现,沉声道:“殿下是要枢教再另立一名假神子?”
秋往事毫不退畏地直视着他,笑道:“枢教如何做法,我无意干涉,我只是想提醒方宗主,莫要被江未然那小鬼绕晕了头。从头至尾,枢教要的就是新神子,并不是我,我入教若不为神子而为上翕,于我或为折中之法,可于枢教却又有何意义可言?”
方朔望敛了敛神色,说道:“殿下的身份,我与杨上翕心知肚明,一旦入教,明里与我们平位,暗里我们自奉你为主。上翕三人意见相合,便连神子令亦可否决,如此神子亦是形同虚设,真正的做主之人就是你。”顿一顿又道,“我所以如此急迫想要殿下入教,也是因此。白碧落在时,我三人合力便可驳神子之议,于他是个约束,因此多年来他虽未有何建树,总算也未在教内惹出什么大祸。可如今白碧落已逝,上翕三缺其一,世上便再无人可约束神子,他大可为所欲为。加之永宁复起,卫昭伏诛,他在朝中已沦为摆设,退位亦不过迟早之事,到时若有心借枢教之力一争短长,我等只能坐视,天下动荡可以想见。唯一有能力阻止此一局面的,便只有殿下。”
秋往事微微笑道:“那且问方宗主,我为上翕,与江栾为神子又有何不同?”
方朔望怔了怔道:“自然不同。”
“如何不同?”秋往事道,“只因我比江栾明事理?可方宗主不要忘了,我是储后,纵然入教之后不任官职,背后的势力却仍然在,不涉政三个字说来轻快,可我明白告诉方宗主,我无意做,也绝做不到。倒是江栾,他享乐多年,心性早磨光了,卫昭死后更是心灰意冷,如今也是孤家寡人、无依无傍,且不说有没有兴风作浪的气性,就算真有,怕也没这能耐。方宗主说没人能制他,实在是多虑了,光杨宗主的人我法便能轻而易举制得他死死的。他本就不是神子,方宗主当初连见死不救的心都有了,想必也不至介意耍些手段。可若掌权之人换作是我,便没那么简单,我本身已强过江栾许多,再加上储君与满朝谋臣,到时若要吞枢教为朝廷私物,两位宗主自信能够相抗么?”
方朔望肃容道:“殿下与我们同为上翕,若行止公正,我们自然奉你为主,可若有私心,我们却也不会坐视,殿下若认为入教便是尽掌大权,怕是错了。”说完自觉太过,又缓下语气道,“神子救世,乃是天数,殿下既是真神子,必定怀有仁心,不会有祸害苍生之举。”
秋往事歪头看了他半晌,轻叹道:“方宗主怕有许多事不知道,才会有这等一厢情愿的想法。”
方朔望微微挑眉道:“殿下请明言。”
秋往事叩着桌面,正寻思从何说起,帐外却报道:“殿下,储君一行已至营前十里,不刻便到,殿下可要准备准备?”
秋往事面色一喜,说道:“这个说来实在话长,储君也来了,不如方宗主坐一坐,等我们巡完营便让储君说给你听。”
方朔望略含责备地扫她一眼,说道:“殿下有事,我等等无妨,可这是枢教之事,储君怎好插手。”
秋往事本想反驳,可瞧他上上下下无一处不板正的严肃神情,知道说不通,也没心思拖到巡营之后,便叫进名侍卫道:“我尚有事,你去告诉储君让他自己先巡着,我一会儿出去和他碰头。还有,交待外头断音。”
侍卫领命去了,方朔望倒有点过意不去,说道:“殿下先去便是,既已说开了,便也不急在一时。”
秋往事摇摇头,“咕咚咚”喝下一杯茶水,说道:“不忙,前头还有一大段典礼,无趣得很。你我立场不同,各有算盘,要开诚布公谈一场也不容易,既已说到这步,便一桩桩都说个明白。我先问你,可知道上一代神子是谁?”
方朔望隐有怒容,说道:“殿下当我何人,自然知道,前朝末年姜尤君,靖室之起还颇有赖于他。”
秋往事支着头,微微笑道:“杨宗主果然对方宗主有所保留,姜尤君已不知是前多少代,前一代神子,是我爹叶无声。”
方朔望面色大变,拍案而起,厉声道:“什么?!”
秋往事仰头望着他,问道:“方宗主可曾想过,江栾手上那神印是如何来的?”
方朔望胸口起伏,本就暗沉的面色更是铁青一片,半晌方气息渐缓,敛下神色,缓缓坐下,说道:“杨上翕曾说过,是将碧落木磨成细粉,饱浸血液,再以人我法开江栾皮上孔塞,并阻绝腕周枢力,白碧落则以自在法将染作红色的碧落粉强渗入肤中,并在皮下引导绘制成图。我曾细细推想,以他两人功力,应当可行,他人倒不易效法。”
秋往事点点头,又问:“那浸泡碧落木以做印记的,是谁的血?”
方朔望道:“想必是白碧落的。碧落木沾血,便如灵枢,内含枢力,最后所成印记其色鲜活,便是因此。可自在法最忌杂驳枢力干扰,血内含有他人枢力,便难以操控,何况是皮下绘图这等精细之事,即便以白碧落之能,若非自己的血,只怕……”说至此处,忽地面色一变,半张着嘴说不出话。
秋往事微微笑道:“方宗主想到了,印记以碧落木沾血而成,等于便是枢痕,白碧落已然转世,自佩灵枢上枢痕早已消褪,这另一处枢痕,又怎会不褪?”
方朔望呆若木鸡,翻来覆去想了许多解释,皆不能通,喃喃道:“为何不褪……为何不褪……”
“其实想想便知本就不该用白碧落的血。”秋往事道,“白碧落比江栾年长这么多,纵无意外多半也要先他而逝,到时神印忽然褪去,这等闻所未闻之事,如何解释?如何收场?不止白碧落,但凡用人血液,不管年老年少,总是有此隐忧。唯有神血,枢力长存,身死不灭。”
方朔望眼神缓缓聚回她身上,说道:“殿下是说,那是神血?”
秋往事点头道:“不错,那是神子之血,叶无声的血,我爹的血。”
方朔望抬手示意她停下,出了片刻神,说道:“叶公是否神子暂且搁下,可他人之血,白碧落枢力难入,如何使用?”
“这个简单。”秋往事道,“此事不必白碧落经手,我爹亲自来便是。神子兼修诸法,他若会自在法也没什么稀奇,甚至杨宗主,都未必需要出手。”
方朔望定定看着她,缓缓道:“你爹……真是神子?”
秋往事道:“我并未见过他手上神印,猜想是我一出生便移到了我身上,可杨宗主和江栾皆可作证。”
“江栾?”方朔望一愣,“他也知此事?”
“他是无意间知晓。”秋往事道,“江栾对叶公崇敬异常,天下皆知。那便是因他不知如何偶然间看到叶公神印,见与他自己的相似,便想岔了,认定叶公才是他亲生父亲,以致种种言行出格之下,惹出了后来所谓合谋造反之事,而最后为替叶公报仇,更不惜一切弑父夺位。他对我好得莫名其妙,也并不是因为卫昭,而是拿我当做了亲生妹妹。我这块灵枢戴在手上,因爹娘吩咐,从小到大都未解下过,还是经由江栾之口知道我爹之事后起了疑心,才解了下来,那时虽发现神印,却犹未相信,之后慢慢地发现可兼修诸法,才真的不得不信。”
方朔望也已不得不信,怔怔道:“神子……竟可亲缘相传?”
秋往事点头道:“神子不嫁娶,其真意恐怕就在此,而江未然用心险恶处,也便是在此。”
方朔望愣了愣,讶道:“与江未然又有何干?她莫非也知此事?”
“她有什么不知道?”秋往事撇撇嘴道,“她的上翕之议,其实不是哄我,是哄两位宗主。方宗主先前说上翕三缺其一,神子无人能制,换了我做神子,这局面也是一样。方宗主似乎还颇愿信我,杨宗主却不,他从来便不想我入教,多少也与此局面有关。因此江未然提出这所谓双全之法,便是在明面上为我设限,想以此引诱杨宗主同意我入教。可这重限制其实形同虚设,要知江栾如今仍以为我是他妹妹,我要拉拢他不过一句话,我两人联手,教内还有何人能制?神子与三翕中,以我最为年轻,此后漫漫几十年,枢教可说都是我一人掌中之物,我能做多少事?能改多少规矩?什么不涉政,不嫁娶,我都能一分分改了,到时政教合一,且世代相传,天下永远归我一家,这等光景,方宗主可能想象?”
方朔望哑声问道:“殿下真有此心?”
秋往事轻笑道:“至高无上的权势富贵,世人有说不想要的,多半是要不到,真摆到了眼鼻子前,又有几人不伸手?我眼下虽尚无此心,可人心不是无懈可击,总有风吹草动。好比我今日能心平气和地与方宗主说话,几日前却因不想见你特意出城。因卫昭之故,我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喜欢方宗主,就算大多时候或能理性相待,可人有喜怒,紧要关头,这份不喜欢或许便会左右决定。这些尚是小节,入教之后,教内之争、朝内之争、政教之争必纷至而来,加上裴初、临风公主、容府、燎邦各路势力,还有无事生非的江未然,到时步步相逼,或为大局、或为储君、或为自保,便如杨宗主与我爹一般,一次次的不得以,累积下来,待一回头时,早已不知身在何处。我不想重蹈覆辙,便只有守住最初的界限。”说着微微一顿,轻叹道,“方宗主刚才说,我既为神子,必有仁心。”她捋起袖口,解下腕上灵枢,露出鲜明如火的神印,说道,“若果真如此,那不入枢教,便是我的天赋仁心。”
大营南面正门,军中将领依官衔自高而低列在门旁,等候储君到来。早晨陪李烬之同去云间院的方崇文已带着一拨风都随行官员早一步赶回,巡视一圈见皆安排妥当后,便也到正门处等候。一片肃静间,忽闻马蹄声响,却见一名兵士奔驰而来,立刻有人喝道:“哪个帐的?做什么?知道现在什么时候?”
柳云一眼认出正是自己帐前侍卫,忙道:“我帐里的,恐怕是储后差遣。”
那侍卫也已远远下了马,牵着一路小跑上前,行过礼禀道:“储后命我出营给储君送个信。”
方崇文走上前,皱眉道:“储后还未到?”
侍卫有些迟疑,暗暗向柳云扫去,柳云还未出声,季无恙先问道:“储后可是还未忙完?”
侍卫见季无恙开声,便点点头道:“储后说让储君先巡着,她随后便来。”
方崇文一声不出,眉头皱得愈紧。边上几名风都官员也是面面相觑,皆有讶异之色。柳云与季无恙对视一眼,欠身道:“大人,要不我再去请请?”
方崇文转向边上一名风都官员,问道:“吕大人以为如何?”
这官员四十来岁,白净面孔,样貌看去十分随和,是风都通仪阁奉书吕思人,总管此番路途一应安排调度事宜,闻言也有些为难,想了想道:“储后自有分寸,既来不了,想必是有要事耽搁,我们也不便打扰,待储君到了,由他定夺便是。”
方崇文对那侍卫点点头道:“我们知道了,你回去吧。”
那侍卫瞟见柳云点头,便领命离去。方崇文转向吕思人,欠一欠身,笑道:“临川偏远地,都是粗人,储后没架子,与底下人处久了,难免也不拘小节,几位大人自都中来,还望不要介意。”
吕思人听他口气颇大,因他是容府出身,也不知与储君储后究竟关系如何,便谨慎地笑道:“哪里,储后如此着力政务,是我等之福。”
王宿听方崇文语中不乏贬低之意,早已不满,只是曾得李烬之叮嘱尽量勿露立场,又颇忍不住,便只得轻飘飘道:“储后自在士,本性如此,储君也是惯了的。”
方崇文大笑起来,点头道:“也是,也是。”
边上一名副将道:“只是流程都是预备了储后的,若要改,这会儿便得赶紧交待下去。”
方崇文挥挥手道:“赶紧去赶紧去。”
那副将迟疑道:“只是……储后也不是不来,究竟何时再来,若没个准信,我们如何改法?”
众人皆皱眉不语。方崇文目光一扫,说道:“眼下太过仓促,来不及安排什么,我看只有索性都改了。今日也不过是些虚场面,储后也不是必定要露面。”
王宿立刻道:“我看还是我再去问问她。”
吕思人见在场过半之人皆默默点头,便道:“这事我们也做不得主,储后这里便劳烦王将军,我快马去问储君,方大人先稳一稳,实在不行,便往后推推。”
“往后推也不妥。”方崇文道,“仪典过后参选新军的当场便要拔营往穗河去,这是不带辎重的,若是晚了,赶不到斑岩,便只有露宿。若必定要推,只有简省仪典,仍是要改,吕大人且快去快回。”
王宿当即命人牵来了马,与他各自飞驰而去。
吕思人出营不久,便已遥见前方烟尘,算算不该来得如此之快,不由心下一讶,忙用力打马奔上前去。待靠近些,便听蹄声隆隆,只见前方骑队奔驰而来,看旗色正是替储君开道的卫队,他倒吓了一跳,按说储君必是缓行,如此疾奔,不知是出了何事,一时倒停住了马,不敢上前。骑队奔到近前,也放慢了速度,整齐地向两面分开,让出一条道,中央几骑人马越众而出,向前奔来。吕思人一眼认出当先一骑正是储君,当即策马退到路边,让开道路,哪知那几骑却径直向他奔来,他怔了怔,忙下马迎上前。
李烬之已换了戎装,虽未着甲,可披风之下一身劲装,也自英武不凡,吕思人颇觉不能直视,低头负手而跪,说道:“吕思人见过殿下,殿下可有吩咐?”
李烬之缓下马步,轻甩着鞭,踱上前笑道:“我听得有人飞骑出营,料有急事通报,于是迎上来看看,吕大人怎倒问起我来?”
吕思人一愣,旋即想起这储君精通入微法,这却是头一回见识,心下叹服,忙道:“殿下英明,确是有事请示。储后在营中尚有些事处理,说让殿下先自巡视,她稍后再出来。只是也不知究竟何时得空,又卡着拔营穗河的事,因此这流程到底如何走法,还要请储君示下,底下才好赶紧安排。”
李烬之先前便已想到多半与秋往事有关,倒还有些紧张,听得不是什么大事,顿时放下了心,朗笑道:“哦,小事小事,烦劳吕大人回去说一声,流程里把储后去了就是。”
吕思人微微一讶,问道:“全去?”
李烬之点点头道:“全去。”
吕思人仍有些迟疑,说道:“已又着人去问储后了,可要等等回音?”
李烬之摇头笑道:“不必麻烦,搅得底下人都不安生。吕大人只管去就是了,不是什么大事。”
吕思人听他如此说,只得道:“好,我这就去安排。储后如何处理?忙完后可要送她先回城守府?”
李烬之一径摇头,笑道:“她忙完了自会出来,你们不必管,这会儿也不用去扰她。”
吕思人顿时有些糊涂,问道:“殿下不是把她去了么,如何又要出来?”话一出口又觉不妥,忙补道,“储后出来自是理所应当,就怕底下人没有准备,会失礼数。”
李烬之浑不在意,失笑道:“去个流程罢了,什么要紧。吕大人只管放心,她本就是流程外的人,你们只管按着你们的流程走,她自有她的流程。”
吕思人虽仍有些疑惑,可听他一再肯定,也只得应下,飞马回营传令。
却说王宿一路打马,新兵营在大营最北端,自南门过去,也足有三五里路,驰到营前,只听重重连帐后的校场上传来高高低低的口号声,想必兵士正在最后整队。他下马入营,直奔主帐,到得帐前,却见隔着老远守着一圈兵士,他也未留意,说了声“我找储后”便往里走,哪知却有人横插一步,挡在他跟前,说道:“王将军留步,储后吩咐不准打扰。”
王宿听这声音清亮,却是女子,定睛一看,见果是刘雏,知她认真,便道:“阿雏,我有急事,你快去通报一声。”
刘雏却摇头道:“殿下刚才下了断音令,谁也不能近十丈之内。”
王宿急道:“什么断不断音,储君就到了,她在里头做什么呢,跟一个典簿哪有这许多话说,叫她快出来出来!”
刘雏道:“卫典簿先前已出来了,后来又进去一老头儿。”
王宿怔了怔道:“老头儿?营里哪儿来的老头儿?”却也无心追究,伸手去推她,说道,“你让开,我真有急事。”
刘雏伸开双臂拦着,一步不退,紧张地盯着他道:“王将军,你莫为难我,我不能放你进去。”
王宿耐着性子道:“你别怕,有事自然我担着,怪罪不到你头上。”
刘雏正色道:“不管储后怪不怪罪,我都不能违她的令。”
王宿急得抓耳挠扫,跺着脚道:“今日怎就偏轮到你这死脑筋的小鬼当值!”
刘雏挺挺胸,笑嘻嘻道:“王将军忘了,是季将军刚才特意交待我守着的,你那会儿还说我守储后妥当呢。”
王宿这才想起此事,不免捶胸顿足,又不好真的动手硬闯,便扯着嗓子叫道:“往事,往事!”只是相隔太远,帐壁又颇厚实,营中也正嘈杂,喊了许久也不见回应,只得又对刘雏苦口婆心道,“阿雏,你再不让我进去,你的宝贝储后就参加不了巡营了,今日要发选将令,很紧要的,她不参加,虽说没人敢因此为难她,可声势到底就矮人一截了。”
刘雏显然不信,扭头道:“将军别唬我,谁还敢不让储后参加。”
“不是别人不让。”王宿道,“是她自己不按时到,别人流程没法安排,只能跳过她,到时怪谁去。”
刘雏嗤之以鼻,满不在乎地说道:“流程跳便跳了,什么要紧,储后爱几时出来便几时出来,还用看什么流程。”
王宿只觉头疼,与她好说歹说,正纠缠间,又有马蹄声到了营口,他警觉地回头,却见柳云匆匆奔来,叫道:“宿哥,吕大人回了,储君已有决定,你也赶紧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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