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进屋睡了一二时辰,趁着老樵夫未醒,两人便起了身。秋往事身上没有什么银两,虽给了一副马具,知他遭遇之后终觉过意不去,也不知他是否会寻费梓桐去要偿银,便半哄半强地要裴节将身边的二十来两银子尽数摸出来留下,知他多半不识字,便在外墙上拿炭棍画了些简图,托他照看裴节的马匹。
出门时已过日出中刻,雨势未歇,天仍是黑沉沉的无甚光亮。秋往事熟悉地形,当先带路,两人各怀心事,一路默然前行。山路泥泞难行,虽两人脚程皆快,到得小屋所在山谷外时也已过了日中。秋往事忽在谷口停了脚步,裴节知道快到,跟着停下,神情有些恍惚,低喃道:“今日之后,世间便真的没有秋随风了。”
秋往事也是思绪翻涌,百味杂陈,只觉心中一时发堵,一时发空,泛起阵阵酸胀,自胸中、喉口、嘴中、鼻间以至眼眶皆是一腔苦涩,忽无比地想念起李烬之,想听他细语相慰,想拉他稳定的手,想着若有他在侧,或许此刻不必犹豫着跨不出脚步。
低头呆了片刻,方自背上解下包袱,将两个花盆抱在怀中,似要籍此获取力量。盆中幼苗昨日还只得几片嫩叶,今日却也生出几个怯生生的小花苞,其瓣纯白若雪,内里花蕊红艳艳地透出火一般的鲜亮色彩。秋往事怔怔看了半晌,心下也被这似亟欲破壳而出的灿烂生机微微地点亮了,缓缓地吸一口气,抬步向谷内走去。
还未到小屋,忽听有脚步声向这边匆匆而来,她微微一讶,顿生警觉,拉着裴节便往边上闪。才躲到一棵树后,却听前头传来清甜的女声道:“往事,别跑,是我们。”
秋往事怔了怔,认出是季有瑕的声音,忙奔上前去。穿出小树林,果见季有瑕远远走来,身边拉着的正是王宿。她心下一喜,加快脚步,忽见王宿身后还跟着两人。一个一身红衣,英姿飒爽,却是许久未见的火火沐;另一个青衣落落,意态出尘,竟是方定楚。她又是一愣,瞧瞧这个看看那个,一时倒不知该先向谁开口。还是火火沐先欢喜地跑过来笑道:“往事,这可好久未见啦,你可还记得我是谁?”
秋往事一面扫着方定楚,一面笑道:“怎能不记得,你怎地跑这儿来了?”
火火沐道:“我同姐姐当日承过你娘的恩,知道你们的枢元节快到,姐姐便叫我过来祭扫祭扫。到了这儿才发现可热闹,他们都已在了。”
秋往事知她无非托词,专程而来必是有事,也不点破,望向另几人,虽有些奇怪方定楚为何也在,可她本是与王落一同被宋流扣押,当着王宿的面不便问,便只得若无其事道:“二嫂,六哥,季姐姐,你们也是来送姐姐的?”
王宿黑瘦不少,倒更见英挺硬朗,神色却有些古怪,闷闷不语。季有瑕上前半步有意无意地挡在他身前,笑道:“我们知道你姐姐该转世了,料你大约没空来,便打算替你送送,没想到你倒来了。你离了风都后我便也走了,同阿宿会上后便到了这儿。二嫂是另一路,比我们晚到两日。”
王宿听她开口,才不大自在地笑道:“前几日还听说你在永安,今日居然就到了这儿。瞧你精神不大好,可是一路狂奔?”说着望向她身边之人,本以为是李烬之,一看竟是裴节,微愣了愣,面色也是一沉,皱眉道,“李烬之没来?”
秋往事听他呼名道姓,心下不由一黯,明白就算她同王宿还能维持些往日情谊,李烬之与他之间的裂痕却已难以弥合,却也无法可想,只得笑了笑道:“我半路跑回来,事情都甩给五哥,他便更抽不出身啦。”
王宿冷哼一声,眼中压着怒意,想说什么,瞟一眼裴节却又收了口。裴节知道自己夹在中间颇有不便,便道:“我先去树下看看。”
火火沐瞧出他们有事要谈,也主动道:“我领他过去。”
秋往事索性将怀中花盆交给他俩,请他俩帮忙种下。待他们走远,解释道:“裴节也来送姐姐的,和我在山下遇上。”本想问问王宿米狐哲近来有何动静,不待开口,他已不屑地冷哼道:“咱们远远近近该来的都来了,唯独最最该来的不来,算什么!”
季有瑕轻轻地扯扯他袖子,打圆场道:“五哥也不是不上心,不还专门派了人在这儿打扫照看,想必是真的走不开。”
王宿犹自忿忿,怒道:“走不开,当然走不开!他又要抢皇位,又要娶狐子,哪儿有功夫走开!”
季有瑕忙道:“阿宿,别胡说!”
秋往事也知此事颇难解释清楚,无奈地说道:“五哥没要娶狐子,那是误会。”
“误会?”王宿一听更是怒火中烧,额角青筋一鼓一鼓地跳着,“他跟你说这是误会?!他同狐子可不是这么说!”
秋往事问道:“六哥见到他了?”
王宿没好气道:“我若见到他,早打断他的腿,瞧他还怎么去追米狐兰!哼,米狐兰一个狐子都比他明事理,抗婚跑了,他倒有脸巴巴地去追!”
秋往事轻叹道:“他不是去追米狐兰,他是来寻我。六哥,此事复杂得很,一时说不明白,总之五哥已同我解释清楚,我也相信了。”
王宿看她越平静便越来气,来回踱着步,双拳一握一松,似极端压抑,忽低吼一声,一把拉起秋往事道:“你相信?看过这个再说你相不相信!”
季有瑕惊呼一声,急道:“阿宿,你疯了!”伸手便要去拦。
方定楚却忽按住她肩膀,淡淡道:“罢了有瑕,瞒不住的。”
秋往事莫名所以,问道:“什么事?看什么?”
王宿一跺脚道:“本就不该瞒,让她好好瞧瞧她心心念念的五哥是什么人!你跟我来!”
秋往事疑心大起,跟着王宿走去,一路到了小屋。进屋四下一望,但见一切如故,只炕头多堆了几个包袱。正细细瞧着可有什么不妥,却见王宿又向灶间拐去。她微微一讶,跟着进去,一进门便赫然见到角落里跌着一人,是名女子,浑身被缚,嘴里也塞着布团,不住挣扎着,长发散乱地披下来遮着脸,一时看不清面目。
那人听到有人进屋,霍地抬起头,目光一扫到秋往事,煞然一冷,身体也停了挣扎,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秋往事也终于看清她容貌,大吃一惊,低呼道:“米狐兰?!”
米狐兰口不能言,只翻了翻白眼,闷哼一声,满是不屑。
秋往事因她逃婚之举对她颇有好感,便道:“六哥你怎把她绑起来了。”说着上前先挖出她口中的布,一面解着绳索一面问道,“你怎会在这儿?”
米狐兰皱着眉吐了几口唾沫,一面活动着发疼的下颌一面没好气道:“你问他!”
秋往事望向王宿,问道:“六哥,她怎会在这儿?你抓来的?”
王宿沉着脸,摇头道:“她自己来的,我们到时她已在这儿。说是到风境后本想去找你,转了一圈听说你带兵打永安去了,她一个燎邦公主不敢乱闯军营,又想起枢元节将至,我们风人习俗要回家送亲人转世,便来这里碰碰运气,就算你不回来,或许也会派个能传话的人来。”
秋往事叹道:“她又没干什么错事,你把她捆起来做什么。”
王宿轻哼一声道:“不是我要捆的,是有瑕要捆。”
秋往事吃了一惊,讶道:“季姐姐?季姐姐还会做这种事?”
灶间狭小,塞了三个人已是满满当当,季有瑕进不了屋,只得在门口小声道:“我、我没说捆,我只说、只说关起来。”
秋往事问道:“为什么要关起来?你们不想五哥娶她,赶她回燎邦也就是了,关在这里难不成还能关一辈子?”
季有瑕低着头,嗫嚅道:“本来也没要关的,只是后来火火沐来了,我怕这事传出去,所以才说要关。”
秋往事越发莫名,问道:“怕哪件事传出去?五哥要娶她的事还是她在这儿的事?”
季有瑕越发低了头,吱唔半晌也没说出什么,王宿也铁青着脸不说话。秋往事正欲催问,忽听米狐兰低笑一声道:“怕我怀了身孕的事传出去。”
秋往事一愣,解着绳索的手顿时停住,低声道:“什么?”
王宿重重哼了一声,闷声道:“我们一见她,有瑕便发觉她有了一个来月身孕,她自己都还不知道。”
秋往事呆了半晌,问道:“谁的?”
米狐兰抬起头直直盯着她,眼中满是嘲弄之色,薄唇轻掀,冷冷笑道:“你说呢?”
秋往事漠无表情,轻哼一声道:“我怎知道。”
米狐兰瞟她一眼,似对她的无动于衷有些讶异,旋即又露出一抹揶揄的笑,下巴一挑道:“你猜猜。”
秋往事倒轻笑起来,一面接着解去米狐兰身上严严实实的绑缚,一面漫不经心地说道:“谁知道你有几个相好,我上哪儿去猜。”
她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王宿却先看不下去,上前一把扯过她手中绳索,气哼哼道:“往事,你别难过,为这么个背信弃义的混蛋不值得!他叛大哥,好歹还算身世所迫,情有可缘,可为了勾搭狐子连你都负,这还知道良心两字怎么写么!你别怕,六哥给你撑腰,他真敢要狐子不要你,我废了他!”
季有瑕急道:“阿宿,你这不是添乱么!”
秋往事倒一派平静,拍拍手站起来,忽粲然笑道:“六哥说的是,这等混蛋理他作甚,他要我,我还不要他了呢。明日我便上路,把这狐女和狐崽子送去给他一家团圆,和他就此清帐。”
季有瑕吓了一跳,忙把王宿拽到门外,自己钻进屋去,劝道:“往事,你别胡说,五哥不是这样的人,里头定有缘故。”
王宿也探着脖子道:“往事,他虽可恶,你也别意气用事,倒白白便宜了他们。”
秋往事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手腕一翻,用刀鞘抬起米狐兰下巴,似笑非笑道:“没错,的确太便宜了这狐女。反正这事也还没别人知道,干脆我杀了她,一干二净,便当没这回事。”
米狐兰面色微变,左右扭头皆脱不出她控制,看着她戏谑的神情,又气又恼,狠狠瞪她一眼,撇撇嘴道:“你怎地一点不上当,真没劲!”
此语一出,秋往事倒没什么,王宿和季有瑕却皆跳了起来,齐声叫道:“你说什么?!”
米狐兰没好气地翻翻眼,说道:“我说我骗你们玩儿,怎的?”
王宿推开秋往事挤上前,一把揪起米狐兰,铁青着脸,恶狠狠问道:“你说孩子不是五哥的?”
秋往事见米狐兰有些被吓着,伸手拉开王宿,轻笑道:“五哥都没见过她,哪儿来的孩子。”
王宿绷着脸,满眼冒火,斥道:“他同你说的你也信?他还同大哥说过一世效命呢!”
秋往事叹一口气,说道:“六哥,你与五哥相处年头比我还长,就算信不过他的为人,也总该信得过他的手段。你说,五哥若真同她做过什么,会留着尾巴让我有机会知道?这里可是费将军地头,多少龙帮眼线,你看这屋子干干净净,前花后草,显然一直有人打理,这会儿不见露面,自是得了吩咐,不来打扰。你们这些人一个一个到了这儿,我敢说没一个漏得过五哥的眼,他就算拦不住我,在当门地界料理一个米狐兰又有何难?如今我同她既能好端端地见上,若非五哥存心要同我一拍两散,便只能是他压根儿没什么需要瞒我。”
王宿微微一怔,虽也隐隐觉得不无道理,一腔气愤却仍是难平,冲口便道:“怎知他不是存心同你一拍两散?!”
话一出口便已后悔,正吱唔着想弥补两句,秋往事倒浑若无事地笑道:“六哥,我都不明白了,你到底觉得五哥重情还是重利?”
王宿闷哼一声不答话。
秋往事自顾自点点头道:“这便是说重利了。既然重利,那你瞧瞧,我论本事,论身份,论人望,论能带给他的好处,哪怕就论长相,哪一点会比不上这个米狐兰?”
王宿听她将自己如此秤斤论两地分析,不免有些不是滋味,只是有这一番话也是为他所逼,一时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闷闷无话。
米狐兰却忍不住啧啧有声地摇着头,讽笑道:“闹半天他就是看上这些才要你?这你也乐意?就说风人性薄,果真不错,我们燎人若结夫妇,必是情投爱合,哪会在乎这些有的没的。”
秋往事淡淡望着她,含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却不言语。米狐兰被她看得焦躁起来,瞪她一眼道:“你看什么!发现没我长得好了?”
秋往事微微一笑,说道:“他是不是只看上这些,我自己知道,但若说全无这些考量,我却也不信。可那又如何?他若只是田间一个村夫,我又何尝会多看他一眼?我的能耐,我的背景,缺了哪一项也不是我;反过来他的性情,他的手段,缺了哪一项也自不是他。我们本是各自走着各自的路,一日忽发现有人不仅方向相同,连步调也是一致,甚至正好他有一匹好马,我有一副好鞍,如此旅伴,岂非天赐?正是各方匹配,因此无所顾虑,更不需患得患失,我得即他得,我失即他失。我与他不是两心相悦,而是命魂相合,如此默契,又岂是区区情爱所能尽言。”
米狐兰不知是否风语有限,似有些茫然,怔了半晌,微微皱眉,嘟囔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秋往事蹲下身,笑眯眯道:“不明白?连这都不明白,也生得出他的孩子?骗鬼呢!”
王宿恼怒地问道:“既不是五哥的,你为何骗我们?!”
米狐兰冷哼道:“我可没说是谁的,我只说‘还用问?’你便自己硬套了。”
王宿气得跳脚,咬牙道:“你这么说法,明摆着不就是指五哥!”
米狐兰冲秋往事努努嘴道:“她不就没那么想。”
王宿怒道:“我又不是他老婆,哪儿那么心心相映!”
米狐兰见他又气又急,心下颇觉解恨,扬着头道:“谁让你一见我就横眉竖眼,一门心思把我弄回燎邦去,好像生怕我污了你家五哥清白,我便偏要给他安个孩子,瞧你怎么办!”说着说着又怒起来,冷哼道,“原本还想我这么一说,你们自会替我把秋往事寻来,我好让她看好她家男人,别放出来勾三搭四,谁知你们倒好,居然把我绑了!连雪毛都捉了!”
王宿也自觉对她太过粗暴,一时哑然。季有瑕已欠身赔罪道:“兰姑娘,是我们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米狐兰冷着脸不出声。秋往事叹口气道:“好了,你也折腾够了,只是那孩子总不是假的,既不是五哥的,那是谁的?”
米狐兰目光在他们几人面上来回扫着,咬咬唇,一扭头道:“我也不知道。”
王宿眉一挑,抬高嗓门道:“不知道?”
米狐兰别着头,神情透出几分决然,低声道:“我那日跑出来,气得发疯,想着若一定要嫁,宁可嫁给燎邦一条狗也不要嫁风人。正好前头见到个牧人,我就拉了他,拉了他……”
秋往事瞪大了眼,惊道:“用强了?”
米狐兰啐道:“什么用强,他乐意着呢!”
王宿瞠目结舌,讶道:“孩子、孩子就是他的?”
米狐兰有些懊恼地甩甩头道:“我哪知这么容易!总之就那一次,若不是他的,便是喝了焰神的洗澡水了!”
季有瑕挨在王宿怀里,担忧地问道:“那,孩子的爹,还找得到么?”
米狐兰黑着脸,摇头道:“牧人走起来没个定,再说那会儿黑灯瞎火,我连脸都没看清,上哪儿找。”
季有瑕皱眉道:“那可怎么办?”
秋往事望向王宿道:“六哥,你可会打胎么?”
王宿“唰”地红了脸,挥着手道:“我哪儿会!”
米狐兰头一扬,说道:“谁说我要打掉,我要生下来。”
秋往事颇觉讶异,问道:“这又不是你想要的,爹也找不着了,找着了你多半也不要,生下来做什么?”
米狐兰气鼓鼓道:“有个娃也好,省得我哥又动什么混主意,这次没成,未必没有下次!”
三人虽皆有些不以为然,只是与她都无甚深交,也不好说得太多,只得随她。秋往事问道:“那你可是这便要回燎邦?”
米狐兰想了想,摇头道:“不,我这会儿不想见我哥,先在风境呆一阵,生完了再回去。”
秋往事私心倒是颇愿意她不回去帮米狐哲重整燎邦,听她这么说,便道:“你身份特殊,不好乱走,再过几月也不方便了,不如就去当门关,我给你安排个地方。”
米狐兰也知孤身一人颇难在风境立足,便点头道:“也好。”说着扭了扭犹被缚在背后的双手道:“还不快放开我,疼死了。”
王宿忙上前替她解开。她活动着胳膊手腕,没好气道:“雪毛呢?”
王宿干笑道:“吊在外头树上呢。”
米狐兰狠狠瞪他一眼,向外走去。三人也一同出屋,连上等在外屋的方定楚一道走出门去。才到门外,季有瑕忽停下脚步道:“咦,好像又有人来了。”
众人未待回头,便听一阵笑声朗朗传来:“哟,原来这般热闹。”
秋往事听得这声音耳熟,转过身,果见费梓桐语笑爽朗,大步而来。他身量不高,却精悍有力,浑身皆透着一股硬朗,加之双目有神,举动带风,自成一派气势。众人无论立场,对这昔日第一大帮的帮主皆有几分立场,便都负手欠身道:“费将军。”
费梓桐拢着手道:“几位太多礼了,今日枢元,正应消一切高低隔阂,坦然相见便是。”
秋往事与他本谈不上相熟,可因着同属永宁之故,此时一见,却也有一股劫后重逢的亲切之感,上前道:“费将军怎地来了?今日过节,城中该有祭典,原不必特地上山。”
费梓桐仰头笑道:“殿下抽不开身,无法亲来,日前传书,着我定要代他走这一趟。喏,灵枢也送来了。”说着自怀中掏出李烬之的灵枢递给秋往事。
王宿听他径称李烬之为殿下,顿觉彼此壁垒分明,颇有格格不入之感,心下一郁,便道:“往事,你陪费将军进屋坐会儿,喝口水,我们也去树下预备起来。”冲费梓桐点点头便拉着季有瑕一同离去。
米狐兰与方定楚也正欲随后跟着,费梓桐却忽道:“方入照请留步,费某还有事相请。”
方定楚一讶,笑道:“费将军莫不是要捉我回去?我出来可是领了宋将军批文的。”
王宿听她提起这个话头未免有气,也定住脚步回转身道:“往事,你们留我姐姐作客也留得够久了,可以放人了么?”
秋往事顿觉内疚,想着永安大事将定,李烬之的身份已不用保密,也不必再留着王落,正要拍胸脯放人,费梓桐笑道:“六将军言重了,王妃想走自是随时能走,只是融洲地处三境交会,颇多外域异草,王妃兴趣甚浓,正筹建一间药馆,尚未脱得开身。六将军若有挂心,随时可去见她。”
王宿闷哼一声,他原本留在凤陵城中消息不通,亦是近日回风境后才知王落被困,偏方定楚显然不欲插手两方纠葛,除王落安好无恙外其余皆闭口不言。他心下也知李烬之不至将事做绝,只是终究难免气闷,听费梓桐如此说法,便道:“好啊,明日我便上融洲,到时还要请费将军通融发快通关牌。”
费梓桐笑道:“六将军说笑,六将军要上融洲,想必秋夫人定然乐意相陪。”
秋往事正觉过意不去,一听便点头道:“我陪六哥去。”话一出口却微微一讶,心想此刻局势正到关键,费梓桐不劝她回李烬之身边,却反要她去融洲,此语必非随口而出。一面心下忖度,一面问道,“费将军要寻二嫂做什么?”
费梓桐道:“可不就是为今日的枢元大祭。当日夫人一刀劈出一场水淹了当门关,当兵的倒没什么,只是随军的几个枢士跑了,一间小枢院也冲了。其后忙着重建,也没顾上,最近才修好了枢院,一抬头到了枢元节,却想起没枢士。兄弟们都是刀头舔血的,若死去的不能风风光光转世,活着的难免灰心,因此旁的可简单,这祭典总是不能简单。我想来想去一时半刻也寻不到像样的枢士来救场,便想起方入照正巧在这儿,因此今日特地来请,还望方入照免为其难,辛苦一趟。”
王宿讶然插口道:“费将军来晚了吧?都这个时辰了,就算立刻上路,走释卢境,今日之内怕也赶不到当门关。”
费梓桐笑道:“六将军有所不知,当门关原来那块地方淹了大半,水一直就没退,重建之时便往山上挪了,离此处更近了些。山上又添了一条河,距此不远,一路顺流而下便可直到当门,比先时快了一倍不止,此时上路,入夜也便到了。只是水流甚急,水道又窄,只能走谷仓小舟。我来时坐的那只除去操舟只载得一人,恐怕要劳方入照单独走这一趟了。”
他说着微微欠身等方定楚回应。方定楚却不看他,只意有所指地看着秋往事,忽“嗤”地一笑,轻声道:“费将军这是护驾来了。”未待众人细思她话中含意,便欠身道:“当门关随军枢士竟临事脱逃,是我枢教失了管教之责,原是我该向费将军陪罪。枢元祭典,更是分内之职,岂有推脱之理。费将军若放心得过,我便即刻上路。”
费梓桐深深一躬,朗然笑道:“方入照爽快,如此便有劳了。”
方定楚毫不拖泥带水,立刻便与众人告辞。费梓桐道:“我送方入照上船。”一面朝秋往事递个眼色。
秋往事会意,当即也道:“我也去。”
三人出了谷外又走出里许,方定楚忽停下脚步道:“好了,费将军同往事有话要说,留在这儿说便是,只需给我指个路,就不必白白多走一趟了。”
费梓桐眉梢微挑,大笑道:“方入照果然通透,待诸事底定,必要专程上门拜访,好好聊聊。沿着这路往下,三四里外可见一处岔路,是新辟的口子,十分显眼,沿着那条路一直走便可到河边,船就等在那儿。途中有险要处还需下来攀些岩壁,方入照一路小心。”
方定楚无奈地摇头笑道:“倒是给我摊了桩苦差事。”又望向秋往事道,“我身上有死命令,同你也终究得聊聊,今日费将军拦着只得作罢,你既要同阿宿上融洲,回头我们便在融洲见吧。”
秋往事与她道了别,待她走远,才疑惑地望向费梓桐,问道:“费将军……可是已经知道了?”
费梓桐打量她两眼,恭敬地欠一欠身,正色道:“夫人竟是神子血脉,我亦是殿下此番传书才知。”
秋往事忙回了礼,低着头轻轻一笑,说道:“五哥特地告诉你此事,要你拦着二嫂,看来是真的怕我一气之下入了枢教吧。”
费梓桐笑道:“殿下虽未详说与夫人间事,可三路传信,足见紧张得很。夫人出来走走也好,只莫忘了回去,急坏了殿下,我们几个老家伙可是不依。”
秋往事“嗤”地一笑,说道:“我瞧费将军对我倒比五哥信得过,先前不已给我派活儿干了?将军特地叫我出来,应当是避季姐姐入微法,想来有甚要紧事?可是融洲有何变故?二嫂忽然出来,可也与此有关?”
费梓桐大笑道:“都说夫人自在法迅捷无双,脑子转得可也不慢。方入照的事倒关系不大,却也有些牵扯,是月前宋将军收到方朔望宗主一封信,请他放人。宋将军知道方入照不甚理会尘俗间事,本也无意多做扣押,又恰逢边境生事,不想开罪方家,便趁机放人了。”
秋往事神情一肃,问道:“边境果然有事?米狐哲把裴节支来这里我便觉不妥,又生出什么事了?”
费梓桐道:“这回倒不是米狐哲,是打了败仗的东漠王庭。”
秋往事讶道:“东漠连个首领都没有,地也烧去一大块,还有力气折腾?”
费梓桐道:“正因气数将尽,才要做垂死之挣。夫人可知道,米狐尝已死的消息至今未传出去,倒是米狐哲大肆宣扬说他被俘之后苟且偷生,已投靠了风境,连先前联姻这档子事,也栽到了他头上,说是全出自他的主使,以至逼得米狐兰出走。”
秋往事怒哼一声,忿忿道:“米狐哲玩得也真够绝,怎么说也是自家亲兄弟,死都死了,还要被他如此利用。我就说风燎针锋相对,他答应联姻也不怕失了人心,原来早存了这个打算。只是要如此做,少不了杨家的配合,看来那老狐狸果真同米狐哲搭上线了,真莫名其妙,图些什么!”
费梓桐道:“杨家世代抗燎,虽不知有何谋算,却应当可以放心,总不会做出卖国的事情来。东漠这头被米狐哲逼得无路可退,近来在往列宿一代折腾,那里正是三邦交界,谁也管不着,算是块空白地。当日释卢普日息失势,余部也就跑到那里落脚,如今东漠与这拨人走动甚频,恐怕是看米狐哲得势已不可挡,想另起炉灶,别辟安身之所。”
秋往事点头道:“原来如此,看来火火沐也是为此而来。”
“不错。”费梓桐道,“释卢对这帮人很不放心,之前便曾想邀我们一同出兵剿灭,那时咱们局势未定,腾不出手,眼下闹到了家门口,倒是不能不管一管。”
秋往事沉吟道:“这拨人是与米狐哲作对的,若他最终平定燎邦,在列宿埋这么一根刺倒对我们有利。只是同释卢的关系也不能丢,倒要小心处理,五哥可有什么说法?”
费梓桐笑道:“殿下那头正忙着,这里也尚不紧急,我们也未多说。正好夫人来了,便想让你去融洲转转。”说着忽又躬身一礼,说道,“夫人怕还不知道,殿下今日便要复太子位,加封储君,我也该称呼您一声储后。”
秋往事眼中一亮,喜道:“大哥输了?”
费梓桐微微笑道:“他打从开始便全无机会。”
秋往事心潮涌动,一时百味杂陈,合在一处却终究成了欢喜,心情也顿时轻快起来,来回踱了两步,笑道:“费将军这种时候派我差事不放我回去,不怕五哥回头怪罪么?”
费梓桐仰头大笑道:“他这小子,面上恭谨,滴水不漏,其实心里狂得很,如今遂了大愿,想必尾巴更不知翘到何处。可天下尚未平定,远没到高兴的时候,夫人这会儿跑出来,叫他志虽得,意却不满,心中有憾,才有继续往前的劲头,权当打磨打磨,没什么不好。”
秋往事也被他说得乐起来,笑道:“好,咱们好好憋他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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