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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同心(中)(1 / 1)

夜幕四垂,永安城内灯火熠熠,繁忙如昼。或是忙着安顿,或是忙着庆祝,或是忙着交换消息,或是忙着吹牛扯皮,虽皆已紧张疲惫了多日,到了此刻,却无人肯错过这难得的亢奋夜晚早早回屋歇息。

江一望在凤字上房中来回踱步,脑中鼓鼓的,思绪太多,硬梆梆地纠结成一团,倒如了无思绪般空茫起来。自觉太过浮躁,想要坐下沉沉心思,却是屁股一沾椅面便觉浑身脊柱关节似有气劲游走,又痒又胀,百般不得劲,直恨不得跳起来奔跑大叫才好。

坐立不定间,门外报说:“王爷,楚大人到了。”

江一望立刻道:“进来。”

楚颉一进门便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兴奋,因听说永宁中人方才来过,约摸猜到大概,笑道:“大哥看来神清气爽,可是有什么好事?”

江一望招手唤他过来,勾着他肩膀,朝北面一指,垂着眼低低笑道:“阿颉,咱们快要进去了。”

楚颉心中也是一阵狂喜,笑道:“卫昭已死,七妹不出头,何时进去,本就是大哥一句话。”

江一望摇摇头,微微笑叹道:“我倒是挺想念咱们五弟的,七妹再善战,终非人主之材,大好局面拱手相送,我倒真觉有些胜之不武。”

楚颉眼中一亮,问道:“永宁当真放弃七妹了?”

“不是永宁弃她,是她弃永宁。”江一望道,“你可猜得到她无影无踪是做什么去了?”

楚颉沉吟道:“她同卫昭交情甚好,可是执意要替卫昭报仇引得永宁不满?”

江一望摇摇头,忍不住地低笑出声道:“她是赶着枢元节回须弥山送她姐姐去了。”

楚颉张大了嘴,许久方失笑一声,摇头道:“她可当真是修自在法的。”

“枢术修得高了,便瞧不上咱们这些俗人玩意儿。”江一望揶揄地瞟向楚颉道,“阿颉,你那入照妻子如何了?宋流对她并未如何为难,怎地迟迟不见回来。”

楚颉倒怔了怔,似是不经他提起压根未曾想起这个妻子,顿了顿道:“她自当留在王妃身边照应。”

江一望不置可否,只微微笑道:“定楚早前也曾说过要在燎邦立院宣教,纵不是被宋流截下,只怕一年半载也不会回来。她与方宗主都是一门心思放在教里的人,一年到头也无几日在家,方家是我清明名门,族务如此荒疏下去,总也不是个事儿。阿颉你也算半个方家人,定楚不在,得闲也该多跑跑平泽,替她上点心。清明始终是咱们根基所在,如今看似大局底定,可永安朝廷、风都永宁,两派皆是自成势力,战阵之上或许风波暂平,可权谋场中,较量才刚刚开始,在这之前,须把清明老家打理稳固,咱们才有底气。”

楚颉听他显在示意楚家控制方家,知道方朔望此番莫名其妙的举动触怒了他,正是求之不得,当即道:“大哥说的是,待此间告一段落,我立刻回去一趟。”

江一望点点头,郑重地看着他道:“阿颉,咱们兄妹七人,你该知道我最倚重的从来只有你。今后要立足风都,江染、赵景升等势必皆要分一杯羹,我免不了要有所让步,可是你要记得,终究只有你才是我的自己人,我的钧枢之位,一定是为你留的。”

楚颉忙单膝跪下,动容道:“但得一生随侍大哥左右,楚颉于愿足矣。”

江一望欣然而笑,扶他起来,说道:“好了,我吩咐你办的事如何?”

楚颉道:“已同王家接过头,他们连夜便会联络城中各路名流。王家在朝中虽无甚根底,但在凉洲清誉卓著,若论西南一隅的名望,便临风公主也是不及,之前便已为大哥打下些底子,如今再得永宁之助,正是名正言顺,只管挺身而出,必定一呼百应!”

江一望微一沉吟,问道:“阿落的事,你可同他们交待清楚了?”

楚颉轻笑道:“我早说大哥过虑。四姐如今在宋流手中,宋流与七妹不和,人尽皆知,五弟既死,宋流更不买她帐,留着四姐,不过为自己留条后路。永宁内部早有一半心向大哥,宋流自也知道瞧风向,早晚把四姐完完整整替大哥送回来。我们若过早出面强要,反而是不给他台阶下,徒劳无功倒也罢了,只怕撕破了脸还要适得其反。其中道理,王家也自然明白,连近在凤陵的阿宿都未见动静,显然是确知无恙。何况王家,说句实在话,若非仰仗大哥,今时今日还不知在何处,自也知道轻重。说是王思平宗主原话,定楚也同在融洲,方家不急,楚家不急,王爷也不急,王家又有什么可急。”

江一望满意地微微笑道:“王宗主到底明事理。”

楚颉顿了顿,轻轻瞟他一眼,略低下头道:“另外,胡飒尚未找到。”

江一望冷哼一声,不甚在乎地挥挥手道:“没出息的家伙,随他去吧。”又补一句道,“若找到了,你处置便是,只给胡家留个颜面,其余不必知会我。”

楚颉嘴角暗暗勾起,淡淡应了声“是”,接着禀道:“最后便是朝中,已打探过,如大哥所料,临风公主必是变了卦,自昨夜起便一个个秘招重臣,与方宗主也长谈了一场,似已在着手安排皇上回宫。”说着微微皱眉,叹道,“这个临风公主,当日还是她主动找上咱们,一直表现得极为诚恳,我还道她真是一心为公,不求回报,没想到翻脸比翻书还快。”

江一望轻笑一声,说道:“江染此人,倒真不是为自己求什么,说她一心为公大体不错。只是她看似亲和开明,实则骨子里最古板不过,将皇家尊严体统瞧得比什么都重。我虽封容王,可终究只是个义子,体内流的不是她江家的血,她面上客气,那是要借我之力,不得已而为之,心里只怕看不上得很。若不是五弟与江栾势难并存,只怕她当初宁选五弟都不会选我。如今侥幸卫昭已除,江栾却无事,她会生出过河拆桥之心,实在是意料中事。”

楚颉慎重说道:“如今永安城便是咱们同她的角力。永宁虽选了大哥,可终究是仓促决定,内部未必一心,何况在永安的根底也不能同临风公主相比。依我看,大哥最大的助益便是民心,可是民心易疲易散,更易安于现状,只有一朝燎原,没有滴水石穿,所以此事拖得越久,越易陷入僵局,届时若七妹回头,或是裴初重整旗鼓,那便又是乱麻一团,不知何日才能纠葛清楚。因此必得趁着这卫贼伏诛、永宁初兴的大好势头,一鼓作气,便在这三五日内,就要一锤定音!”

江一望轻轻击掌,朗然笑道:“说得好,此事欲成,关键正在这几日间。”说着忽笑容一敛,眼中精光乍现,灼灼逼视着楚颉道,“不,不必几日,我今晚便要见分晓!”

楚颉吃了一惊,愣了片刻,问道:“大哥的意思是……”

江一望嘴角噙笑,上前两步,与他抵肩而立,沉声道:“江染不敢见人,咱们便逼她出来。”

江染送走行枢府几名要员,正在寝殿中对着一份名册勾勾划划做着注解,忽有侍从匆匆进来禀报:“公主,小屏山下守军来报,说容王领兵到了山下,定要面见皇上,若不放行,便要硬闯。”

江染倒似并不如何惊讶,侧头想了想,微微一笑,搁笔起身道:“通知唐峥点三百……不,两百人,立刻随我出宫。”

侍从微微一讶,忍不住提醒道:“公主,容王有两千人。”

“何妨?”江染轻轻挥手,格外耐心地解释道,“山下尚留着五千人,不过等个决断之人,何况容王并非存心冲突,我若兴师动众,倒反显咄咄逼人。”

侍从多了句嘴本正后悔,听她不仅不怪反而解释,颇觉受宠若惊,忙回了句“公主英明”,便匆匆下去传话。

江染待他走后,展开纸笔写了几句,装入封套火漆封好,递给一旁的侍女道:“青尾,老规矩。”

青尾应下,接过信收入怀中,便伺候她束好发髻,穿好鞋袜。门外二百人也已预备停当,江染披上披风向外走去,一面道:“青尾,让大家都去睡吧,不必留夜,我今晚不回来了。”

夜风本是甚凉,却叫城中灿亮的灯火与喧闹的人气减轻了冷意。只是出了内城,便渐渐灯火阑珊,人声低微起来。湖山一带尚未恢复往昔繁华,黑黢黢一片,风势无阻无隔,也越发浩大起来,吹得骑队四边的四溜火把时明时灭,扑闪不定。队伍自湖上东堤而过,两面水气一沁,更是寒意逼人,众人皆不由缩了缩脖子,虽之前也并无人出声,此时却不知如何愈发静默沉闷,连马匹也格外安静。

将到湖堤南端,忽听一匹马低低地嘶鸣一声,如触动了某种契机,马匹接二连三地躁动起来,打着响鼻,甩头踢足,虽仍训练有素地前进,却明显透露不安。久历行伍的兵士立刻知道不妥,但听领队的唐峥一声喝令,众人迅速靠拢结阵,□□斜挺,把江染的马车紧紧围在中央。

几乎于此同时,但听前后皆是一片弦响,密集的箭矢自长堤两端的湖岸处破空而至,“嗵嗵”射入两侧湖水中,如落了一阵暴雨,激起水花无数,惹得人马皆惊。

慌乱之中忽听江染的声音响起:“别慌,他们无意伤人。”

唐峥一回头见她出了马车,吓了一跳,见敌人隐在暗处,忙欲令外围兵士熄灭火把,江染却抬手制止,反命人递过一支火把高高举起,放声道:“江染在此,有何见教?”

堤口处传来一声长笑,但听马蹄声由远而近,一队约百把名兵士驰到十丈开外,楚颉越众而出,欠身行礼,朗笑道:“公主临危不乱,当真好气度,楚颉钦佩。倒也无甚大事,只是王爷求见公主而不得,唯有主动相请,还望公主随我往驿馆一叙。”

唐峥怒喝一声:“放肆!”伸手便去摸怀中的响箭。才有动作,便觉眼前一亮,楚颉身后兵士齐刷刷抬手,百柄上弦的轻弩齐指过来,箭簇映着当空明月,寒光凛凛,杀气迫人。唐峥又气又急,这队兵士皆是贴身近卫,只有刀枪,未配弓箭,此时被堵在狭窄的湖堤上,先机尽失,虽说硬冲亦可一拼,却无法保障江染安全,只有“吱吱”地咬着牙关,一动不动。

江染轻叹一声,拍拍他肩头道:“罢了,咱们棋差一步,便要认栽。”说着抬手对楚颉道,“楚大人,带路吧。”

一路并不避人耳目,城中百姓这几日早已看惯兵马调度,虽随口指点议论着,却并不如何留意。江染的人马被层层围在内圈,牢牢掌控着,不令有丝毫传消息的机会,兼之江染也已吩咐配合,一路上便也太平无事。

回到驿馆时夜已深了。唐峥等皆被带往后院看管,江染独自被送往上房。江一望已开门候着,远远照面便行了礼,迎她进屋,一面亲自奉茶,一面微微笑道:“公主受惊了,多有得罪,实为情非得以,还望见谅。”

江染淡淡笑着接过茶,双目微闭,一派怡然,缓缓饮了几口,说道:“我与王爷算得老交情,此处亦无旁人,王爷有话,不妨开诚布公。”

江一望顿了顿,向椅背上一靠,双手叉在胸前,微眯着眼,好整以暇地说道:“我只是想问公主,当日的承诺可还做数?”

江染放下茶杯,坐直身体正色望向他道:“我倒想先问一句,王爷当日的承诺,可还做数?”

江一望摊开双手,诚恳说道:“自然做数。我若临朝,必保皇上一世富贵安稳。”

“是么?”江染瞟他一眼,语调转冷,“明光院的一场火,可不似只想烧死一个卫昭。”

江一望早有准备,泰然道:“那是胡飒一心邀功,肆意妄为,见坏了事,已先跑了,我正全力追缉,待拿到人,必定给公主一个交待。此事确是我御下不严,险至大祸,好在方宗主及时赶到,否则还当真无颜面对公主。”

江染仍是神情冷淡,说道:“我见过方宗主,他却并未提及救出皇兄是王爷授意。”

江一望心下一沉,越发对方朔望生了不满,面上却仿若无事,轻笑道:“公主说笑了,方宗主是何身份,我又岂有资格对他‘授意’?只是皇上乃当世神子,若有危难,方上翕岂有坐视之理,何用我一一废话。我若当真有心对皇上不利,此番便断不该把方宗主一同带来,否则岂非自找麻烦?”说着低笑一声,又道,“说句不敬的,公主如今在我手中,我若真有歹意,又何必坐在这儿与你饶舌?”

江染心下冷笑,暗道若非城中兵力远远占优,还真不敢如此任你抓捕,面上神情略微软下,轻叹道:“王爷既说得明白,我也就不拐弯抹角。除卫昭是要下本钱的事,不能指望人白做;能统领诸方人马再与裴初一决的,放眼天下也只有一个王爷。我当日找上王爷,便早有决心奉你为主,你亦答应不为难皇兄,我也该别无所求。只是我身为靖室公主,保全皇室,是命定之责,不敢推卸。王爷虽已受封,可恕我直言,终非江家血脉,若如裴初般自立门户,自轮不到我说什么,可若要继承靖室,就算得永宁支持,亦未免有于理难通处。”

江一望虽多少猜到她必对自己的义子身份有所介怀,却未料到她孤身在此竟也敢当面提出,一时倒有些尴尬,面色微微变幻,心中已盘算起若就此杀她该如何善后。

江染看他神情不善,也不敢逼急了他,立刻道:“只是若不仰仗王爷,天下当真不知何日方见太平,因此我思量再三,倒有一个折中的法子。”

“哦?”江一望知道已说至关键处,微微倾身,问道,“还请公主见教。”

江染直视着他道:“王爷虽非江家血脉,可王爷的女儿,却是货真价实的江家之后。”

江一望心中一动,面露喜色,了然道:“不错,未然是江栩所生,自是如假包换的靖室血脉。”

江染点头道:“若王爷有朝一日传位未然,则靖室自仍是我江家的靖室,王爷登位也便说得过去。只是……”她收口不语,一双眼睛在江一望面上逡巡。

江一望忙道:“公主有何顾虑,但说无妨。”

江染垂眼一笑,说道:“那我便直说了。只是江栩毕竟已故世多年,王爷如今的妻子是王落,她将来有了自己的子嗣,既为皇后之尊,又怎能甘心皇位落入未然之手?”

江一望已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当既大笑道:“这一层公主便多虑了。当日阿栩在时,阿落便与她情同姐妹,此后寻回未然,亦一直视若己出。我们至今未有子嗣,便是她怕未然多心,主动与我提出。将来纵再有他子,未然始终是长女,又为钧天天枢,正是天命君主,谁能动得她的地位?我今日便可应承公主,不论我江一望日后有多少子女,我的位子,必定只传与未然一人!”

江染得了他的承诺,反应却并不热切,只微微一笑,说道:“王爷有此心意,是我靖室之福。只是世事变幻,难有定局,这二十年来我看得多了。当日皇兄出世,身负神印,先皇以此得登大位,当时谁不认定皇兄必为次任国主,又哪知竟会落在江桓头上。王爷此时诚意,我绝无怀疑,只是为万全计,我尚有一个不情之请。”

江一望本就对江未然甚为看重,早视为继任之选,也不怕她提什么要求,泰然道:“公主请说。”

江染郑重道:“我想在王爷登位之前,先立未然为皇储。”

江一望一怔,皱眉道:“我不登位,如何立她为储?”

“不是王爷立她为储。”江染道,“是由皇兄立她为储。”

江一望微微一讶,恍然道:“次世皇储?”

“不错。”江染点头,“隔代建储,虽非常制,却也非无先例可循。若未然先为次世储,则王爷登位,自也便顺理成章。虽说如此绕弯子或许要劳王爷多等些时日,可却有一个好处,王爷借此登位,便不必完全仰仗永宁。永宁一脉,实力固不可小觑,却终非王爷嫡系,若不是秋往事无端撒手,只怕也未必就选了王爷。这一派虽是近日才显山露水,然而隐伏多年,可谓苦心孤诣,根底甚深,又团结紧密,于治国亦自有一派见地主张。不同于裴初的草莽乌合,也不同于王爷的豪族班底,他们所求,决非仅仅名位权利,而是有一腔报负必要伸展。王爷若能与他们心意相合,有志一同,那自可如虎添翼;然而若有不相榫处,只怕便要时时受制,处处掣肘。王爷终究不是江桓,所求所想岂能尽同?又自有根基,也不能不顾,届时矛盾冲突可以想见。而王爷若全凭永宁之力才得登位,便是承人恩惠,不免矮人一头。可若由皇兄先立未然为储,情形便大不相同。如此一来,王爷不仅是永宁所选之主,又是皇兄所定继承者之父,两重身份皆足可登位,这皇位便不只是永宁赐给你的。永宁与皇兄仇怨太深,本是非此即彼,不可并存,若皇兄直接传位王爷,永宁只怕宁可去投裴初都不会选你。可若是立未然,隔了一层,便好接受得多,未必不能妥协。王爷借此,便可成为永宁与皇兄两方共选,不欲令永宁一家独大,此是不二之法。说句得罪的,王爷布兵设伏,我若有心反抗,未必不能一拼。之所以敢孤身来此,便是因为明白,王爷需要我。而于皇兄,也算间接还政永宁,即可全身,亦可聊洗恶名,也保障靖室社稷不出我江家传承,这便是我一点私心了。”

这一番话直说进了江一望心坎里。他自答应接掌永宁起,皇位已视作囊中物,心思尽数转到了如何处置永宁上。也深知其不易制衡,诚如江染所言,如此登位,无异受永宁大恩,可谓先天不足,稍有不慎,只怕反受其制。一直苦无良策,此时听她说出,方领悟还有如此一步可走,虽说也有诸般问题,可若能妥善处理,却不失为一手破局之棋。越想越觉妙处无穷,几乎眉飞色舞起来,勉强维持着镇定,问道:“皇上能愿意立未然为储?”

江染垂下眼,神情有些微落寞,露出一抹似讽似叹的苦笑,说道:“卫昭既死,皇兄除了听我,还能听谁的?不瞒王爷,我这两日招见群臣,为的便是此事。如今一切打点妥当,皇兄连诏书也已拟好,只等王爷点头。”

江一望喜出望外,大笑起来,欠身一礼道:“如此我便先代未然谢过皇上与公主厚爱。”

江染虽本就是满怀信心而来,待得他亲口应允,毕竟松了口气,举盏笑道:“王爷保全靖室,是我该谢过王爷。便以茶代酒,预祝王爷,早遂心愿。”

江一望举盏饮尽,虽是清茶,却也如醇酒落肚,襟怀大畅,说道:“朝庭失序已久,公主既皆已安排好,便不必再作耽搁,明日便与我一同主持朝会如何?未然人虽未到,可她不过是个孩子,由我代领,当也未为不可。”

江染故作讶异道:“王爷不需同永宁先行商议?”

江一望一挥手道:“永宁做主之人远在风都,事有从权,何妨先斩后奏。这也并非什么了不得之事,他们既要奉我为主,这点小主张,我总还做得。”

江染作势想了想,点头道:“也好。明日王爷便领赵翊一同上朝,先明宣接掌永宁,我再宣诏立储,料他也无话可说。王爷可先代领政务,待局势复稳,再择日登位,便是水到渠成。”

江一望仰头长笑道:“我若登位,公主当为钧枢。”

江染微微一笑,摇头道:“我只求得伴皇兄左右,于愿足矣。”

江一望站起身,斟满茶盏,挥臂朝天一洒,朗声道:“这一杯,便敬靖室天下,福祚绵长!”

当晚夜半时分永安城内各路官员便接到了次日大朝的消息。众人本就多半未睡,得此通告后更是一夜无眠,各寻门路商议。招集朝会的是临风公主与江一望。江栾未在其列,虽说是意料中事,可头一次如此明确地出现大权转移的信号,终究还是让人有些忐忑。另有两处惹人猜疑。其一,是同为平乱首功的秋往事并非招集人之一。有人猜她无心政事,有人说她上得战场坐不得朝堂,有人疑她被朝庭容府联手排挤以至软禁杀害,亦有人说她本就是效命于江一望。其二,是江一望名前所冠称号并非容王,却是从未听闻的辅正大将军。他这一路虽一直打着讨逆辅正的旗号,可却从未听说几时封了个大将军。原本这辅正的正字究竟是指现居正位的承宗皇帝江栾还是号称正统的永宁一脉一直众说纷纭,如今却是呼之欲出。以名位论,大将军无论如何高不过容王,若是朝庭所封,署名时自仍应取位阶最高的容王,至不济也该并列。如今却不提容王,只称大将军,这职衔的来路便值得深思了。

一夜暗潮涌动,人心不定,纷纷扰扰间天不知不觉便亮了。随着沉稳厚重的鼓声一下下响起,重重宫门道道开启,早已聚在门外的众臣鱼贯而入,怀着一腔不安踏入睽违多日的皇宫。

一进门便见道旁两列兵士,一列是戍城守军服色,另一列却是昨晚尚在城外的永宁人马,看来是无声无息地连夜进了城。众人心下皆各有所悟。戍城守军好说,本就是临风公主人马;另一队却并非容府兵,而是永宁兵,于是辅正大将军的含义,秋往事的不见踪影,也便皆可揣测,众人心下也便有了底。

江一望虽未上殿就坐,却早已等在朝堂侧面隔出的暗间内。这窄窄一溜的长间并非原有,是卫昭后添,专供伏匿侍卫或窥视朝臣之用。他立在黑暗中,透过巧妙隐在墙面雕画间的空隙向外看去,目光略过殿中扇形台上左右两端为他和江染特设的座位,紧紧锁住中央以碧落木雕成的皇座,通体纯白,雕刻流丽,阳光穿过窗棂洒入,正照在椅上,金光耀眼,触目生辉,华丽高贵一如云端之上的天宫圣物,只可仰瞻,不可触抚。他不自觉地握起拳,指尖在掌心来回轻蹭,想像着摸在那羽翼状扶手上的触感,心绪几乎澎湃不能自已。距离是如此之近,如此之近,就在今日,就在这里,他将成为这张椅子的主人。

眼前蓦地一亮,四扇大门一齐敞开,赫然照进的阳光一扫室内阴暗沉郁,转眼焕出光明欣荣之意。

“众臣列班﹣﹣”随着礼侍清亮悠长的宣声,一众衣冠整肃的臣子负手入堂,在扇形台相对的九排十二列弧形排布的座椅内依序入座,屏息静候。

江一望身侧的江染轻轻拍了拍他,低声道:“王爷,该上去了。”他点点头,转身行去。长间直通入殿后供值宿侍者候招的小间中。屋内满满的挤了许多人,正是楚颉、赵翊等容府与永宁之人。众人脸上皆有紧张兴奋之色,见了他二人,当即跟着出了殿外,由早已候着的一干侍从护卫前呼后拥着,绕到大殿正面,自中央正门大步而入。

殿内本就静默,他们一进去,更是连细碎的呼吸声也一丝不闻。靖室当日匆匆西迁便未曾带来整套班制,此番卫昭倒台,虽说影响已尽量控制,到底也有许多官员获罪,因此殿内一百零八张座椅倒有近半空着。楚颉等便不问序列,各寻空位落座。殿上响起一片木椅“吱呀”之声,众臣虽未说什么,可心中的震动却显而易见。

江一望一身白犀盔甲,与盛装的江染并肩上台,一左一右在座前立定。楚颉等带头起身离座,单膝而跪,群臣自也有样学样,纷纷跟随。江一望与江染也斜立欠身,与众人一同诵道:“悠悠万世,长风不息。”

礼毕归座,江染与江一望对视一眼,率先道:“自卫昭挟持皇上、拥兵作乱,已有近月光景未朝,大家心里想必也没个安定,因此皇上虽然抱恙,还是挂着朝廷,着容王与我先开此朝会,做个交待。今日说是大朝,毕竟皇上不在,不过一时权宜,大家不必拘谨,有关今后朝廷何去何从,大可各抒己见、畅所欲言。”

她虽如此说,可众人哪敢放松,倒比先前更绷紧了几分,皆觑着江一望看他如何表态。

江一望缓缓扫过台下,见众人多半神情惶惑,目光闪烁,亦有几个皱眉垂目,颇有不以为然之色。他早知比不可能毫无阻力,却也并不紧张。清晨接到消息得知容府大军已在七十里开外,若加紧赶路今夜也便到了。同时还得知军中人此前皆见到秋往事快马向东,离城已有百里,看来当真是一去不回头,因此便招赵翊领兵入城。虽说为安江染之心,将皇宫戍卫交了一半给她,可面上看去是对半开,若当真动手,养尊处优的永安兵绝比不了一路征战而来的永宁兵。加之他贴身的那二千容府兵更是精锐,就算当真连永宁兵都不听使唤,凭这二千人也足以撑到大军来援。因此区区反对之声不足为虑,哪怕真要用强,也足可压制。想到此处,顿觉踌躇满志,微微倾身,望向江染道:“卫贼多年来祸乱朝廷,蒙蔽皇上,如今终于伏诛,皇上也可一振积郁,大展宏图,我等自当倾力辅佐,以效犬马。”

群臣听这场面话,约略可猜到后头走向,一面唯唯诺诺应和着,一面皆暗暗盯着江染。还未听她开口,台下却忽有人起身道:“皇上无心政务已久,以至卫昭弄权,祸乱天下。且身为神子,原不应涉政。如今卫贼既除,皇上也应回归正位才是。”

这话说得嚣张露骨,虽众人皆隐隐知道皇上已难保大位,可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说出,到底骇人听闻,一时满座皆惊。回头看时,见说话之人穿着永宁军服,年纪颇轻,先前便与楚颉并肩而入,显然地位不低,却无人认识。当下便有一名白发老臣起身喝道:“哪来的狂妄小子,朝堂之上,岂容你出言不逊!”

那人回身对着众臣躬身一礼,朗声道:“在下风都赵翊,辅正大将军麾下北路军左执令。这位可是民本院执院张禄召张大人?晚辈久闻大人耿介之名,仰慕已久,今得同堂议事,殊感荣幸。”

众人听他自称辅正大将军麾下,已是挑明了永宁归于江一望,皆暗暗吸气。张禄召却素来忠直,不吃这套,只是见他礼数周全,到底也不好再恶言相向,闷哼一声,冷冷瞥了江一望一眼,问道:“既如此,我便先替大家问问,不知容王这个辅正大将军是皇上几时所封?我倒未曾听闻。”

底下响起寥寥几声呼应,多数人皆是眼观鼻、鼻关心,只求江一望千万莫将自己划入张禄召所说的“大家”中去。江一望倒似不以为意,仍是微微笑着,并不出声。赵翊代为答道:“并非皇上所封,而是永宁太子生前所封。”

“永宁太子”四字尚是第一次公然出现在朝堂之上,江一望更是第一次明确了永宁党人的身份。此言一出,群臣便知改朝换代已势在必行。瞧赵翊的架势,显然志在必得,而江染竟也未见出声,再联系她昨晚与容王秘谈整夜的传闻,众人皆知大局已定,心下也皆默默做了主张。

张禄召如何瞧不出堂下风向,心下暗骂,面色铁青,背脊却挺得笔直,厉声道:“笑话,永宁太子已故世多年,如何能封容王!”

“张大人何必掩耳盗铃。”赵翊语气也强硬起来,“永宁太子当年未死,人尽皆知,只是潜入容府,得容王庇护,化名李烬之,潜藏多年,直到近日才被卫贼所害。此事知晓者众,风都上下更是早为太子殿下复了名号,非张大人一人矢口不认便可更改。”

众人听得一身是汗,已有聪明的开始附和道:“不错,此事确有所闻。”“李将军当日永安成婚,便有宫中老人惊呼‘永宁尚在’。”“我亦曾向皇上进言,若太子殿下尚在理应接回靖室,却被卫贼拦下。”

转眼间太子尚在之事已是铁证斑斑。张禄召怒火中烧,厉喝道:“如今已是承宗朝,皇上登基亦拜过天、祭过祖、得过群臣拥奉、受过万民朝贺,并无弄虚作假之处!封官受爵,理应出自皇上。就算永宁太子当年确实未死,如今也不过一介武夫,容王受他官位,置皇上于何地,莫不是要犯上作乱么?!”

众人一片哗然,规劝者有,斥责者有,叹息者有,唯不闻支持之声。又有一人起身道:“当年风都之变,虽言永宁太子已死,可皇上登基后却也从未废过他太子封号,如今既然尚在,自然仍是先帝亲封的太子。且皇上并无子嗣,也未立储君,则即以当朝论,永宁殿下亦是唯一皇储,一个大将军衔,又有何封不起?”

张禄召倒愣了愣,当年江栾既当江桓已死,又如何会再多此一举特地废他封号,哪知如今倒成了把柄。他一时无话,见说话之人是行枢府执府乐有恒,不免又来了气,怒道:“你同永宁鬼祟已久,当人不知道么!”

乐有恒仰天一笑,大声道:“永宁乃先帝年号,太子是先帝亲封,堂堂正正,有何鬼祟!”

张禄召声气一窒,虽实在看不上他们借大义之名行权谋之实,却也当真不好反驳,顿了片刻,只得道:“太子既逝,扶风公主又在何处?叫她出来说话!”

赵翊见这老臣虽脾性刚直,却也非不知变通,此时提秋往事,显是想挑动永宁内讧,自也不容他得逞,当即道:“殿下遇害,秋将军悲痛至极,无心过问天下事,此番领兵只为诛除卫昭以报殿下之仇,如今心愿已遂,便即抽身退隐。”

张禄召见永宁诸人丝毫不为所动,也知多半早有默契,却终究仍欲一搏,便又道:“你也知道皇上无储,如今太子已故,你们口口声声要皇上去位,又是何居心?莫不是想拥兵自立么?!”

赵翊微微一笑,朝江一望一欠身道:“殿下身前便敬容王为兄长,更封为大将军,秋将军走前也交待一切由王爷做主,今后何去何从,我等自唯王爷马首是瞻。”

江一望也微微欠身,说道:“赵将军言重,我受先太子重托,惶恐之至,今后还要请赵将军诸位多多提点。”

张禄召见他们当堂套起交情来,怒不可遏,见群臣有节者也不过沉默不语,钻营的更是迫不及待地大拍江一望马屁,连江染也是一言不发,不免又气又急,也早已豁出去了,脖子一梗,大声道:“如此说来,是王爷欲登大位?”

江一望挥挥手,笑得一脸诚恳,说道:“皇上尚在,张大人如此说,岂不折杀江某。”

张禄召见他说得不痛不痒,一副有恃无恐之态,心愈发凉下去,又转向江染道:“公主,你也无话要说么?”

江染一直斜斜靠在椅内,一派听之任之的模样,众人如此快地一边倒,与她态度也不无关系。此时见群臣多数已露态度,便微微一笑,缓缓坐直身体,自袖中掏出一个红绸卷轴道:“家国大事,非我一言可决,只是皇上倒有一封诏书在此。”说着将诏书递给边上验诏官验过,又传到宣诏官手中。

群臣一时肃然,皆起身听诏。宣诏官先行了礼,展开诏书高声念道:“朕自登位以来,惑于奸佞,疏于政务,以至群贼四起,山河破碎,上愧先祖,下愧万民。更以神子之身涉政,有违神旨,以招天祸。今痛定思痛,决意卸除政务,重归枢教,潜心教义,为民祈福,以赎罪孽于万一。朕无子嗣,今观靖室子裔,唯容王长女江未然品性端淳,少年灵慧,堪为人主之资。以其年幼,未可为储,特立为次世皇储,着容王江一望、临风公主江染暂领朝政,悉心教养,众卿咸尽力辅佐,以储后世。”

诏书宣闭,堂下一片静默,直到楚颉等开声领旨,才零零落落有人跟随。这诏书内容实在出人意料,瞧江一望今日架势,众人皆以为此封必是江栾的传位诏书,哪知虽言退位,却并未传位江一望,倒是立了江未然为次世储。虽说江未然既已为储,江一望迟早为帝,可多了这一出变化,却着实意味微妙,相较直接传位,倒也确实更易令人接受,连张禄召面色也略微缓下来,暗觉如此倒非不可商量。赵翊等人却变了脸色,面面相觑,一派惊怔,显然皆无准备,看看江一望又看看江染,想要发难,可彼此未通过气,又无人领头,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

江一望嘴角一勾,微露得色,眼中藏着幽深的笑意,向江染点点头,与她一同上前接过诏书,跪下道:“臣先代小女叩谢皇上隆恩。”

众臣回过神来,纷纷道贺。江一望一面谦虚,一面与众人攀着交情,正踌躇满志,忽听外头有人高声喊道:“王爷,有喜事,天大的喜事!”

来人虽说是喜事,江一望却是一惊。今日之事步步皆有安排,这不知何处冒出来的人竟能穿过重重防线直入此处,听声音亦并非他留在外头的亲信,顿时隐隐知道出了大事,当即一面暗中提起脚跟踩了三脚,传信给潜伏在外的入微士立刻带那两千人马上殿,一面不着痕迹地向江染靠去。

还未挪出几步,来人已奔进店内,“嗵”地跪下,高声道:“王爷,天佑永宁,殿下还活着!”

殿中一片哗然。江一望面色霎时僵住,浑身倏然冷下去,明知无论如何该说两句场面话,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一句也说不出,只能怔怔盯着殿门口,但见报信之人身后还跟着一群十来人,走在前头的有赵景升、陶端、简博呈等永宁要员,而当中簇拥之人身量高挺,步履沉稳,虽逆着日光看不清面容,自身姿步态也认得分明,正是理应已死的李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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