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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天涯(下)(1 / 1)

夜色渐深,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山林掩映间的明光院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雾,点点昏黄的灯火湿漉漉晕染开来,令重重屋宇有如海市蜃楼,飘飘渺渺地看不真切。

与主殿雾霭相隔的僻角处,有一座内外皆以竹材搭建的清幽小院。三面竹墙,一面挨着山壁,壁上一处深幽的洞口,正是隔世堂入口处。院中简简单单几间竹舍,乃是供侍奉洞内修行者的弟子居住。卫昭独立檐下,披着发,赤着足,只穿一件薄薄的青色单衣,阵风吹得袖摆摇荡,并不似能抵御秋寒。他却似心情颇好,神色恬和,目光淡远,低低地似在哼着什么曲调。听得一串脚步走进,并不回头,说道:“迟了。”

宣平一阵紧张,低着头连连道罪,待见他似乎无意追究,才暗松一口气,说道:“大人,外头情形着实有些不好。”

卫昭微微一笑,将手伸出檐下拨弄着雨丝,说道:“不好便对了。我与皇上骤然离朝,若外头好好的,那才真是笑话。”

宣平喏喏应了一声,又道:“大人不在,城里自然是乱成一团,只是咱们的人虽事前得过指令,可眼下没个主心骨,到底心慌,皇上又是和大人一块儿不见得,台面上不大站得住,挡不住临风公主步步紧逼。如今朝中就数她最大,她趁着这个空档,可大有做起主来的意思。”

卫昭不屑地轻哼一声,说道:“她也不过赶着这几日过过做主的瘾,她是无根之水,徒有些虚名罢了,待正主进了城,还能有她什么事。”

宣平微微皱眉,上前半步道:“临风公主固然不值一提,只是眼下到了紧要关口,大人也莫要掉以轻心。公主可是着紧得很,全力以赴。小屏山已被围死了,用了她自己的五千禁卫,全是心腹,连条缝都没有,咱们上上下下递消息都大费周折,所以今日才来迟了。城门同几处要紧衙署咱们同他们正绷得厉害,虽还在磨牙,尚未见血,可只怕也快了。”

卫昭嘴角一勾,眉眼似覆着一层冰霜,冷冷笑道:“她有时倒也下几步好棋,紧要时候到底还是女流习气,露了这等空档给她竟还不敢打?好,她怕什么我便偏给她什么,传令让下面明日破晓动手,杀她个措手不及!”

宣平一讶,怔了怔,说道:“这、这……大人,是否不妥?城中情势虽是我们占有,可他们也不弱,若硬碰起来,必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若能一战而定,那就算死光了也没什么,可、可永安外头还有各路兵马,东面有容王的兵,西北有临风公主的连山大营,咱们手里总也得留点底子才好周旋,我看不如等秋将军的人马到了,城里这点小乱子自然不在话下。”

卫昭蓦然回头扫向他,目光冷厉,沉声道:“秋将军为何会助我?她若进城,正是咱们倒霉的时候,哪儿来的不在话下!”

宣平一惊,忙连声道:“小人失言,小人失言。”心中却有些回过味来,抬眼觑了觑他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莫不是要给秋将军铺路?”

卫昭半晌不语。宣平知道猜中,心中愈发讶异,愣了片刻,说道:“大人对秋将军,究竟……”

卫昭抬手打断,说道:“你只需记得,唯有她得势,我们方有出路。”

“这个自然。”宣平连连点头,眉头却不展,“只是、只是大人下如此血本,这、这……恕小人斗胆说一句,岂非本末倒置,为了助她倒连身家都搭进去了。万一将来秋将军翻脸……要不小人设法安排安排,让邹大人何大人他们几个进来一下,同大人商议商议?”

卫昭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轻飘飘道:“宣平,你倒是出息了,我的决定也来指手画脚?”

宣平知他并非当真生气,倒也不惧,讨好地笑道:“大人自有神机妙算,只是我等心思愚鲁,难以揣摩,难免瞎替大人紧张,也是着紧大人安危。”

卫昭不置可否,淡淡道:“总之你记着,今后跟着秋将军,才有你的前程。”

宣平心下一凛,立刻道:“小人这辈子只跟着大人。”

“只跟着我?”卫昭回头觑着他,说道,“若一辈子跟着我,你在琅州的宅田,观远的马行,亭阳的茶山还有各地二十来家赌坊都由谁享用去?”

宣平面色一变,慌忙跪下,额上已渗出汗来,颤声道:“大人,大人明鉴,小人只是、只是……”

卫昭嗤笑一声,摆摆手道:“行了,天下财货十分,我卫昭至少占其一二,你这点小打小闹,还入不了我眼。”

宣平松了口气,抹着汗站起来,低着头道:“谢大人宽待,小人一定收敛,一定收敛。”

“是要收敛。”卫昭点头,“你们在下头如何贪敛,我从不在乎。只是若想在秋将军手底讨生活,便趁早好自为之。”

宣平听着越发不对,有些心慌地笑道:“秋将军就算做了皇帝,总也少不了要倚仗大人。小人定会谨慎收敛,不给大人惹麻烦。”

卫昭轻轻一笑,忽一甩袖走入雨中,说道:“此役之后,天下便再无卫昭了。”

宣平一惊,忙跟着奔出廊下,急道:“大人说哪里话,我瞧秋将军对大人甚好,不会过河拆桥。”

“她自是不会。”卫昭随意踱着步,看来一派轻松,“只是翻云覆雨这么多年,我也腻得很了,趁这机会正好抽身,寻处合意地方舒舒服服过上几年。听说你琅州那座临海石堡很是不错,我若问你讨,你可舍得?”

“自然,自然。”宣平连忙点头,忽地心下一动,恍然大悟道,“大人要我准备的无相死士和假灵枢,莫非就是为此?”

卫昭微微一笑,回头盯着他道:“这些话你记在心里便是,不能往外透一个字。”

宣平心下一阵翻涌,也不知是喜是悲,怔了片刻,见卫昭仍盯着他,忙郑重应下,嗫嚅道:“大人有心归隐,这……也好,也好,小人定仍是随侍左右。只是,”他下意识地左右瞟瞟,压低声音道,“大人若想金蝉脱壳,留在这明光院中是否不妥?此处固然旁人不敢进,可到底也不是咱们自己地盘,谁能存着好心呢?好比这院子,那裘之德虽说是单独拨给大人绝无外人打扰,可外头分明有人日夜盯着,说是保护大人安全,可焉知不是派来偷听的入微士。”

“这个只管放心。”卫昭道,“明光院主修自在,兼及风系,并无入微士,我早已查证。裘之德不过怕我乱跑,见了不该见的人说了不该说的话,只管由他去,不必理睬。”

宣平皱眉道:“纵然没有入微士,外头这许多枢士皆不是自己人,大人届时如何脱得出身去?”

卫昭向隔世堂黑幽幽的洞口扫去,说道:“这个我自有安排。”

宣平又道:“还有一个消息要知会大人,听说方家宗主方朔望如今在容王军中,正跟着来永安。”

“哦?方朔望”卫昭微微挑眉,冷笑道,“江一望真是等不及了,拉来一个上三翕,不就为同神子唱对台。且由他唱去,待他入了永安,世上可还有神子都尚未可知。”

宣平心下一跳,低声道:“大人要……这……若是神子出事,大人身在明光院,如何自保?”

“我要动手,自然是等出了明光院后。”卫昭道,“只要秋将军来得及时,咱们有的是做手脚的余地。”

宣平担忧地问道:“若秋将军来得不及时呢?”

卫昭忽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嘴角勾出一抹冰冷的笑意,低声道:“那便是天意了。”

宣平看着他面上神情,一如以往每临大事时一般兴奋而狂热,带着丝近乎残酷的快意,一时也觉心绪激昂,霍地跪下,朗声道:“天意必在大人!”

自卫昭与江栾忽失踪影之后,朝中只说皇上携卫昭入明光院祈福,令众人各在衙署办公,暂歇朝会。虽人人皆对一触即发的局势心知肚明,却也无人愿意出面打破表面上的平静。城内几路人马也皆按兵不动,虽说一队队铁甲兵士在街上城头穿梭得越来越频繁,风中倒也尚未嗅着血腥气。

江染却不敢有丝毫懈怠,冒着雨挨家走访了几名职位紧要而立场暧昧的大员,回到小屏山下临时搭建的大营中时天已黑沉沉一片。她胡乱用了些饭,正唤了楚颉来议事,外头忽有人禀报道:“殿下,明光院司律裘之德求见。”

江染与楚颉对视一眼,皆觉讶异。楚颉低声道:“裘之德此人我听定楚说过,面相忠厚和善,实则很有几分奸狡,见风使舵,又贪小利,这会儿找来不知是想自咱们处得些利,还是已自卫昭处得了利。”

江染微微讶道:“永安都说裘之德为人刚正,惩恶扬善,将明光院风气整肃极正,又常有义举,声名甚好,倒比司院简居通更有人望,原来外间还有这等评判。他此时来访必有要事,且先见了再说。”说着命人领他进来。

裘之德是尘外之身,见了江染也并不跪拜,只欠了欠身道:“见过公主殿下。”抬头望向楚颉,并不认识,便问,“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江染也站起来欠一欠身道:“裘司律有礼,这位是楚颉楚大人。”

裘之德微微一惊,先笑呵呵地同他见了礼,又有些尴尬地低了低头,面带难色地说道:“我今日冒昧前来,是有要事禀告公主殿下,不知可否……”说着向楚颉抱歉地瞟了一眼。

楚颉不好强留,正欲起身告辞,江染却道:“无妨,楚大人不是外人,裘司律有话但说。”

裘之德怔了怔,双眼在他两人身上逡巡片刻,迟疑着说道:“这……楚大人请恕我无礼,我要说的话与容王不无关联,大人在场,恐怕多有不便。”

江染又抢在楚颉之前笑道:“既与容王有关,楚大人更无需回避。”

楚颉也道:“听裘司律口气,似乎听到了些不好的消息。王爷行得正做得正,裘司律有话不妨摊开来直说,若有什么误会,也好当面解释清楚。”

裘之德本就不过受卫昭胁迫,来得心不甘情不愿,便也不费心周旋,装作为难地挠了挠头,无奈叹道:“既如此,那我便直说了。按说枢教不涉政,只是此事实在关系重大,稍有闪失,恐至生灵涂炭,我左思右想,还是来知会殿下一声。”又肃容望向楚颉道,“此行是我独自决定,瞒着院内众人,连简司院也并不知晓,若有得罪,一切罪责由我一力承担,还望王爷不要牵连他人。”

楚颉见他神色郑重,当真是一副大义凛然之相,几乎怀疑起方定楚的说法,却到底存着几分戒备,面上仍是一派轻松之态,摇头朗笑道:“裘司律看来误会得不轻,你只管放心,王爷并非量小之人,不管多得罪人的话,且先说来听听。”

裘之德勉强点了点头,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殿下,据我所见,神子殿下并非自愿上山,而是受卫昭卫大人哄诱。上山后便留于室内,每日只与卫大人相见,旁人连靠近亦是不可。我总觉不妥,昨夜潜进他们所居院内查探,却正撞见卫大人令神子殿下抄写一份文书。殿下不愿,与他争执,我一听之下,才知卫大人竟在逼迫殿下写退位诏书,并要传位给……”他朝楚颉一望,接着道,“传位给容王。”

楚颉心下一凛,面上却似毫不在意,大笑道:“有趣,有趣。王爷千里驰兵讨伐卫昭,却不知他原来如此心向王爷,岂不是一片好心叫我们当了驴肝肺?只可惜王爷不过是扶持皇室,并无僭越之心,只怕终究是要负了他了,罪过,罪过。”

江染也忍俊不禁般笑道:“裘司律可是弄错了,卫昭与容王素无交情,岂有无端端送这一份大礼之故。”

裘之德心内也并不希望卫昭图谋得逞,叫他得了势,自己岂非要永世受他挟制,听江染与楚颉并不相信,正合心意,便笑道:“我也颇觉奇怪,容王素来匡扶朝廷,可谓中流砥柱,怎会与卫昭暗中勾结。只是外界之事我毕竟不甚了解,因此反复考虑,还是告知殿下,以备万一。如今既然楚大人也在,证实并无此事,自然可以放心。我并非信不过容王,只是事关重大,不敢轻忽,还望楚大人体谅。”

楚颉欠身道:“裘司律言重,虽说王爷与卫昭并无瓜葛,可皇上被他软禁却想必属实,裘司律冒险来报,我等感激尚且不尽,岂有怪罪之理。”

江染察言观色,见他不似站在卫昭一边,心思一转,便顺势说道:“不瞒裘司律,我们驻兵在此,也是为了皇上安危,只是苦于枢院神圣之地,不好擅闯。裘司律既也疑心神子被囚,若有需要相助之处,我们必定义不容辞。”

裘之德面颊轻轻一抽,倒当真有些心动,盘算片刻,莫说此举风险太大,纵当真一举除了卫昭,还有个米覆舟在外,听卫昭口气与他乃是一路,届时未必不上门报复,将白大师遇害一事抖了出来。想来想去,终不敢下此决断,便为难地皱眉道:“我私见殿下,已是不妥,若再引兵上山,更是大罪,承担不起。神子若当真有难,只要一声号令,我枢教必定戮力以赴,只是他如今并未说什么,我们也不好擅动。不过神子既在明光院中,我院上下必保其平安,这一点还请殿下放心。”

江染也知领兵入枢院太过惊世骇俗,勉强不来,既知方朔望正在赶来,倒也不急,便道:“有简司院与裘司律护持,我自然放心。”

裘之德点点头,欠身道:“殿下与楚大人心中有数就好,我便先告辞了。”

待他离去,楚颉才微微沉下面色,问江染道:“裘之德所言,殿下怎么看?”

江染轻笑道:“不管他是受卫昭指使,还是当真偷听得知,总之所谓传位容王,必定是卫昭的挑拨离间,二公子莫非担心我会相信么?”

“我自信得过殿下。”楚颉低着头道,“只是以卫昭之奸狡,怎会使出这等叫人一眼便看得穿的烂招?”

江染眉梢微挑,问道:“二公子是疑心他别有目的?”

“不错。”楚颉点头,“我怕他并非意在挑拨,而是虚招实用,意在嫁祸!”

江染面色微变,沉声道:“他要杀皇兄。”

楚颉起身来回踱着,一面道:“卫昭此番如此大动作,必存了翻天之心。他与七妹交情甚笃,欲保身家,必全力助七妹登位。欲成此事,其一皇上必死,其二弑君之罪需有人承担,他与七妹当然不能自承其罪,则这个人选,舍大哥其谁?”

江染神情也凝重起来,思忖片刻,问道:“若卫昭果真存了这份心思,特意叫裘之德前来告知又是什么意思?”

楚颉想了想,答道:“以我推测,不外乎两种可能。其一,当日白大师之死,追讨七妹最出力的便是裘之德,他应当亦不希望七妹得势,何况以枢教而言,有个做皇帝的神子应当甚合心意,并不希望改变,因此他此番前来未必便定是受卫昭指使,或许真是偷听也未可知;其二,卫昭若欲嫁祸大哥,必定提前造势,我若未猜错,只怕大哥与卫昭合谋夺位的消息这几日便会传遍永安。一旦消息传开,我们自知其意,定有应对。因此他索性来步怪棋,事先主动说于我们听,倒叫我们反而揣摩不透,疑神疑鬼,以致乱了方寸。”

江染沉吟片刻,点头道:“以卫昭心性,确实不无可能。若果真如此,王爷倒要小心应对。”

楚颉一捶掌心,说道:“我先通知大哥,让他放慢行程,莫赶在七妹之前进永安。只要不进永安,皇上被害自然栽不到大哥头上,到时杀与不杀,如何善后,便扔给七妹去头疼。”

江染轻叹一声,低声道,“可怜皇兄一心信赖卫昭,死到临头尚不自知,只怕反而处处给他帮忙。”

楚颉这才想起她与江栾毕竟是骨血之亲,忙道:“殿下不必担心,大哥纵需稍等,方宗主却不必跟着慢。我会请他先来一步,有他主持,明光院便做不了卫昭的藏身之所,皇上也定能得救。”

江染缓缓点头,说道:“只好如此。”

一场秋雨一场凉。时序已入九月,天候骤寒,虽凉州地处南域,素称四季如春,可清晨薄雾未散时仍不免冷意侵肌。赵翊骑在马背上,兜风帽系得严实,面颊因一路疾驰而微微发红,人却气定神闲,连鬓角发丝也不曾乱了一根。驰上一处地势略高的小山岗后,当先领路的秋往事停了马步。赵翊也跟着停下,居高临下地俯览着周围地势,双手拢在袖中,身前却凭空展开一块空白布幅,一支冻脂笔凌空飞舞,一笔笔在布上勾勒出疏疏密密的线条,片刻后渐渐成形,看得出正是这附近的地貌起伏。

秋往事眺望着岗下不远处的城池,说道:“鹿角城无甚险阻,守兵亦不多,城守林大容又是个贪生怕死的,多半一逼便降。这仗不难打,明日应能拿下。”说着忽讽笑一声,往下一指道,“你看,一开门就多少人跑出来,想必都是逃难的,城里也不拦,可见是自暴自弃了。”

赵翊伸长脖子极目望去,慢悠悠道:“难民不往西走,却往东去,将军你甚得人心啊。”

秋往事回身拍拍他肩膀道:“是你得人心,收容安置难民的活儿不都是你在做。如今方圆百里谁不是一口一个小赵大人,声名响着呢,再下去只怕没难的也要跑来了。”

赵翊显然也有些得意,却又不好意思露出来,只眯眯笑着,本就细细长长的眼睛更是只剩一道弯弯的缝,说道:“是永宁殿下得人心,百姓也好,你我也好,谁不是冲这名字来的。”

赵翊是赵景升长子,十四五岁时便跟在父亲身后参与永宁各类事务,于李烬之此番诈死的内幕也是为数不多的知情者之一。赵景升这回派他出来,一是借机历练,二是秋往事身边也需有个心腹帮着打点。赵翊又与她同岁,且同修自在法,很快便混得颇为熟稔。

秋往事听得他这句话,却微微沉下面色,似颇有不满,说道:“你识得他么,晓得他是什么样人么,就知道冲着他的名字来。”

赵翊叹一口气,苦大仇深地皱起眉,摇头道:“我如何不认识,从小到大我爹最爱说的一句便是:‘你瞧瞧人家太子殿下……’那是想不认识都不行。”

秋往事这才想起他同李烬之理应自小相识,倒颇起了些好奇之心,却又抹不下脸来打听,愈发着恼起来,扭过头轻哼一声道:“你爹瞧着他一朵花,我瞧他才没那么好。”

“可不是。”赵翊盯着她直点头,努力睁大的眼中熠熠闪光,似深有知己之感,“他在长辈跟前何等乖顺,实际狡猾着呢。我同他也不过见过数面,未说过几句话,更未得罪他,他就不知怎地给我起了个四眉公子的诨名,自己不说,只撺掇着谨之元佑几个到处叫,闹得赵翊两字无人知道,赵四眉倒是人尽皆知。至今风都城里的姑娘还是一见我便笑,想说两句正经话都难。唉,你看看他,隐姓埋名辗转流离这么多年,还是要名声有名声,要老婆有老婆;再看看我,唉,连个能看着我眼睛顺溜说话不笑出来的姑娘都找不到。”

秋往事早笑得直不起腰,喘着气道:“你这回极力自荐跟来,可就是为了要甩开这‘四眉公子’的名号?”

赵翊挺起胸,一派踌躇满志之态,点头道:“若顺利拿下永安,我便在那儿留下,再不回去了!”

“那还不赶快抓紧。”秋往事好容易止了笑,见他的笔悬在空中许久未动,催促道,“你停下做什么,快些画完我们回去。”

赵翊讪讪笑道:“我不比将军你,一开口说话枢力便不听使唤,还能撑在空中便算不错,画是不必指望了。”

秋往事嗤笑道:“一心不能多用还叫什么自在法,你瞧着,我……”忽地面色一变住了口。

赵翊等了半晌未听她说话,回头笑道:“是啊,这一路望风披靡,几乎没动过刀枪,都没机会见识你的自在法。不如现在露两手,给我做个示范。”

秋往事闷哼一声,没好气道:“示范什么,我是天枢,你学得来么!”语毕一牵马头往岗下驰去,一面道,“我去下面等你,你快些画。”

赵翊颇为莫名地看着她的背影转过拐角消失在坡下,摇头低叹一声,布展笔动,专心画起图来,嘴里低声咕哝道:“真是夫妻。”

秋往事跑到坡下,抬头望去,见他的笔笨拙而生涩地凌空移动着,心下满腔烦闷,只能寄希望于打下永安后能寻到解决之道。不耐地踱了半晌,终于见到赵翊从岗上施施然下来,见他不紧不慢的模样,忍不住催道:“快些快些,今日还要赶路,早点到城下,歇息够了,夜里折腾他们一宿,明早定可入城。”

赵翊瞟她一眼,稍一犹豫,还是说道:“将军,殿下那封信,不是叫咱们慢慢来,莫抢在容王之前进城。怎地你不仅不慢,反而还越走越快了?”

秋往事板着脸道:“听他胡扯八道,打仗自然是越快越好,多耗一天便多费一天粮食,岂有慢慢来的。这两日冷了许多,咱们兵士只有单衣,未备冬衣,夜里已觉寒凉,再拖下去怕要影响行军。”

赵翊道:“这儿毕竟是南边,天候和暖,冷不到哪里去,就算入了冬,与现在也相差不远,兵士们衣服是薄了些,可也尽挨得过去。殿下的话固是令人费解,可他想来自有理由,咱们全不理睬,恐怕不大妥当吧。”

秋往事轻哼道:“他人都不知道在哪儿,谁知道想些什么。他一定清楚这边局势么,他一定明白我们打算么,凭什么咱们便一定得听他的。”

赵翊怔了怔,提醒道:“将军,殿下的信可是直接递到你桌上的,他人自然就在附近,怎会不清楚局势。只是他如今死讯在外,营里虽都是自家兄弟,到底人多口杂,他怎好随便露面。”

“不能随便露,就不能偷偷露么?”秋往事提起此事便来气,“我在这儿辛苦奔波,也不知替谁打江山。他倒同燎邦狐女逍遥快活着,连脸都不露一个,扔句话便要我巴巴地照做,凭什么!”

赵翊这才明白她是在闹别扭,不免有些啼笑皆非,一时觉得无从说起,只得干笑两声,胡乱道:“将军有什么误会,自可等日后相见慢慢解释。眼下硬要拧着来,倘若殿下真是情非得已,不便露面,到时坏了他的事,将军岂不自责。”

“要责也是责他!”秋往事心下也自然知道他所说不错,只是一腔情绪无处发泄,嘴上犹不肯认输,“人都没见到,谁知道那信是真是假,我才不理!他要我慢,我偏偏便快,若果然是他的意思,他自然会出来。”

赵翊无奈地摇摇头,苦笑道:“若殿下还是不出来,你真要不管不顾地先容王打进永安?”

秋往事梗着脖子便想点头,却毕竟知道事关重大,这个“是”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只得恼怒地闷哼一声,狠狠一抽马鞭道:“他不出来,我便不干了!”

马匹吃痛,嘶鸣一声疾蹿而出。她也不管赵翊是否跟上,一路狂奔,不到半个时辰便回到营地。出了一身汗,气也消了大半,看营中众兵士皆在忙忙碌碌地准备上路,心思也渐渐沉下来,认真考虑起李烬之信中所写内容,思忖着究竟该不该放慢速度。

一路出着神回到大帐,掀帘踏进,解下披风随手塞给立在门旁的侍从。蓦觉有些异样,手一抖,霍然回头,见那侍从一身铠甲,脸也被头盔遮去一半,更似没洗干净般灰扑扑的,愈发看不清面容。可尘污后依稀可见的脸上,却是再熟悉不过的眉眼,再熟悉不过的神态,嘴角勾着再熟悉不过的弧度,冲她露着再熟悉不过的笑。

秋往事大吃一惊,只觉浑身毛发皆竖了起来,陡地向后跳开一步,指着他张口结舌地叫道:“五、五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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