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不见星月,天似压得格外低,更显风声劲疾,在皇宫各大殿间的甬道内呼啸而过时几乎有几分寒冬般的尖锐。
江染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案后,静静盯着门口,似乎是在等人。室内四角皆点着灯,照得颇为亮堂。屋子不大,只得一桌一柜数椅,显然并非卧房,四面无窗,只有一扇小门,倒似密会用的暗室。
不知藏在何处的铃铛忽“叮”地一响,她眼睫一动,回手在身后柜中轻轻一拨弄,小门无声地开了。进来的人长身玉立,一顶玲珑雉尾冠,一袭墨底鸦青绣边锦袍,并无多余装饰,却自有一股清贵之气。他一进门便负手屈膝,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楚颉见过殿下。”
江染抬手请他起来,说道:“二公子不必多礼,请过来坐。”
楚颉行到桌前,欠一欠身便坐下,仍是端端正正地挺着背脊,说道:“王爷着我代向殿下问好。”
江染微微笑道:“王爷客气,近来可还在风都?”
楚颉点头道:“不错,尚在与赵景升等人周旋。”
“这些皆是忠直之辈,纵然永宁太子已死,怕也不会轻易接受王爷。”江染轻轻一叹,“还请二公子多与王爷说说,就算有人不愿相从,也莫要太过为难,毕竟也皆对我靖室忠心一场。”
“这个自然,这些人皆颇有才具,王爷亦有倚重之心。”楚颉说完后顿了顿,抬眼问道,“永宁太子已死的消息,殿下当真已可确信?”
“确信无疑。”江染从容地望着他,说道,“秋往事已亲口承认,未然与她相处许久,更早已摸透。李烬之已死,江桓已死。”
楚颉显然仍有保留,默然片刻,说道:“当日博古博城下一战,曾有人里许开外一箭射落米狐尝,这等箭技,天下几人能有。”
“这等箭技,天下无人能有。”江染一口断言,“二公子不识武艺,或许一时难辨,我倒曾习过些防身伎俩,又问过天姓阁中顶尖箭士,可下断语,伤人于四百步外,此等神箭,世间无存。”
楚颉微微皱眉,说道:“四百步或是传言夸大,可神箭之名遍传北境,恐怕也非空穴来风,米狐尝伤于惊人箭技之下,当无疑义。虽皆说这箭是七妹所射,可她决计无此箭术,除去五弟,我不知风境可还有第二人能射出这样一箭。”
江染轻笑起来,摇手道:“二公子这么想,便是着了扶风妹妹的道了。她煞费苦心布此一局,一则是当时情势所至,另一层,便正是要人相信李烬之仍在世上。”
楚颉听她说得如此肯定,眉梢一挑,问道:“这是未然读来的?”
“不错。”江染点头,“未然读得十分清楚。当日秋往事特意安排一人在四百步外山头上射箭,她则藏身近处。箭射出后,并无准头,落于偏处,她则预先自控另一支箭悬于空中,趁机疾刺而下直中米狐尝,让人错以为便是那四百步外之人射中了他。燎人原本自恃箭术,见此技艺自然气为之夺,正是攻心之术,加之主帅受伤,便就此大溃。”
楚颉也曾听说那神箭可凭空转向,原也有些怀疑,听她解释倒也信了七八分,便点点头,又道:“此事纵可解释,则如今北境那个永宁太子又是什么人?”
“自然是扶风妹妹安排的替身。”江染答道,“既然王爷在风都,想必有所察觉,风都与李烬之间的联系,已断了好久。”
楚颉不置可否,只道:“风都诸人也并未否认那永宁太子身份。”
“若李烬之当真无恙,风都还需同王爷虚与委蛇么?”江染望向他,说道,“我问二公子一句,以你对他二人的了解,李烬之可会瞒着秋往事另娶旁人?”
楚颉点点头,沉吟道:“此处确实有些奇怪,纵不论情义,单以利害论,七妹御封公主,叶无声之女,天下数一数二的战将,岂不比区区一个燎邦狐女助益大得多,舍此取彼,岂非得不偿失,除非七妹本人亦同意此事。”
“若是同意,便不必匆匆北返了。”江然嘴角轻轻一勾,“‘永宁太子’会另娶她人,道理简单得很,有人不甘只做傀儡,想当真尝尝太子的滋味。”
楚颉见她神情大有深意,心下一动,问道:“殿下知道那替身是什么人?”
“这又是未然的功劳。”江染道,“秋往事说服了杨家帮忙,派了一名修无相法的扮作李烬之,继续四处活动。可惜后来杨家也生了自己的心思。”
楚颉狐疑地望着她,问道:“杨家的心思,可是殿下给的?”
“二公子说笑了。”江染轻笑,“我与杨家从无交集,可谓鞭长莫及。倒是……”她眼珠一转,笑道,“据我所知,容府在这里头出力不少。”
楚颉微微一怔,说道:“哦?我倒不知。”
江染脸上闪过一丝讶色,随即笑道:“那或许是未然这丫头擅自做的主,王爷恐怕亦尚未来得及知会二公子。”
楚颉垂着眼,淡淡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江染瞟他一眼,接着道:“此间诸事未定,若非情势紧急,秋往事也不会扔下摊子仓促北返。这假太子是她一手所造,偏偏为混淆视听,模糊了李烬之即是永宁太子一事。如今恰被人利用这点,搞出一桩和亲来,此事若成,纵然她再杀了假太子,也已失了太子遗孀的身份,先前布局,便可谓前功尽弃了。”
楚颉想了想,说道:“七妹出城,是为追未然与顾南城,殿下有把握她确已北返?”
“追人不过借口。”江染道,“永宁太子是假之事,她不好在人前露出来,只得撑着场面,装作早已知情,毫不在乎。两个丫头被虏,她倒恰好寻着个说得过去的由头离城,这一追只怕便回不来了。否则那两个娃娃不过顺手拿来为质,虽有些用,毕竟亦非如何紧要,她何必为此一去不回?我虽封了城,可区区一道城墙岂能拦住秋往事,她若非一心要走,只怕此刻早已闯进来为我是问。如今回来的却只有我派给她的人,据报她早已追上劫匪,却只让杨棹雪独自跟下去,自己既不去追,又不回城,目的何在,岂非一目了然。”
楚颉对此显然也有所了解,点了点头,又问:“照殿下意思,掳人之事莫非是她一手安排?”
“这个……”江染似有些讶异地瞟他一眼,旋即笑道,“我倒不知,回头若有消息必令二公子知晓。”
楚颉嘴角轻轻一抿,半晌不语。
江染见他若有所思,微微笑道:“二公子若不好决断,不妨等王爷示下。和亲之事一出,赵景升等也必知有变,想必近日当有联络。”
楚颉挥挥手,垂眼笑道:“我倒不必决断什么,王爷命我来永安,是为扳倒卫昭,旁事倒不需多管。如今七妹走了,无论目的为何,只要不在城中,倒是方便我们动手。”
“不错,收拾卫昭,时机已到。”江染点头,“只是尚有一正一反两种收法,需二公子速做决断。”
楚颉抬眼望向她道:“殿下请说。”
江然道:“正收,便是我们先发制人,联名上书,强逼皇兄动手,甚至先斩后奏,总之务求快刀乱麻,速除卫昭。如此做法,好处是牵涉较小,一发而决,几日之内当见分晓。至于坏处,则是难以根除,他所余势力一时失主,加之皇兄事后必定盛怒,永安只怕要乱上一阵,其间腥风血雨,未可预料。”
楚颉问:“反收又是如何?”
江染道:“所谓反收,便是咱们先不动,逼迫卫昭先动,待他谋反作乱,罪状已成,再由王爷打永宁旗,出兵平乱。如此虽需动干戈,但不仅可将卫昭一党一举歼灭,便要顺势接掌朝廷,以至受禅,也皆是再名正言顺不过。而失了卫昭与永宁两大倚靠,秋往事势单力孤,也难再有作为。待攘平裴初,天下便可重归太平。”
楚颉眼神微动,显然也对她所绘图景有些心动,想了想道:“卫昭能有今日,所恃无非皇上宠信,这是他立身之本,他岂会不知,又怎会谋反作乱,自绝根本。”
江染淡淡一笑,说道:“卫昭此人,二公子或许知之不深,我却再了解不过。他性情乖戾,喜怒随心,不可以常理论。只手遮天这么久,权势二字早已不在眼中,此时在意的,无非是视作亲妹的秋往事。”
楚颉点点头,叹道:“我已告诉他七妹并非他亲妹妹,他却仍信得死心塌地,也不知七妹用了什么手段。”
“此处已不紧要。”江染道,“紧要的是他看重秋往事,只要皇兄与秋往事生隙,他必与皇兄反目。而这隙,已然成了。”
送走楚颉后,江染走出密室,来到书房中。看看刻时香,堪堪燃过人定,窗外黑沉沉的,廊灯多数熄灭,只拐角曲折处疏疏落落留着几盏定夜灯。对面客房中也漆黑一片,不见灯光,她仍是穿过中庭走到门前,轻轻叩道:“刘大人睡了么?”
屋内响起一阵衣物窸窣声,片刻后屋内亮起灯光,门“吱呀”开了,刘乐书外袍空荡荡套在身上,长发披散,形容虽不甚齐整,神色却一派自若,负手躬身道:“公主亲临,在下失敬。”
江染微微笑道:“先生本是离尘之人,不必拘礼。”
刘乐书也并不客套,当即一抬手,侧身请她进屋。
外厅只点着桌上一盏手灯,江染随手拿起一一点亮四面角灯,一面道:“深夜打扰,还望先生勿怪。”
刘乐书拎起桌上茶壶晃了晃见已无水,微微笑道:“招待不周,公主见谅。”
江染不介意地摆摆手,在桌边坐下,待他也落座后,笑道:“我本想着先生多半在等扶风妹妹消息,未料已然歇下,倒是唐突了。”
刘乐书回头看看时辰,淡淡道:“秋夫人若然追上,自是无事,若追不上,今夜想必不会回来,干等也是无益。”
江染不着痕迹地觑着他神色,问道:“此事来得突然,对方又是枢教高人,先生便不担心出什么意外?”
“便有意外,想必秋夫人自有应对之能。”刘乐书不紧不慢地说道,“公主来访,可是有什么消息?”
江染微微一笑,并不回答,不经意般问道:“先生觉得扶风妹妹如何?”
刘乐书轻轻挑眉,问道:“公主此问何意?恕在下不明。”
江染垂着眼静默片刻,抬眼望向他道:“我与先生早有联络,几番合作,虽未曾谋面,也算有些交情,有些话,我便交浅言深,直说了。”
刘乐书神色不动,唇角仍是挂着丝轻松的浅笑,似正与人聊着家常,抬手道:“公主请讲。”
江染顿一顿,说道:“先生先答方才的话,扶风妹妹此人,先生觉得如何?”
“秋夫人……”刘乐书拖长音调,想了想,答道,“有机变,有决断,有胆魄,却也不乏心思细腻处,虽稍欠沉稳,却也堪称将才。我原本以为她不过武艺过人,倒是小觑了。”
江染点头道:“她是天下有数的战将,此点自无疑义。只是……”她眼波一转,轻笑道,“若论权谋心性,先生以为如何?”
“权谋……她未必不会。”刘乐书沉吟道,“只是心性,确实稍嫌稚嫩,以致虽非不知权谋,却时有进退失度之处。”
江染长长叹出一口气,说道:“先生此言,正是我所忧虑。”
“哦?”刘乐书讶道,“公主忧虑什么?权谋或非秋夫人所长,可大局自有太子,更有赵大人等辅佐,原不在她一人身上。”
“若真是如此,自无可虑。”江染苦笑,“敢问先生,她此番来永安,桓弟可曾吩咐遇有大事究竟由谁做主?”
刘乐书道:“殿下说过,见秋夫人如见他。”
“唉,这可不就麻烦了。”江染摇头道,“桓弟素来妥当,这回却也感情用事了。别处倒也罢了,只是永安,如何能交由扶风妹妹独断。”
刘乐书问道:“公主的意思是……”
江染轻叹一声,说道:“卫昭与皇兄同扶风妹妹的关系,先生想必清楚。”
“是。”刘乐书点头,“这两人皆视她如亲,岂非正是咱们有利之处。”
“对外之时自是有利。”江染道,“只是这并非长久之局,先生心知肚明,我们与他们决裂之时就在眼前,这个时候,他们间的情谊便反是坏事了。”
“唔。”刘乐书了然地点点头,“公主是怕秋夫人感情用事,坏了大局?”
“不是怕,是她已然这么做了。”江染沉声道,“桓弟的身份是何等大事,我们辛辛苦苦藏了多年,其间多少牺牲,她却不待同人商量,便如此轻率地透给了皇兄,不瞒先生,此事我着实有些生气。”
“此事确实有些不妥。”刘乐书垂着眼点点头,“只是皇上卫昭两个皆性情古怪,异于常人,秋夫人能与他们相亲,自有合他们脾胃处,如此不依常理出牌,或许倒正对了路数。且看皇上至今未有动作,便知这步险棋,未必落错。”
“皇兄的脾气,我还不知道么。”江染忧虑地摇头,“他是个没主意的,遇上难决之事,必定是找卫昭,凭他怎么说便怎么是。”
刘乐书笑道:“这岂非好事,卫昭更是向着秋夫人,他若开口相劝,皇上就此主动退位也未可知。”
“就怕难有这等好事。”江染双眉微皱,“卫昭向着扶风妹妹,可未必向着桓弟。”
刘乐书摇头笑道:“只要秋夫人向着殿下,卫昭自也会顺她的意。否则当日殿下在风洲落于他手中,他又岂会如此轻易放过。”
“当日是当日,当日卫昭相信桓弟对扶风妹妹一心一意。”江染抬眼望向他肃容道,“可先生莫要忘了,如今桓弟正在北境要另娶她人。”
刘乐书面色微微一变,神情也略微凝重起来,沉声道:“公主的意思是,卫昭可能因此对殿下动怒?”
“不是可能,是一定!”江染身体微微前倾,断然道,“以卫昭的脾气,绝不能容忍此事,定不会饶过桓弟。”
刘乐书略一思忖,说道:“此事背后必有蹊跷,秋夫人亦不疑殿下,自会同卫昭解释。”
“若会听人解释,便不是卫昭了。”江染道,“桓弟此举必有原因,这点你信、我信、扶风妹妹也信,卫昭却不会信。根本不必等人解释,只怕他现在已然说服皇上出兵了。”
刘乐书忙道:“公主不能去劝劝皇上?”
江染叹道:“我若劝得动他,朝廷也未必是今日模样。”
刘乐书低头沉吟道:“若果然无法补救,得立刻通知殿下,早做准备。”
“无法补救,倒也未必见得。”江染语速极缓,一字一字似说得十分谨慎。
刘乐书见她神情郑重,似有所悟,欠身道:“公主请明言,如有差遣,必当尽力。”
江染沉默片刻,开口道:“不瞒先生,永安城我已封了,扶风妹妹一时回不来。”
刘乐书眼神一动,低声道:“公主想动卫昭?”
“先生觉得我们还有他路可选么?”江染神色决然,“卫昭不除,皇兄必定兴兵,此事更不知会演变到何种地步。”
刘乐书微微皱眉道:“此事瞒着秋夫人,终究……”
“不瞒着她,此事绝难成功。”江染道,“以她脾性,只怕又会去寻卫昭一股脑儿说出来。卫昭此人何等霸道,他既将扶风妹妹视作自己人,又怎容旁人欺到头上,即便桓弟真是有所苦衷一时权宜,他也断难善罢甘休。退一步说,就算他当真看在扶风妹妹面上,放桓弟一马,那个米狐兰他也绝不会放过。到时无论是亲自发兵,还是逼桓弟发兵,总之北境好容易得来的安稳必又荡然无存。这回烽烟再起,便不能如上回般小打小闹,只怕不至你死我活不能收手。北境若果然大兴干戈,容王该有多高兴,先生必定能够想象。因此,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宁可扶风妹妹事后怪罪,也不能在这当口冒这风险。”
刘乐书默然半晌,瞟她一眼,说道:“若对卫昭动手,势必与皇上正面冲突,他毕竟是公主兄长,公主你……”
“我又何尝愿意与他为敌。”江染苦笑,“只是我不止要保他,更要保靖室。走到这一步,除了留他一条性命,我已不敢再有奢求。”
刘乐书欠身一礼道:“公主高义,在下感佩。”
江染闭着眼摇摇头,低叹道:“就算如此,我仍不欲同他搞得太僵。因此卫昭若能先一步动手,谋反作乱,我再
出面镇压,便顺理成章得多,皇兄想来亦稍能接受。”
“若能如此,自是最好。”刘乐书点头,“公主可是已有打算如何逼卫昭谋反?”
“不错。”江染道,“要卫昭谋反,关键仍在扶风妹妹身上,只要令他相信皇兄有害她之心,想必他定然不会客气。”说着望向刘乐书,恳切地说道,“至于如何让他相信,旁事我可以安排,只是尚需有人去同卫昭谈,我与他本如水火,不好出面,想来想去,只有劳烦先生走一趟,才最有把握。”
刘乐书略一思忖,点头道:“好,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一道墙挡不了秋夫人多久。请公主设法将皇上调开,我明日便去见卫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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