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后,屋内无人说话,一时沉寂。许久,秋往事才缓缓吸一口气,低声问道:“五哥,你打算动手了?”
李烬之若有所思地拨弄着案上烛火,微微一笑,问道:“你这么觉得?”
秋往事听他语气,知道定是另有蹊跷,略一犹豫,仍是说道:“铁川卫乌合之众,只认一个钱字。咱们先给了他们一棒槌,若不赏点甜头,只怕不少人都会动逃亡的心思。发些银子的确是合情合理。整肃吏治削减俸禄也算战前常例,没什么可说。但连城内驻军的饷银都减,这便怪了。同为戍边军伍,一头发钱,一头削饷,城内兵士岂能服气?此处驻军除了一万是南边带来的老兵,剩下两万都是在融洲新招编的,才刚改姓容没几日,军心本就散漫,再削兵饷,只怕更是人心浮动。届时没准便有样学样,也照铁川卫那套闹起来,强行讨钱,岂非不好收拾?还有,阿璨是咱们的人,谁都知道,你于这些事上向来避嫌,从不随意提拔亲信。如今却忽然凭空拔他做城门令,比他退伍前的官职都足足高了三级,难道会是仅仅出于故旧之情?你这番布置,看来看去,都是要拉拢铁川卫,强夺望山城!”她抬眼望向李烬之,见他眼中带着笑意,心思一转,立刻又接口道,“所以我猜,你是故意如此布局,要引得大哥这么想吧?”
李烬之听她说到最后忽然改了方向,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大笑道:“到底瞒不过你,全中!”
秋往事眼中一亮,凑过去问道:“真是故意?那台面上如此,台面下又走的是哪一步?”
李烬之先不答,反问道:“你说,大哥若发觉我虚张声势伐燎,实际铁川卫主力却并未北上,而是堵在望山城外,城门守将又被调成了我的心腹,同时还暗中派人往朝廷释卢乃至裴初等处四处联络,他会如何反应?”
秋往事不假思索地答道:“他自然认定你要夺城起事,必会也打着伐燎的旗号,率大军北上。”
“不止。”李烬之伸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寥寥数笔勾勒出风境各方势力图,“他防范我不是一日两日,自也知道我若起事绝不会孤零零一个人跳出来就算完事。他要压住我,只是第一步,后头的事还多了。其一,宋流将军、费梓桐将军,以及我在军中一干故旧,加起来手底下起码也有十万,这一拨人他要留出兵力严阵以待。其二,西边朝廷,江栾和卫昭都是死心塌地撑持你我的;东边释卢,火火姐妹也是与你关系最好。他除了下功夫遮掩实情或挑拨破坏,也不得不防范可能的出兵。其三,我同他内讧,裴初必然等着横插一杠,他也必须做好万全准备。容府兵力号称六十万,真正可堪一用的至多也就一半,同时应付这里外腹背数方危机,已是要捉襟见肘了,绝然再无余力注意他事。我这时候若金蝉脱壳,反跳到他身后去,只怕他纵有三头六臂,也要措手不及。”
秋往事心念一动,脱口而出:“风都?”
“不错,这是其一。”李烬之用力点头,沉静的语声下似是藏着满满的兴奋,“我一有异动,大哥势必四面布防,处处紧盯,唯独会有两处缺口。一是风洲。那里如今几乎是空白一片,裴初刚退,朝廷未进,一切松散无序,看来绝无威胁,他必定忽视。我此时回风都宣明太子身份,立旗起事,想必不会有什么阻力。第二便是秦夏。他自恃在那里根基扎实,驻军早都换成了亲信,又有楚方两族互为倚仗,加之我一直在外带兵,势力在军不在政,绝难钻什么孔子,因此也不会多加留意。可他却忘了一个人。你可知道三哥现在何处?他已潜回秦夏很久了。”
秋往事略一思忖,问道:“那么燎邦不打了?”
“不打不行。”李烬之摇头,“白大师血仇未清,咱们嫌疑便也未清。不打燎邦反而内讧起事,纵然抬出正统身份,也难免要伤民望。因此一切都要先等燎邦胜利之后。”
秋往事皱眉道:“可你不是要把铁川卫主力留在这里误导大哥么?又用哪儿的兵打燎邦去?”
“自己的不够用,可以借别人的。”李烬之微微一笑,“这事我大致有些打算,还要摸摸情形,待过两日再定。”
秋往事心下“砰砰”直跳,手心一阵阵发热。虽早知道这一日迟早要来,待当真事到临头,仍不免心绪翻腾,百念杂陈,只觉浑身血液随着心跳一波一波鼓荡着,震得从头到脚皆苏苏的发麻。这一步走出,便又是一次天翻地覆,人事全非,日后种种艰难,不必多想便已是沉甸甸压在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
李烬之静静看着她,忽微微一笑,轻声道:“往事,你怕么?”未待她回答,又道,“我原本总是不安心,想到有朝一日要走上这条路便觉心虚,便觉害怕,恨不得立刻抽身,有多远逃多远。夜里做梦,常常孤身一人陷入重围,怎么拼杀都没有尽头。惊醒之后,却也松不了半口气,只因这梦境分明与现实无异,我要做的,便是与天下为敌。裴初、江栾、大哥,我要从他们头上一个个踩过去,不能错一步,也不能停半刻。唯一的底牌,不过是江家留给我的一身血脉,究竟有几分胜算,我从来不敢去想,一想,便走不下去了。可现在不同,现在你在这里。我们从即望山起,不,也许从你爹与我爹那时起便结下因缘,此后自当门关相遇,一路走来,我便从没怀疑过你就是要陪我走完一世的人。若最终站在千秋峰顶的不是我们,上天让你我相遇,又是为了什么?我从没像现在那么想做皇帝。我想还天下太平,还万民安乐;我想重兴百废,重现升平;我想隆文治、兴耕织、振商旅、复百工。这乱世亏欠你的,我都要在盛世还你;你不曾见过的繁华,我都要让你亲见。往事,现在我毫不怀疑我们走的这条路,真的,毫不怀疑。”
秋往事怔怔地看着他眼中热切而清透的光亮,似是着了迷。仿佛忽又回到最初定亲之时,有些憧憬,有些羞涩,却少了不安与迷茫,似乎对不明的前路有一种莫名的确信。她浑身渐渐放松下来,展颜笑道:“我也不怀疑,一点儿都不怀疑。五哥,其实我……”
话未说完,李烬之忽抬头盯着屋顶,仿佛能透过屋瓦望见天空,跟着忽然拔腿奔到窗边翻身而出,嘴里叫道:“往事,弓!”
几乎在他开口的同时,便听正厅大门“吱呀”一响。守在院中的侍卫先是瞧见新来的守令大人“砰”一声跳出书房,借着廊柱攀上屋顶,还未来得及惊讶,便见正厅大门无人自开,挂在厅中墙上的一副弓箭凌空飞出,仿佛通灵一般,追着李烬之直上屋顶。
李烬之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接过弓箭,仰头一望,果见空中一个黑点正自快速接近,转眼已能清楚瞧见是只硕大的苍鹰。他取出一支箭,折去箭头,扯些布条包裹,掂了掂分量,待它飞临头顶,挽弓一箭射出。
弦响之处,苍鹰应声而落,翻旋着直往下坠,一面犹自奋力扑腾。眼见即将坠地,竟又翻了个身,硬是收住势子,似要重新飞起。哪知才一振翅,便兜头撞上一个丝网,双翅立刻被紧紧缠缚,动弹不得。
丝网缠裹着苍鹰飞回立在窗边的秋往事手中。她见鹰腿上果然缚着一根细长的芦管,探头冲攀下屋顶的李烬之一笑。一同回进屋内解下芦管,打开一倒,却是空无一物。
李烬之一讶,向管内一看,只见芦管内壁上刻着许多小字,极是浅淡,与本身纹路混在一处,若非他目力过人,只怕也察觉不到。可芦管极深,管径又是极细,他也只能看出口上几字,底下的便全然难见。他微一皱眉,沉吟道:“米狐哲倒是小心,这是要劈开才能看的。看来只有看完之后,再照样伪造一个了。”
秋往事接过芦管瞧了瞧道:“不必麻烦,我摸摸便是。”
李烬之疑道:“这字刻得太浅,直接用手也未必摸得明白,你枢力虽纯,恐怕也……”
还未说完,便见秋往事坐在案前,摊开纸墨写起来。他暗吃一惊,隐约觉得有异,如此精细的感知能力,简直已接近入微法,当真是自在法所能达到的境界?正自疑惑,秋往事已搁下笔道:“就是这些,看来你当日还真猜对了。米狐尝果然已在暗中调兵,看来咱们要突施奇袭一击奏功是没指望了。好在米狐哲说族内他有办法应付,看来还不至太糟。就算不得不正面相抗,只要有准备,咱们便也不怕什么。”
李烬之匆匆浏览一遍,眼中神光熠熠。默然片刻后,一拳击在桌上,沉声道:“好,敌友既明,咱们终于可以放手一搏了。”
秋往事将芦管照原样缚回苍鹰脚上,放它飞去,转身问道:“拿得准么?有没有可能是米狐哲使诈?”
“不大可能。”李烬之摇头道,“我们得知米狐尝早有准备,自然也要尽量预备周全才发兵。他若真和大哥联手算计我们,正应当说米狐尝全无戒备,催我们尽快轻兵奇袭才是,又怎会提醒我们做好打硬仗的准备?岂不是自找麻烦么。”
秋往事点点头,瞧天色已将黑透,说道:“米狐兰一会儿接到信,必定急着找我们商量。就快宵禁了,她别冒冒失失闯出来惹事。干脆我去接她过来吧。”
李烬之点头。秋往事取了令牌出门,刚到客栈,便见米狐兰风风火火地冲出来,掌柜跟在后头连声劝阻,却哪里拦得住。她忙上前叫道:“兰姑娘。”
米狐兰一见是她,立刻奔上前一把拉住,叫道:“你们跑哪里去了,我正找呢。”
秋往事故作不知,讶然问道:“出什么急事了?慌成这样。我们已在守令府住下,这不接你来了么。”
米狐兰急着同李烬之商议,当下匆忙同她上楼收拾了包袱便走。刚出大门,秋往事听得楼上窗户“吱呀”一响,抬头一看,见一名男子靠在窗口向下望,似是听到闹声好奇张望。秋往事见到那人左眼上蒙的黑罩,认出正是一路跟着暗记而来的许暮归,向他递个眼色,便领着米狐兰匆匆离去。
一进守令府见到李烬之,米狐兰立刻掏出劈成两半的芦管,“啪”地往桌上一扔道:“你看!”
李烬之一眼扫过,见果与秋往事方才所写分毫不差,面上不动声色,轻叹道:“果然如此。”
米狐兰“砰”地双手往桌上一按,倾下身道:“咱们得立刻发兵,救我二哥!”
“立刻发兵?岂不是找死。”秋往事冷哼一声,“你那大王兄倒是巴不得我们这么做呢。”
米狐兰霍然转身,怒瞪着她,叫道:“可大哥既然什么都知道,定然会对二哥下手。我们若不尽快动手,他、他……”
“姑娘稍安勿躁。”李烬之平静地开口,“哲殿下处境原本确实凶险,可如今他既有准备,相信米狐尝也没那么容易动他。不说别的,光凭贺狐一族,便足以周旋一阵了。他信上也说那头有他应付,咱们别乱了自己的步调,倒给他添麻烦才是。”
米狐兰听着他沉静的语调,心下略微安稳。焦躁地踱了几步,挥挥手,低叹道:“我是全乱了,二哥也说都听你的,那便听你的。咱们怎么办?”
李烬之略一思忖,答道:“既然米狐尝已知道一切,那么我们无谓遮掩,便大张旗鼓地预备起来,摆出架势同他干场硬的便是。”
米狐兰立时急了,猛摇头道:“这怎么行!这岂不是逼大哥加紧对二哥下手?!再说你道硬碰硬便有胜算么?我们燎邦是个人便能骑马打仗,你算算这是多少兵力?就算现在内部不和,可你们自己难道就和?你后头还不是有个恨不得早日送你上路的大哥!你调得到多少兵多少粮?拿什么去打硬仗!”
“姑娘误会了。”李烬之微微一笑,“我只说摆出个硬仗的架势,并没说真打硬仗。”
米狐兰一怔,问道:“什么意思?”
李烬之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答道:“我们仍照原先计划,轻兵奇袭。”
米狐兰一皱眉,问道:“奇袭?怎么个奇法?”
李烬之答道:“自然是绕过大军,直取首脑。”
米狐兰泄气地轻嗤一声,说道:“米狐尝小心得很,走到哪里都带五千铁骑,身边更是跟着一大票高手,里头还有你们风人枢士。二哥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也没找着机会下手,如今局势紧张,他防范只有更严,你明也好暗也好,想抄他老巢,谈何容易!”
李烬之淡淡望着她,微微笑道:“办法不是没有,只不知姑娘是否愿意受点委屈,冒点风险?”
米狐兰一怔,旋即点头道:“自然,只要能赢,我做什么都行!”
李烬之垂眼沉默片刻,抬头道:“若有人以姑娘为质向米狐尝请降,你觉得可够分量得他接见?”
“诈降?”米狐兰咬着唇思忖半晌,沉吟道,“三边铁卫成分颇杂,出了降兵也不奇怪。你若有靠得住的人选,倒的确值得一试。若能成功,与二哥里应外合,再加上你们的外势,应当足可一战!”
“好。”李烬之一击掌,起身道,“人选我已有打算,姑娘只管放心。今日也累了,且先下去歇息。燎邦情况姑娘较熟,届时着手安排,还要得姑娘出力。”
米狐兰有了方向,心思略定,也便告辞退出。秋往事领她至客房安顿下,着她尽量别出门。回到书房,便见屋中多出一人,正是先前客栈遇见的许暮归。她微微一讶,笑道:“你动作倒快,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刚到墙门,便被李将军发现,遣开侍卫放我进来的。”许暮归欠身一礼,恭敬地问道,“不知将军招我有何吩咐?”
李烬之肃容望着他,许久才沉声开口道:“许将军,卢烈州待你亲厚,众所周知。我今日问你一句,他死于我们之手,你就没想过报仇?”
许暮归一惊,立刻单膝跪下,恳声道:“将军,老实说,我初归容府之时,确曾告诉自己苟且偷生只为伺机报仇。可过了这么久,若说仍然矢志不渝,我自己也骗不过自己。卢将军待我不薄,我当日不曾以身相殉,哪里还有资格谈什么报仇。若说恨,我也只恨自己软弱无能,对不起卢将军。可两位将军也对我有恩,我纵不思相报,总也无颜再提一个‘仇’字。”
李烬之打量着他,默然不语,似在揣测他话中真假。直到许暮归觉得脊背几乎要被巨大的压力压断,他才朗笑一声,弯腰扶起他道:“好,你很坦白。战场之上,生死由命。卢将军这等英雄,我们也素来敬重,若非立场相左,原也可结杯酒之交。当日保下你,也是敬你这份不忘旧恩的义气。今日既然把话说开了,那么我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替我办成一件事,便算偿清了我们对你的活命之恩,以后是走是留、是敌是友,都由你自行决定。”
许暮归听他说得慎重,心下也七上八下,打起十二分精神,绷着声音应道:“我早已别无去处。将军若有差遣,但凭吩咐便是。”
李烬之点点头,问道:“你是卢烈洲心腹,想必与裴公也有些交情?”
许暮归心下一紧,迟疑片刻,小心地答道:“我们份属君臣,如何谈得上交情。”
秋往事“嗤”地轻笑一声,拍拍他肩膀道:“别那么紧张。知道你讲义气,不会让你去找
裴初麻烦的。这次的事,对咱们两家都有好处。”
李烬之见她猜到,与她相视一笑,接着道:“我是想你给裴公带一封信,请他共伐燎邦。”
许暮归大吃一惊,怔愣半晌方愕然开口:“请裴、裴公共伐燎邦?显容联手?这从何说起?”
“并非容显联手,而是我与裴公联手。”李烬之微微一笑,坦然直视着他,“你从永安来,这次伐燎究竟因何而起,你想必心里有数。我是被人逼到这个位子上的,眼下的处境并不怎么美妙。城里乌烟瘴气的情形,你应当也看出来了。此时同燎邦开战,我并无胜算。何况我接到密报,燎邦二王子米狐哲表面上欲与我们联手,实则是想借我们的势夺了王位,随后便过河拆桥断我后路,把我们葬送在燎邦。我又怎能坐以待毙?因此已派人去同大王子米狐尝联络,与他同灭米狐哲。可我毕竟底气不足。一则铁川卫是什么货色你只怕比我清楚;二则融洲易主不久,根基远未扎实,调兵调粮皆不顺遂;三则我从未与燎邦接战,全无半点经验;四则米狐哲有内线,对我们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五则米狐尝毕竟非我族类,未必就靠得住。因此我希望裴公能出兵相助,夹击米狐哲。大家同为风人,抗燎原是义不容辞,不分什么你我。此战若胜,裴公不仅得名得势,最重要的,是清除了后患,想收回不孤城便没什么顾忌了。”
许暮归听得心思涌动,知他尚隐瞒了关键处,却也隐隐觉得天下将有大变。正自出神,李烬之已自袖内抽出一封信递过,说道:“你只要替我把此信送到,成与不成,全在裴公决断。这里你不宜多留,先回客栈,明日一早便上路吧。路上千万小心,不能漏半点风声。”
许暮归应下,接过信贴身藏好,待李烬之遣走院中侍卫,便悄然翻墙而出,一路避开三三两两的巡夜兵士,重回客栈。一夜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天未亮便收拾包裹,等着城门一开,便策马向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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