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往事心念一转,问道:“大哥的意思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索性同燎人叫上板,一口咬定是他们所为?只是……”她迟疑道,“陈兵边境,不怕弄巧成拙,当真惹急了燎人么?”
“七妹聪明。”江一望嘴角轻勾,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转向李烬之道,“五弟怎么想?”
李烬之一贯的面沉如水,看不出表情,思忖片刻,抬头问道:“大哥莫不是想顺水推舟,干脆借这机会同燎邦开战?”
秋往事一怔,惊道:“开战?现在?”
江一望微微一笑,问道:“七妹以为时机不妥?”
秋往事一怔,心中绪念杂陈,隐隐觉得不对,却又抓不住头绪,皱眉半晌,还是缓缓摇摇头,吞吞吐吐地答道:“倒也不是……只是……”
“我以为现在正是时候。”江一望未等她说完,径自开口,“以前因为我们在南边,抗燎的事都是裴初在做,他在北方之所以民望极高,一大半便是因为这个。现在我们既然到了融洲,同燎邦接上了壤,那么迟早要找机会同他们一战,不能只让裴初充这个英雄。如今燎王病重已久,随时可能归天,大大小小的王子偏王都忙着夺位,纷争不断,正是无暇他顾的时候。眼下又方值初夏,北漠草还没长,马还没肥,他们战力不整;我们却歇了一春,兵强马壮,粮草都是当日北征时备下的,现成可用,若骤然发难,雷霆一击,当可一举而奏全功。这次白大师的事牵涉整个枢教乃至朝廷,里头花样太多,碰不得的顾忌也太多。你们既陷了进去,越是纠缠只会越牵扯不清,倒不如索性跳出局外,别管真相如何,只把矛头引向燎人。一旦开战,便是民族大义、家国之争,到时谁还关心别的?你们两人的威望摆在那儿,这次事情尚未清楚便被明光院搞得坠崖失踪,民心早就不服。这时候来个祸水北引,咬定此事是燎人所为,你们出来带兵北伐替白大师讨公道,若就此灭了燎邦凯旋归来,自然又是天下的大英雄,那时明光院再要说什么,又有谁信?因而现在北伐,即可解了白大师这个套,又可打击燎人,震容府声威,岂非一箭双雕?”
秋往事情知他如此安排,必无好意,一时虽猜度不透,却也一心只想寻借口推脱,眼神一闪,皱眉道:“裴初这一次可是退得不甘心,我们一旦动兵,难保他不趁虚而入。”
江一望笃定地摇头道:“这倒不必担心。裴初是死脑筋的人,他生平最恨燎人,民族大义于他是碰不得的。趁我们伐燎之际偷袭,这等近似通敌叛国的事他绝不肯做,若是做了,天下悠悠众口也自饶不过他。”
秋往事心念一动,又道:“他不敢动我们,未必不动顾雁迟啊。顾雁迟生生扎了根钉子在他背上,他之所以忍着不动,就是顾忌燎人趁乱攻破北防。若是我们牵制了燎人,他还不趁机抢回不孤城么?”
江一望似是微微一怔,眉梢一挑,古怪地瞟她一眼,似笑非笑道:“裴初灭了顾雁迟,对我们又有什么不好?”
秋往事心下一跳,自知失言,一阵紧张,面上登时发烫,忙心思疾转,想寻个理由混过。偏偏情急之下只觉脑中空白一片,正自急得出汗,忽听李烬之不急不缓地说道:“对我们固然没什么不好,对朝廷却是不好的。”
秋往事登时会意,暗松一口气,连忙接道:“不错,朝廷要防我们一家独大,便要借顾雁迟牵制裴初。我们若是北伐,眼下的均衡局势或许便要打破,这一点朝廷未必容许。就算永安皇上这头容易应付,风都临风公主那里却不会那么好说话。我们说起来毕竟还是朝廷的人,若是朝廷不准发兵,我们总也不好置之不理。”
江一望不咸不淡地微微一笑,摆摆手道:“这倒不必多虑,我已让阿宿上风都去了,燎人杀害白大师,嫁祸你们,挑拨朝廷与容府关系,有意趁乱南侵的消息很快会传遍风都。这事咱们占着大义名分,民间声势一起,临风公主再是不情愿,又要拿什么来反对?皇上与卫昭又是向着咱们的,出兵一事绝不会有阻碍。”
秋往事先前说漏了嘴,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含糊应着,一面偷偷觑着李烬之。他倒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似是对这提议颇有兴趣,对着墙上的北疆形势图琢磨了半晌,回头问道:“大哥打算动哪里的兵?”
江一望眼中微光一闪,面上神色不动,指着地图道:“此战关键在一个快字,骤然一击,胜负已分,要他们甫觉不对时,大军已长驱直入。因此我打算用裴初留下的三边铁卫,这批都是常驻北防的老兵,精于弓马,惯于奔袭,应付燎人经验足,地形也熟,一应装备都是专为对付燎兵而置,最是合用。我一平融洲便派人去整编过了,你们一过去便可接手。”
秋往事一听是裴初旧兵便觉不妥,立时反对道:“裴初的兵,能听使唤么?”
江一望挥挥手道:“裴初能把他们留下,便说明不是心腹,有什么不听使唤的。”
秋往事又道:“既不是心腹,想必也不是精锐,战力当真可堪一用么?”
江一望回头望向她,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答道:“所以才定要你们两人去啊。这批人固然不及止戈骑之精锐,可一军战力,在兵更在将,有你们两个去,想必足以弥补兵士能力之不足。”
秋往事听他连借口都不寻了,想必这批被裴初扔下不要的兵不知残弱到什么地步,顿时一阵恼怒,几乎想要发作,却忽听李烬之朗笑一声,似是颇为兴奋地接道:“大哥说得不错,三边铁卫是裴初的劲旅,闻名天下,留下的固然不是精锐主力,想必也差不到哪儿去,关键是常驻北境,什么都习惯,咱们调度起来便不会磕磕绊绊。何况这帮人新近归降,一心立功表态,想必人人奋勇,自可以一当十。”
秋往事听他这么说,知他必有计较,自也不再多说什么,闷闷地不吭声。
江一望见状朗然笑道:“七妹还有疑虑?放心,我既如此安排,自然布了后手,可保万全。今日夜了,你们也累了,先去休息吧。明日咱们再详谈,届时我让你们见一个人。”
秋往事被他说得疑云大起,本想细问,可他已起身送客,李烬之也站起来告了辞,自也只能跟着行过礼,退了出去。
两人的住处就被安排在江一望寝殿边上,不过一廊之隔,在旁人看来自是殊荣,秋往事却只觉浑身不自在,暗骂江一望盯得好紧,一进门连华美喜庆的新房布置也不曾细看,胡乱洗沐过后便遣退侍从,熄灭灯烛,拉着李烬之跳上床放下帘帐,压低声音道:“五哥,外面可有人偷听么?”
李烬之搂着她躺下,凑到她耳边低笑道:“三更半夜,新婚夫妇,这种时候跑来偷听,想听些什么?”
秋往事大羞,用力推开他,叱道:“别扯了,说正事!”
李烬之又挨过去,笑道:“洞房洞房,咱们洞过了,如今好容易有了房,明日一早又得应付大哥,就只这几个时辰空当,正事?什么叫正事?抓紧才是正事。”
秋往事背靠着墙,双手抵着他胸口,耳际被他蹭得热乎乎的直痒,忍不住喘息着笑道:“好了好了,我们……你……至少告诉我咱们有几成机会活着回来啊,我瞧大哥是想送咱们上路了。”
李烬之也知道不说明白她心神难安,厮磨一阵便恋恋不舍地停下手,答道:“他不想送咱们上路,难道还真心捧咱们做英雄么。这次北伐,必然险恶。”
秋往事肃容点点头,问道:“你有安排?”
李烬之摇头:“没有。”
秋往事一怔,又问:“有对策?”
李烬之仍是摇头:“没有。”
“有内应?”
“没有。”
“有外援?”
“没有。”
秋往事大讶,瞪着他问道:“那你有什么?”
李烬之淡淡一笑,双眼在黑暗中闪着光,低声道:“这一次大哥倒说对了,有你有我,还不够么?”
秋往事一怔,愣了半晌,忽“噗嗤”一笑,低叹道:“看来我是舒坦太久了。”
“没什么。”李烬之笑道,“女人嫁了人,心总是会变软的。软一点好,你原本是一个人拼命,拼来拼去都是自己。如今一拼便一半是你的命,一半是我的命,自然不一样。”他微微一顿,面容渐肃,沉声道,“只是这一仗必然不易打,大哥必定不容我们轻轻松松地风光获胜,给我们的兵已摆明是不堪用的,明日又不知还要耍些什么花样,老实说我也并无多少把握。可这一战我们非应不可,白大师这档子事,正是我的弱点。我谋天下凭的是正统身份,声名清白最是要紧,若是留了污点,甚至得罪枢教,届时争不到民心,那便什么都是一场空。因此我也确实需要同燎邦打上一仗,把白大师的事盖过去,将来起事才不会脚底不稳。大哥替我们设的定然是必输之局,可他先前说的那些优势也都是真的,我们也未必寻不到机会。”他半支起身体,郑重地望着秋往事,低声道,“往事,这次是背水一战,若败,一切休提;若胜,天下便再没什么能阻我们。你可愿意同我搏这一回?”
秋往事一笑不答,只伸出双手环过他颈项,微微仰起脸,轻轻贴上他双唇。
第二日,秋往事朦朦胧胧醒来,只觉眼前红晃晃的一片,帐帘、窗花、壁书、顶饰皆是明艳的红色,阳光透过窗纱照进来,映得屋内泛起一片暖融融的金辉。她舒坦地眯了眯眼,正欲伸个懒腰,脑中忽地一醒,猛地坐起来。一坐之下,颈肩腰背顿时一阵酸痛,直连牙根都发软。尚未闷哼出声,忽又惊觉身上凉凉的,竟是□□,她大吃一惊,这才彻底清醒了,猛一扭头,果见李烬之躺在身边,饶有兴味地望着她微微笑着。
秋往事顿觉浑身血液都涌到了面上,惊呼一声,一把扯过被子裹在身上。哪知裹住了自己,李烬之便无遮无蔽地露了出来。她顿时傻了眼,双手拽着被子提也不是放也不是,一张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你、你……”
李烬之大剌剌躺在床上,抬起右臂垫在后脑,好整以暇地笑道:“你羞个什么,又不是第一回了。”
秋往事一怔,想想也是,可上一次在水底因最后时刻突发变故,加之洞内光线幽暗,视线不清,倒免去不少尴尬,如今青天白日面面相对,该如何应对却着实没什么心得。虽说想来想去都觉事到如今确实没什么可害羞了,但到底不能厚起脸皮同他坦然相对,死死拉着被子,双眼一扫,见两人的衣物东一样西一样散得满屋都是,也不知是如何弄的,面上不由又红了几分,飞快地隔空捞过衣物胡乱穿上,顺手将李烬之也从头到脚遮盖起来,这才安了心,左顾右盼地吱唔半晌,总算想起该说什么,忙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李烬之扒开盖在脸上的衣服,懒洋洋地打个哈欠,答道:“隅中过半了吧。”
秋往事吓了一跳,看看窗外果然一片透亮,不由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难道已经出去见过大哥了?”
李烬之指着自己,眯起眼笑道:“一大清早扔下新婚妻子跑出去,你瞧我像那么不识情趣的人么?”
秋往事白他一眼,不去接话,径自七手八脚地越过李烬之爬下床去,一面怨道:“你醒了也不叫我,大哥等着咱们呢。”
“急什么。”李烬之口里这么说,到底还是慢悠悠地坐起身,“大哥无非差人来瞧了三回,也没催咱们嘛。”
“你还说!还不快起来,叫大哥怎么想……”秋往事正自跺脚,忽地一愣,挑眉望向他,恍然道,“你故意的!”
“此话差矣。”李烬之摇头晃脑地答道,“春宵苦短,人之常情,说什么故意不故意。”
秋往事瞪他一眼,知他果然是故意迟迟不起,好让江一望以为他新婚之后沉迷□□,心志懈怠。刚安下几分心,忽又面上一红,嗔然瞟他一眼,咬牙道:“你要装色鬼只管装去,做什么拖我下水。”
李烬之睁大了眼,做出惊愕之态,讶然道:“那你要我拖谁下水?”
秋往事一时语塞,又羞又恼,心下一怒,索性上前一把拉起他,不由分说地胡乱替他套上衣物,跟着便大声唤侍从打水进来,催着李烬之一道匆匆梳洗过后,便拉着他出了门。
他们回来的消息尚未对外透露,一出门便有侍从上来引路,领他们径直拐入隔壁江一望的寝殿,绕过正室来到东南角的书房。
尚未进门便听屋内有女子语笑声,语声爽脆,颇无忌惮,似乎兴致十分高涨。秋往事与李烬之对视一眼,皆暗忖不知是谁在江一望面前如此放肆。通报之后,推门入内,只见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站在江一望身边,面上犹自眉飞色舞,显然正聊得兴起。她披着云袖袍,穿着半折裙,施着薄面妆,梳着新月髻,一派东南风人女子打扮,只是肤色略黑,神情张扬,却又与寻常风女不同。
秋往事怔了一怔方认出是谁,指着她惊呼道:“米狐兰?你在这里做什么!”
米狐兰双眉一立,尚未出声,江一望已起身笑道:“七妹昨晚睡得可好?来来,米狐姑娘是咱们的贵客,你们既然有交情,那是再好不过。”
“谁同她有交情!”秋往事小声咕哝着,面上微微发红,忽然霍地抬起头,讶道,“大哥你昨日说的后手就是指她?你要同燎人合作?!”
江一望若无其事,淡淡笑道:“七妹此言差矣,我们是要去伐燎,怎么说同燎人合作。”
秋往事忽地心下一动,猛然回头,紧盯着米狐兰,厉声道:“你老实说,白大师可是你们杀的?”
米狐兰一怔,“砰”地一拍桌,怒道:“你才杀了人!我在那之前都不曾听过什么白大师,谁没事大老远跑去杀他!”
秋往事不屑地撇撇嘴,冷哼道:“你们自然不是没事杀他,摆明了存心就是嫁祸,先让我陷于百口难辨之境;然后露出那么点线索,给咱们备好出兵的借口;再适时跑来挑动大哥伐燎,借我们的兵力替你哥夺位扫清障碍,可有错么?”
米狐兰气得直跳脚,霍然转身,对江一望叫道:“王爷,你也瞧见了,不是我无心合作,是有人赶我走。我也犯不着死皮赖脸留在这儿坏你兄妹和气,这就告辞了!”语毕转身便往外走。
江一望盈盈笑着,却只是眼看着她走开,并不挽留。秋往事正觉讶异,却见李烬之上前拦下米狐兰,欠身道:“姑娘息怒,往事不过一时情急,并不当真,我先替她赔不是了。”
秋往事见他低声下气,不免发怒,可也知他必有用意,到底不好搅局,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胡乱一欠身道:“罢了,权当我没说。”
米狐兰见她让步,自也见好就收,冲李烬之粲然一笑,又白了秋往事一眼,转回江一望对面坐下。
江一望挥挥手,招李烬之与秋往事也一同过来坐下,说道:“你们成亲那会儿,米狐姑娘和哲殿下来我这里送了贺礼,以后便住了下来,谈了不少事情。”
米狐兰点头道:“上回我们和李将军合作,摆了米狐尝一道,在燎邦立起了威望,把族内兵权也争了一部过来。可米狐尝也因此同我们翻了脸,狠力打压。这次碰到容王,倒觉得彼此志向颇合,恰好容王也有出兵的意思,若有我们从中接应,想必事半功倍,对你、对我、对风、对燎,都好。”
秋往事暗自冷笑,心说只怕独独对我们不好,可瞧这架势此事已势在必行,反对也是无用,少不得沉下心思,问道:“哲殿下现在何处?”
米狐兰答道:“他先一步回燎邦安排,已走了几日了。留我在此,彼此好联络。”
李烬之思忖片刻,问道:“若我们出兵,不知哲殿下能提供些什么?”
米狐兰扬眉一笑,答道:“只要李将军开口,我们无不照办。要人、要箭、要情报,我们自都当尽力而为。李将军只管放心,我们比你们还想赢这场仗,绝不会舍不得本钱。”
秋往事见她一对着李烬之说话便笑得格外精神,不免来气,抢在李烬之前头接话道:“好,若果真如此,米狐尝必败无疑。只是他倒台之后,哲殿下又预备如何对付我们这支深入燎境的风军?”
米狐兰斜瞟她一眼,凉凉道:“你怕我过河拆桥,我还怕你卸磨杀驴呢。米狐尝一倒,燎邦必乱,我哥也需要时间收服各路势力。因此只要你们别得寸进尺,我们当然也不会自找麻烦。坐下来议和立盟,对彼此都好。”
秋往事知她所言非虚,便也放下了最后一层疑虑,可对江一望的算盘却越发不明白起来。有了米狐哲做内应,燎邦已是垮了一半,纵然那三边铁卫战力不济,也足可期待一胜,他若当真不怀好意,又该将绊子下在什么地方呢?她左思右想,不得要领,只得转向李烬之道:“五哥,你瞧怎样?”
李烬之并不直接回答,只望向江一望,问道:“大哥想我们什么时候起程?”
江一望微微一笑,答道:“你们自己定吧,一应文书手续都已齐全了。我的看法,总是越快越好。”
李烬之点点头,征询地望向秋往事道:“事不宜迟,这里也没什么要打理的,干脆明日便上路吧。”
秋往事自无意见。米狐兰朗笑一声,站起身道:“好,那我先回去收拾收拾。”
秋往事一怔,叫道:“你也要去?”
米狐兰一扬头,答道:“当然,不去怎么和我哥通气。”
“啊,对了。”江一望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一叩桌案,望向李烬之道,“合作之事是绝密,米狐姑娘的身份不宜暴露,也不宜同外人接触太多,就在你身边安排个职位吧。嗯,我看看,就做个中军校录吧。”
李烬之起身行过一礼,恭声答道:“但凭大哥吩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