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烬之不过在泸中逗留了两日,便同王落动身上普丘,收拾人马班师南回。秋往事有伤在身,不便远送,只在城楼上望着长长的马队在清晨白晃晃的阳光中渐行渐远。风夹着新鲜的青草气息,带着些微湿漉漉的凉意,不知怎地便吹进了心底,痒痒的,涩涩的,丝丝缕缕地萦绕着,拂之不去。眼见马队渐渐消逝在天际,秋往事忽觉一阵莫名的惶惑,陡地一个激灵,猛然扒着城墙大喊道:“五哥,我一定会嫁你的!”王宿在旁瞧得一愣,张大了嘴还未及笑出声来,却忽见她满面肃然,仿佛用尽全力般的专注,一时不由怔住,只觉心头一震,呆呆地竟说不出话来。
王落见李烬之自出城后便有些闷闷的,正寻些话题同他聊着,忽见他陡地一勒马,扭头回望,神情复杂,似悲似喜。王落微微一怔,问道:“怎么了?可是听到什么?”
李烬之出神地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忽反手卸下背后长弓,仰身搭箭,顺势拉满,朝天射出一支响箭。空心长箭尖啸着直刺九霄,拽出一道清如凤鸣的锐响,久久不绝。
舟马颠簸了近半月,回到秦夏时已是盛暑时节,食时方过空气中已透出逼人的闷热来。第一批回城的止戈骑仍是盔甲严整,铮铮银甲被日头一晒,远远望去便见耀目生辉,不可逼视。
城内城外前来迎军回城的百姓挤了数里之长,沿途欢声震耳,众人抛洒的碧落叶与鸟羽纷纷扬扬,几乎遮蔽了炎炎烈日。大胜之后,必有一段太平,必有减税减役,必有大批老兵解甲归田,必有几户新贵裂地封侯……天下战火虽仍未熄,可烧到自家门前的可能却又小了一分,乱世之中,这样的一份安稳,着实已是无上的幸福。坊间流言传得风生水起,最凶悍的敌人已除,余者皆不足道,外平裴初之乱,内清朝中奸佞无非举手间事。天命呼之欲出。容王兵锋所指,定江山、平天下,或许只要五年,或许三年,或许一年……数十年战乱之后,太平的征兆仿佛终于来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方。欢庆的喜气热烈得一如夏日的阳光,仿佛普天之下皆是光明。没有人介意每隔几户人家,便总有一户的檐角下悬着新挂上的灵枢,殷红凝滞的枢痕同不合时宜的悲泣声一道,隐没在阴暗中,沉默得微不足道。
江一望亲率百官与一干显贵在城墙上间隔百步一字排开,各抬大坛美酒向城下倾倒。李烬之领着数千止戈骑一字纵列,沿着墙根策马小跑,各举头盔沿路接酒痛饮,如此绕城一周。环城酒,正是一名兵士的最高荣耀,只有自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人,方当得起这份近乎跋扈的张扬快意。
城中恍若疯狂,成千上万的百姓随着止戈骑的马蹄自北门涌到南门,又自南门涌回北门。直折腾到日头西斜,军队方正式入城,在王府初泰堂前的广场上大摆庆功宴,鼓乐喧天,杯盏交错,直叫城中最偏鄙处的人都嗅到了亢奋的气息。
待喧嚣渐寂、曲终人散,早已是夜深时分。江一望照例在浮生阁内设了私宴,替王落与李烬之接风。两人直到这时才能解下盔甲华服,略事洗沐,换上宽大长袍,散了发,去了履,透过一口气来。
浮生阁内只有江一望同楚颉二人,李烬之眼中讶色一闪,却不曾多说什么,见过了礼便入席安坐。王落见状,便一笑问道:“怎不见阿颃同定楚?”
楚颉一面替众人斟着酒,一面道:“阿颃带着裴节还在临水,虽说战事已了,到底不便四处跑,大哥已着他过两日便直接带人上永安了。至于定楚,她身上还有游枢那档子事未结,前几日动身上融洲宁禧院去了。”
王落微觉讶异,摇头笑道:“怎的这般急,也不等我们回来再说。”
“她游枢之期只剩一年,还欠着四间枢院的鉴章未得,那四间都在裴初地盘,她虽是枢士,与俗务无扰,可同咱们的关系毕竟也是明摆着的,多少会有些麻烦,不得不早做准备。原本早就该起程的,只是叫战事耽搁了,如今自得抓紧。这一去,只怕又是一年半载了。”楚颉面上也有几分无奈,略垂了垂眼,忽又抬头笑道,“她也想顺道去瞧瞧七妹,这丫头如今可是风光人物了。今日城中这许多百姓只怕有一半是冲她来的,倒叫他们失望了。”
江一望也大笑起来,眼中神采灼灼逼人:“正是,今日这百步绕城酒原是为她摆的,她伤本都好了,偏偏又出了岔子,错过这一场,倒着实可惜了。”
王落盈盈笑着望向李烬之,口中却问江一望道:“这回可是往事的首功,她错过了绕城酒,一望你打算另赏她些什么?”
江一望微微笑着,却不作答,轻抿了一口酒,方抬眼望向李烬之道:“此事我正欲同五弟商量。我心下倒有些计量,只是恐怕委屈了七妹。”
王落微微一怔,见江一望似笑非笑,莫测高深,楚颉则仍若无其事般斟酒劝菜,忽便觉气氛怪异起来。李烬之却恍若未觉,举杯相敬,朗笑道:“我们此番也属侥幸,岂敢邀功,自是任凭大哥安排,何来什么委屈不委屈。”
江一望一笑饮尽,面容一肃道:“好,那我便直言了,我不预备重赏七妹。”
李烬之倒是神情自若,未有什么反应,王落却忍不住问道:“为何?七妹杀了卢烈洲,咱们正该趁这机会抬抬她的声望,以招揽人心才是,怎地反倒不赏?”
“不是不赏,是多赏虚的,少赏实的。”江一望微眯着眼,嘴角如有深意地一勾,“你莫要忘了,裴初手下可不止一个卢烈洲,还有一个顾雁迟在。他三人共同征战二十余载,原本情同手足,可自从裴初称帝以来,顾雁迟大权独揽,把持朝政,同另两人已不似先前的亲密,裴初与他更是早已有了芥蒂。此番井天一役,带兵的是卢烈洲,而后头定策的主帅可是顾雁迟。结果显军大败,裴初更失了臂膀,咱们不妨借此做些文章,叫他二人就此离心离德。”
王落微一怔愣,略有所悟,喃喃道:“你是说……”
江一望一叩桌面,沉声道:“不错,咱们一面大捧往事之功,不妨多封几个名号,却并不给多少实在赏赐,一面暗里放出风声,说卢烈洲之死,乃是显军内奸布局陷害所致,锋头自然指向顾雁迟。往事声名虽显,但毕竟年轻,此番能杀了卢烈洲,多数人本就觉得匪夷所思。届时流言一起,咱们又不曾让往事晋高官、掌大权,裴初看在眼里,纵不全信,总也难免起疑。他同顾雁迟本有嫌隙,如能就此反目,自是再好不过;就算这次不翻脸,裂痕一生,总难消弭,早晚有爆发的一日,咱们便只需静观其变、坐享其成即可。”
屋中有片刻寂静,只闻烛火毕剥,众人的面色在跳跃的火光之下显得不甚分明。王落动了动唇,正欲说些什么,李烬之却朗声一笑,拍案道:“大哥果然思虑深远!此计甚好,不动刀兵便损人根骨。顾雁迟纵聪明绝顶,也终究逃不过人心算计。裴初已折损一臂,若再失了顾雁迟,则区区显朝,大哥唾手可灭!”
江一望纵声长笑,替李烬之斟满酒,同他对饮一杯道:“五弟体谅便好,只是七妹那里要你多费心了。她的功劳我会记在心里,来日大业有成,自少不了她的一世荣华。”
李烬之挥挥手,随意一笑道:“大哥言重了,往事并非器小之人,不在乎这些,大哥不必担心。”
楚颉大笑道:“瞧你对她知心知底的样子,你们的婚事也该办一办了。卫昭的意思,是让你们便在永安成亲,你瞧怎样?”
李烬之向江一望同王落微一欠身,笑道:“我们也是如此打算,届时就有劳大哥四姐做个见证了。”
众人皆大笑起来,一室喜气融融,先前的些许怪异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不曾存在过一般。
席散之时已近夜半,王落站在门边望着楚颉与李烬之走远,面上的笑容渐渐隐去,眼睑微垂,眸色转深,似露出了几分落寞。江一望缓步上前,自背后扶住她双肩,凑到她耳边轻轻嗅着,低声含含糊糊地道:“咱们也好久不见了,一见面你便要替别人烦恼么?”
王落软软地半依在他怀里,仰起头深深望着他,唇角逸出一丝几不可闻的低叹,喃喃道:“一望,你究竟想些什么?内奸之事尚无定论,你莫非真对往事……”
“不是七妹。”江一望闭着眼,轻吻着她耳际颈项,语声却微微转冷,“七妹虽聪明,却并非心机深沉之人,凭她一个,玩不出什么花样。我所忌的,”他唇角一勾,冰冷如锋,“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五弟。”
王落倏地一震,霍然回头,满目惊异,却说不出话来。
“怎么?觉得奇怪?”江一望低笑一声,松开双手,退回席边坐下,自斟一盏酒,持在手中轻晃着。屋中四角主灯已熄,唯有长桌下首处一盏宫制白鹭灯还点着。他坐在上首,浑然不辨面目,唯有杯上黄金漆与杯中琥珀酒一闪一闪地泛着暗色的光。
“你怎会……五弟十一岁便跟着我,十四岁便跟着你,你怎会连他都疑?”王落语声凉凉的,似在水里浸过。
“不错,十四岁。”江一望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眸中寒光似能穿透夜色,“自他十四岁起,我便看不透他。当我以为他不过一介书生时,他不声不响地练出一手弓箭绝技;当我以为他无非偏将之才时,他轻描淡写地连下数座城池;当我以为他根底浅薄未足服众时,他接二连三地收服数位名将;如今,当我以为他无论如何总只能在我手底下做文章时,他偏偏又通过七妹同朝廷直接扯上了联系。他走的每一步,都比我预料的更远更快,如此下去,只怕不是他跟着我,而是我要追不上他了。”
“五弟有大才,这不假。”王落说得极轻缓,带着些微迟疑,似犹自无法相信他的猜疑,“有如此人才为你效命,岂非正是容府之福。一望,兔死狗烹,已失仁者之道,何况如今天下方乱,你竟已开始无端疑忌兄弟了么?”
江一望不无讽意地嗤声一笑,冷冷道:“无端疑忌?内奸已然出现了。”
“内奸之事,”王落微微蹙眉,不解地望着他,“就算阿颉有人证,确不在场,那也还有一个阿颃,怎就能疑到五弟身上?”
“你莫忘了,”江一望语声懒懒的,似是成竹在胸,“三弟当时并不在城内。”
“不错。”王落似有些急躁地掠掠额前散发,踏前一步道,“三弟当时应正在回秦夏的路上,事后接到咱们有意出兵的通知便直接往临水城去了,期间并无回城的记录。但他那两日已入驹水,距城不足百里,以他身份,想要中途抽出一两日混进城一趟,并非什么难事。”
“三弟确有条件做这件事。”江一望好整以暇地把弄着酒杯,闲闲道,“若七妹所言属实,则既然二弟不可能在场,三弟便一定有问题。如此,便还有一事未解,”他微微一顿,无声地冷笑着,“把裴初被擒的消息透给了三弟的是谁?”
王落一怔,脱口道:“还能是谁,自然是阿颉。”
江一望低笑一声,摇头道:“关心则乱啊阿落,只可惜你拿别人当弟弟,别人却未必当你是姐姐。”他语声蓦地一沉,冷冷道,“擒获裴节当晚,三弟的船停在南风渡,这是有案可查的,绝假不了。二弟第二日早晨被我招进府内商议裴节之事,直到午后方散。南风渡踞秦夏来回近二百里,若午后方送出消息,三弟绝不能在当晚便赶回城中。除非在清早城门一开时便立刻飞马报信,或者倒还来得及。”
王落面上一片苍白,轻喃道:“在清早前已得了消息的,便只有当晚在场的你、我、阿宿、往事,和……烬之。”
江一望轻啜一口酒,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低声道:“六弟七妹做不得这等勾当,若不怀疑五弟,阿落,我岂非便要怀疑你了?”
王落若有所思地摇着头,倒似全未将他的后半句话放在心上。良久,她方深吸一口气,抬眸定定望着江一望道:“一望,五弟我信得过,你若不疑我,便也不必疑他。内奸之事毕竟是他透露给你的,又怎可能会是他做的?他同往事几乎都把命送在卢烈洲手里了,又岂会与显军有所勾结?”
“或许他的目的正在让我得知府中出了内奸呢?”江一望微微笑着,莫测高深,“五弟有大志,既不愿臣服于我,便也不会替裴初卖命。他玩这一手,或许便是要挑拨我同楚家,最好我们在他出兵在外期间大起内讧,斗个你死我活,待他平了裴初,率重兵回城,便正好坐收渔翁之利。”
王落低头不语,蹙眉思量着。江一望却不容她多想,语声一凛,又接着道:“七妹这次不随你们回来,难道不是他成心安排?”
王落微微一怔,忙道:“往事伤势反复,上不得路,这绝没有假。”
“伤势反复。”江一望嗤笑一声,“就有这么巧?她好好的养伤为何无缘无故同人打起来?未必不是寻个借口留下,作为五弟留在外头的一招棋。假若内奸一事真是五弟无中生有,则他这次回来,只怕也存着心思。井天目前根本是捏在七妹手里,万一五弟要在秦夏有所动作,有她在外,进可攻、退可守,至不济还可外联显军,对咱们可是心腹大患。”
王落忽地心中一动,猛然抬头道:“定楚匆忙北上,可是你的安排?”
江一望朗声一笑,拍掌道:“果然聪明。虽说阿宿也在泸中,可他心地单纯,真有变动,制不住别人倒也罢了,没准还让别人拿住了。因此我让定楚去盯着点,以防万一。虽说我不曾同楚家生隙,五弟多半也是隐而不发,但终究还是该留一手。”
王落怔怔望着他,忽觉说不出的疲惫,轻叹一声,甩了甩头,似不愿再争辩什么,只淡淡问道:“你既早已疑心烬之,又何必给他兵权,让他出战?如今再来百般防范,何苦呢?”
江一望见她立在门边,背着月光,衣发在夜风中轻轻飘拂,单薄得有如一纸剪影,心下也不由一涩,暗自一叹,招手示意她也来桌边坐下,一面替她斟酒,一面低声道:“阿落,我知道你同五弟感情深厚,我也并不想为难他,可很多事,宁枉勿纵,我也身不由己。五弟一直以来便与别人不同。楚家要什么,方家要什么,我都一清二楚,便不怕他们玩出什么花样。唯有五弟,我却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他有胆识,有远见,有气魄,有胸襟,屈居在我之下,凭的是什么?求的是什么?我都不知道。说他有反意,或许言过其实,可说他志不在小,想必不是冤枉。以前我不忌他,一则是因为你在,他无论如何有些顾念;二则他毕竟无根无底,想要自立门户也没有个般得上台面的名头,反而要背个叛主之名;三则他历来勤谨,并无越轨,我也便不在意对他多加栽培。可如今,情形已然不同,因为又多了一个七妹。”
王落一惊,问道:“往事?往事又能有什么异心?她是重情之人,你若真不放心烬之,岂非正该真心待待往事,对烬之总也是个牵制。”
江一望微微一笑,摇头道:“我不是说七妹有异心,而是七妹的出现,正弥补了五弟最大的缺陷。五弟文韬武略,在军中也颇有根底,他若要动不臣之心,唯一缺的,就是一个登高一呼的名头,七妹便正能给他这个名头。七妹来容府不久,头上的名号却已有一大堆,一边是叶无声的女儿,一边是卫昭的妹妹,一边又不知怎地对了皇上的眼封了公主。五弟尚未娶她,便已封了三等爵,一旦完婚,再加上这回的战功,怕不要裂地封王?虽说朝廷如今势颓,可毕竟声望尚存,我也仍是靖室臣子,届时五弟便名正言顺与我分庭抗礼,我若不干脆反了朝廷,岂非便只能看他坐大?如此局面,想必你也不愿看到。”
王落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只以沉默表示着异议。江一望微微叹息,探手理着她颊边秀发,低声道:“阿落,你不必担心,我也不过做些防范,并非真要动他。五弟自也不会轻举妄动,天下太平以前,咱们想必都会相安无事。五弟到底替我打下半壁江山,今后灭裴初也仍要靠他,我也不希望最后要同他反目成仇。只是高处势险,五弟若真站到了足以登顶的位置,只怕他想停都停不下来,届时他若不走出那最后一步,我同他都不得心安。因此我若想保他,便只有趁早打压他,不让他走到那最后的位置。我如今压制七妹,削他军功,便是这个意思。与其最后兵戎相见,不如一开始便不给他坐大的机会,如此,或者倒能平安散场。阿落,我在你面前也不必说虚的,当日我羽翼未丰,江朴又对我百般排挤之时,我也几度想弃了兵权,明哲保身。可义父为灭灭江朴的张狂劲儿,刻意栽培我,以致我最终与他形同水火,势难并存。我强夺容王之位,外间赞我英明者有之,责我狠辣者有之,可其中多少身不由己,旁人不明白,阿落你又岂会不知。”
王落面色愈见苍白,却有微微的动容,目光在烛火下明暗不定,似是有所思、有所感、有所叹。月已东偏,愈白愈亮。屋内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处,一浓一淡,似分似合,在霜白的光华下显得异样孤冷。良久,王落方似怅似叹地淡淡一笑,低叹道:“我明白,我明白……身不由己四字,我又怎会不明白。只是一望,你疑心太过,重于术而不重于道,终究不是王者所当为。”
江一望微微一笑,仰头一口饮尽壶中残酒,随手一甩,目色一冷,沉声道:“自义父留下密信命阿栩杀我,我便再不知这世上有可信之人。”他瞟一眼王落,忽又面色一缓,走到她背后,半俯下身轻拥着她,嘴角噙着似是而非的笑容,凑在她耳边轻声道:“当然,只有你,是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