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往事顾不上别的,一把拉住火火沐问道:“那孙乾现在便在城内?”
火火沐似难启齿地望着她,轻轻摇了摇头,皱着眉似在寻思该如何开口。季无恙见状接口道:“后面却又是卢烈洲的茬儿了,我来说吧。自从和你们在临水城分了手,咱们一路小心。卢烈洲也曾现过两次身,但都没寻着机会下手,却也没离远,总是跟着。直到近了当门关他才不见了踪影,我只道他是死了心,便也没多在意。”
秋往事与李烬之对视一眼,皆疑心卢烈洲是否自楚颃处得了消息,只听季无恙又接着道:“我们比火火姑娘晚一日入城,普日氏的兵马也已驻在三十里外,不过他们人数不多,当门关的城墙也已修妥,咱们料定他们不敢攻城,也便任由他们去了。谁知几天后忽自西边来了两千人马,打的是济城旗号,领队的也正是当日随周齐投了我们的一名副将,说是李将军你担心卢烈洲生事,特调他们前来增援。当时守门的将领因见来的是自己人,也便大意了,当下便令人开了城门。岂知门一开,那两千人便猛地冲杀进来,当先开路的竟然便是卢烈洲。”
李烬之微一蹙眉,低喃道:“难道周齐真的又反了?”
季无恙面色凝重地望着李烬之,摇头道:“这倒也未必,此事还有蹊跷之处,当时那守门将领之所以如此轻易就开了城,一是因为认得来人,二来,是因为那人手上有王爷的飞鹏令。”
李烬之与秋往事大吃一惊,齐声问道:“飞鹏令?!确定是真物么?!”
一直不曾说话的当门关守将费梓桐缓缓点了点头,沉声开口道:“我虽不曾亲眼见到,但飞鹏令关系重大,因此比认真伪一直便有严格程序。两位将军当然知道,制作飞鹏令的木材皆是取自同一截碧落木,因此每块令牌上的木纹皆是相同,咱们这里也有这木纹的绘图,以作比照辨认真伪之用。木纹乃是天然生成,绝难人为伪造,当日守门的也是个稳妥人,若非核对无误,绝不会不等向我通报就先开了城。”
李烬之面沉如水,一言不发,秋往事也绷着脸,紧抿着唇,心中却早已转过了无数圈。季无恙知他们有事不便明言,便接口道:“济城守将虽是咱们新派去的人,但驻扎的人马却大半仍是显国旧兵,以卢烈洲在显兵中的威望,若再加上飞鹏令,想要夺城并非难事。至于周齐,他人在道原,倒未必牵涉在内。按我们推想,卢烈洲不会只领两千人便没头没脑地杀进城,后头应当有大军跟进,可这大军却并未及时出现,而是晚了整整一日,这里头从中作梗的,我们猜想或许便是周齐。”
秋往事也大致猜到了后续,轻点着头道:“卢烈洲虽然杀进了城,但寡不敌众,后头的主力又没跟上,看看夺城无望,便想至少救走裴节。哪知裴节没找到,却恰好发现了孙乾,于是便顺手把他弄走了,可对?”
季无恙歉然地看她一眼,轻叹道:“也是合该孙乾这厮命大,卢烈洲素来与他不合,这回若不是为了救裴节,绝不会特地为他一人冲进大牢。”
秋往事冷冷一笑道:“他不是命大,是命中注定只能死在我手上。这样正好,他想必就在当门城下,我可以一并料理。”
火火沐冷哼一声,撇撇嘴道:“正是,往事你不必担心,孙乾这等丧尽天良的,你家凤神碧落和我家释神卢迦都容不得的,总有他不得好死的一天!”
秋往事微微一笑,接着前话道:“后来卢烈洲的援兵还是到了,他自然也便接着攻城。普日氏见主子都动手了,自然也赶紧跟上,咱们便成了腹背受敌之局。城中现在究竟什么状况?”
李烬之闻言暗暗朝她使个眼色,秋往事这才省道费梓桐官阶犹在自己之上,方才问话的语气着实不妥,一时也颇觉讪讪。费梓桐倒似浑没在意,抿下一口酒答道:“头两日卢烈洲攻得颇紧,咱们日前被他搅了一场,也损了些兵将,加上释卢那边也颇卖命,开头是有些吃紧。好在释卢那里火火家已经动了,不必再操心;卢烈洲身后头的情行咱们眼下摸不着,但既然并无援兵过来,想必道原那里也还扎得住。他们这两日后劲已是不足,咱们也渐渐稳下来了。王爷那里想必也快听到消息了,届时援兵一到,咱们便可大举反击。”
李烬之与秋往事见情形比想像中的好,也都放宽了心,草草用完了饭,便同众人一道出去巡城。秋往事早憋得发慌,瞅了个空便将李烬之扯到一边,压低了声音问道:“五哥,我真是糊涂了,那飞鹏令到底怎一回事,真是三哥的?三哥若当真大胆到连令牌都给了卢烈洲,又为何倒没透露咱们的行踪,害得卢烈洲还白跑到大牢里去。何况飞鹏令世上就这么几块,真给了人绝瞒不住,若真是二哥三哥做的,那他们现在便该有动作了,不会还老实坐着等人查到头上来。”
李烬之蹙着眉摇了摇头,沉声道:“这事越来越不简单了,卢烈洲数日之内便拿下济城并引兵来攻,恐怕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从一开始便如此打算。他们既有飞鹏令这张牌在手,多半是想一举拿下当门关,顺势南下,一路如法炮制骗开城门,若是顺利,咱们反应过来之前他们只怕已过了琅江了。只是没想到第一环便出了岔子,当门关没能拿得下来,便成了如今的僵持之局。我若没猜错,裴初的大军应当就在后面,之所以迟迟未到,多半还是周齐出了力。另外,”他若有所思地抬头望向南边道,“那块令牌是从哪儿流出去的也还未定。飞鹏令世上共有十块,除去咱们六人手里的六块,剩下的四块都是大哥收着,不曾发放。虽说想必是收在稳妥地方,但也未必日日都会查看,或许什么时候少了一块也未可知。”
秋往事抚着额长长叹道:“罢了罢了,咱们如今反正也困在这里出不去,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咱们也管不着,我瞧还是该想办法往道原那边去摸摸情况才是,如果周齐真是挡着裴初大军,眼下只怕也正吃紧。”
“这倒也不必了。”李烬之抱着双臂随意踱着步,“摸着了情况又如何?四姐他们不到,咱们横竖也匀不出兵来,要是当真知道了道原那里吃紧,反而白白急死在这儿。容府那里已去了几道传令兵了,援兵想必近日就到,没什么急的。”
秋往事闷闷应了一声,似有怏怏之意。李烬之心中暗笑,嘴上偏懒懒道:“咱们也奔波了好一阵了,正好趁这空当歇歇,卢烈洲看来一时半刻也没有攻城的意思,咱们尽管安心在里头呆着便是。”
秋往事听他腔调已知他存心刁难,恨恨瞪他一眼,正欲呵斥,忽又改了主意,粘上前抓着他手臂凑到他面前甜甜笑道:“五哥,闷在里头岂不憋屈,好歹也出去活动活动不是?我同卢烈洲约好了马上相见的呢,现在人家都堵到家门口了,我缩在里面不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李烬之几曾见过她这等撒娇之态,明知她故意,仍是忍不住酥了骨头,却犹不愿就此遂了她的意,便趁着周围之人都不曾注意这边的空当,飞快地在她唇上轻轻一吻。秋往事吓了一跳,看看四下又是兵士又是工匠来来往往穿行不休,虽似无人见到方才一幕,仍是忍不住飞红了脸。抬头见李烬之打了胜仗般得意洋洋地望着自己,直恼恨得牙根痒痒,偏生又没他那细致把握周围情况的能耐,到底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回吻过去,只得恨恨地一脚踩向他,怒道:“你不就是仗着入微法,又不是当真比我胆大,嚣张个什么!”
李烬之占了便宜心满意足,便不闪不避地任她一脚踩着,嬉笑着道:“好了,你既呆不住,出去转转也无妨,只是既然去了,总得捞些便宜回来,一会儿同梓桐无恙他们商议商议,我陪你出去玩一趟便是。”
秋往事倒微微一怔,讶道:“你也要去?这怎么行。你是主帅,万一有个闪失岂不糟糕,我倒是不打紧的,就算当真失了手横竖我头上有那一大堆名衔,卢烈洲未必真敢杀我。你顶多让费将军与我同去也便是了,我瞧他武艺也是不错。”
李烬之闻言失笑道:“武艺也是不错?你倒是好大口气。费将军可是当日纵横琅江两岸五地四十七城的龙帮帮主,称得上琅江头一把刀,我可费了好些劲才招揽回来的。”
秋往事大讶道:“龙帮?就是那数百年来以忠义闻名的护国帮?我瞧费将军在卢烈洲攻势之下守了数日,身上居然连大伤都没有,猜他定然有几分了得,却想不到居然有这等来头。听说龙帮虽是黑道,却也颇认死理,对朝廷正统素来维护得很,现在居然也投了咱们,可见大哥真是民心所向了。”
李烬之微微一笑,点头道:“这个自然。所以费将军可不是能随便陪你出去玩的人,咱们也被压了数日,该回敬他们些颜色了,这便去布置布置,也叫卢烈洲瞧瞧咱们手段吧。”
秋往事见他斗志满满,也觉兴奋,欢呼一声便飞跑着去招呼费梓桐等回府议事。
招齐了各路将领回府中大厅坐定,费梓桐先挂起地图指着其上壁垒分明的红绿两色标记道:“卢烈洲带了四万人,这几日猛攻下来,充其量剩下三万多。咱们城里可用的近三万人,留出五千应付东边普日氏,剩下也还有两万多,出城一战,的确也够了。”
“费将军先入坐吧。”李烬之恭敬地起身道,“不必打那么大的算盘,咱们城中粮草也够,不急着破围,只先挫挫他的锐气也便是了。”
费梓桐回身行了礼,端端正正地坐在李烬之右首,挺直着背脊,肃容问道:“那将军的意思是?”
李烬之指指陪坐一侧的秋往事,又指指自己与费梓桐道:“卢烈洲的人马是从济城临时搬来,虽有精兵,却无大将,只他自己一人撑场面。如今咱们这里可堪同他一战的足有三个,其中两个缠着他便可保无虞,剩下一人带精兵抄他身后,他便无从应付。”
费梓桐瞟一眼秋往事,尚未开口,火火沐已先急着嚷道:“照你这说法,咱们若全力以赴应当便可大胜一场了。干脆这样,东城那边有我的人顶着,保证给你守稳当了。你们只管把三万人都带去,只要破了卢烈洲,普日氏自然也就退了。”
李烬之微微一笑摇摇手道:“多谢火火姑娘仗义相助,只是眼下还不劳姑娘出手。卢烈洲勇悍过人,最擅长的便是短兵相接、狠打强拼,咱们和他玩点花样讨点便宜不难,真要死拼起来,纵然能胜,损失也必定惨重,容府援兵应当近日就到,眼下咱们犯不着同他硬杠。何况还有一条,道原那里如今情形不明,说不定也正有一场激战,咱们要真耍起狠来,让卢烈洲觉得这头没了指望,转而夹击道原,那倒反而麻烦了。所以咱们既要小胜一场振振士气,却也不能忘了示弱,沾一沾就走,让卢烈洲觉得咱们底气不足,乐意在这儿同咱们耗着,等援兵一到,自然没他的逃处。”
火火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挥挥手道:“得了得了,你们风人的事反正我也是拨拉不清楚,你们自个儿定便是了。”
秋往事身为千袍,原本并无资格参与这等高层会议,只是凭着飞鹏令才能在席侧旁听,按说不应开口,却终究还是忍不住插话道:“那便由两位将军从正面迎着卢烈洲,我从后头抄他大营,给我一千人也便够了。”
李烬之早知道她的心思,微微一笑,正欲答应,心中猛然一紧,急急道:“不行!你同我在前面,费将军抄后路。”
秋往事闻言大吃一惊,她一心急着出城本就是想寻隙去卢烈洲营中杀了孙乾,抄后路的差事正合她意,满以为李烬之自会成全,岂知他竟一口回绝,反要她上正面缠着卢烈洲,如此一来自是绝无机会抽身去寻孙乾。她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场合,脱口便问:“为什么?!”
李烬之暗朝她使个眼色,沉声道:“你不曾单独带过兵,还是费将军去的稳妥。”
秋往事听他显是推脱之词,一时气急,不理会他的暗示,劈口问道:“你也说了他们别无大将,抄个空营还有什么稳妥不稳妥的。你若觉得我带不得兵,那我一个人去也便是了!”
一桌的副将皆暗暗吃惊,面面相觑,既不知她何以如此大反应,又碍着她同李烬之的关系,也不知该不该出口相劝。李烬之也紧抿着唇不说话,屋中一时寂静。火火沐见气氛不对,忙起来打圆场道:“孙乾这厮如今正在显军营中,往事与他有死仇,想去抄营也是情理之中,李将军何不成全?往事你也是,李将军也是担心你安全,你这么大火气做什么?”
李烬之听她越添越乱,暗暗叫苦,当着满屋将领在此,也只得板下脸道:“如此更不能让她去!打仗岂同儿戏,怎容你胡掺些私事在里头,难道咱们今日议的是如何让几万兄弟陪着你报仇不成?!”
火火沐这才知道说错了话,一时也讷讷地不知如何是好。秋往事听得连她都明白自己心思,更是来了气,倏地站起来正欲开口,李烬之却也霍地立起,上前一步紧盯着她道:“此事不必再提,如何安排我自有考量,你先下去吧。”
秋往事虽是怒极,心中却犹有一丝清明,知道他是怕自己再闹下去免不了要受军法。她也知道不是场合,终只得把满心火气压了又压,重重“哼”了一声便甩手出门而去。
李烬之沉着脸,草草议了几句便散了会,匆匆出去找她。火火沐本欲跟去,被费梓桐一把扯开,同一众副将一道去安排出战事宜。秋往事早在府中客房内等得焦躁,待他进来,便“砰”地一把关上房门,稳了稳气息道:“好了,你现在可以说理由了没?”
李烬之心中也是一片郁郁,挣扎不已,当日即望山之变的事情几番到了嘴边却终是不知如何出口,在秋往事连番催逼之下,只得先敷衍道:“你要什么理由,你想去抄后路纯粹是出于私心,你这要我怎么放心把兵交给你?”
秋往事见他犹自东拉西扯,不由气结,狠狠盯着他道:“哼,你现在装什么铁面无私!我为什么想出城你难道会不明白?你若有异议何不早说,非要突然摆我一道?你究竟盘的什么心思?我也不是如此公私不分之人,既带了你的人出去,自会给你平安带回来,孙乾不过是顺路,若是能撞到最好,若是撞不到,我难道还真领兵满大营去搜不成?!你到底有什么不放心的?”
李烬之满心苦闷,虽知硬瞒着她并非长久之策,可眼下大战在即,真要告诉了她又怕她冲动之下惹出祸来,只得暗叹一声,别开眼沉声道:“你瞧你现在的样子,到时见不到孙乾也便罢了,若真见到了哪儿还能控制得住,我也是怕你有个闪失。你也别急,我会关照费将军替你留意着,若见到人给你便带回来,你还是在前面安心等着。”
秋往事见他面色隐忍,语调压抑,也知他定是有什么难以出口的苦衷,本也不想接着发火,可不知为什么对着他便偏似特别忍不住,压了又压,终还是又气又恼地道:“安心?我怎么安心?上回四姐不让我亲自去捉孙乾,我想着万无一失便也让步了,结果呢?他不是活到现在?!这回你还要我安心,你说我拿什么去安?!”她说至此忽然一顿,眼神闪动地细细打量着李烬之,沉声问道:“你们上回便不让我同孙乾碰头,这回又是如此,到底为什么,孙乾身上,有什么是你们不想让我知道的?”
李烬之心下一沉,见她已起了疑,索性也便不再遮掩,定定直视着她点头道:“没错,他身上有我们不想让你知道的东西。至于是什么,我眼下不能说,你也不要多问多想。我答应你,这场战事一过,我亲口告诉你。”
秋往事见他承认,不知怎地心中忽地一突,似有沉沉的阴影若隐若现地漫上来,惹得她一阵莫名地慌乱,一时也顾不得追问什么,垂下眼匆匆道:“那好,我便不问了。你们可定了出战的日子。”
李烬之见她如此,更觉沉重,却也没法多说什么,只点头答道:“事不宜迟,明日便动手。”
秋往事点点头望向窗外,淡淡道:“我跟着你,想必也没什么要准备的。你还有事,先去忙吧。”
李烬之轻叹一声道:“那我便告辞了,你也好好休息,明日虽不是大仗,你我却只怕不轻松。”
秋往事默默点了点头,送他出门,自己却是惶惶不定,在房内草草用过了晚膳便上床睡觉,心却始终上上下下的没个着落,眼前似遮着层层的纱幔,仿佛探手便能撩开,可一伸手却又觉有千斤之重。纱幔背后似是封印着什么禁忌的魔神,看不得、想不得、触不得。
第二日清早,战帖便送到了对面军营。卢烈洲正愁攻城不下,此时见他们出城约战,自无不应之理,当下便整军拔营,城下八百步外列阵。
李烬之与秋往事率着三千骑兵在前,后头跟着七千步兵,分左中右三阵而列。费梓桐则早已率一千精骑趁夜出城,藏在须弥山脚,伺机而动。
两军相隔三百步,皆是旌旗猎猎,鼓声堂堂,双方探马在对方阵前半是察敌半是挑衅地掠过,踏起道道尘土。两边的弓箭手也半是试探半是示威地朝探马射着箭,并不当真瞄准,偏要箭矢擦着敌人脸颊而过。
按惯例探敌已毕,两方便刀出鞘、箭上弦,只等将军一声令下便是不知生死,只问杀伐。李烬之抬手令众人原地待命,回头见秋往事面上犹有闷闷之色,眼中锋芒一闪,冷声道:“秋将军,战场之上只有生死,其余乱七八糟的东西可别带到阵上去。私不碍公的道理,将军想必明白?”
秋往事目不斜视地盯着三百步外一身黑甲铁塔般稳坐马上的卢烈洲,面无表情地道:“自然,你放心。”
李烬之微一点头,便同她双骑纵马出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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