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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樊笼(一)(1 / 1)

先行撤退的满宁与薛抄等人脚步很快,早便没了踪影。等邓龙野纵马来到东北门时,城门已经洞开。这里最早是在战火中被火炮轰开的一个豁口,从前的知府先是拿木栅栏挡着,后来城中的居民害怕城外流贼土寇会从这里潜入,于是众筹集资,将这里修成了个小城门。

这城门不常用,平时也不开,所以守兵也寥寥无几,邓龙野经过时没看到尸体,心里猜想,城中贼乱,这里的守兵只怕早就逃之夭夭了。

身后王绍禹还未追来,邓龙野最后朝城内看了一眼,拍马出城。脑后的喧嚣不绝于耳,但于他而言,对没什么所谓了。呈现在眼前的,是那远山与灰天,邓龙野仰天长啸一声,如山重负在此刻终于烟消云散,他感受到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畅快与轻松。

依照分开前的约定,邓龙野径直投西北方而走,行不三里,但见四周高草遍起、树木相合,已是身处山林之中。及确认了王绍禹并未继续追击上来,邓龙野这才渐渐放缓马速,开始往西北方向走,沿途寻觅满、薛等人的踪迹。

兜兜转转,穿林跃涧,邓龙野已经不知道自己走出了多远,他特意挑一些艰险难行之路,所以到了后来,马也骑不了,索性就牵马步行。

又过了许久,红日渐沉,夕阳从林木的缝隙中射进来,照得满地的枯叶熠熠生辉。邓龙野到了这当口才感到腹中饥饿,同时身上的伤口也开始作痛。他寻思着得找个地方歇脚,否则风餐露宿,一旦着凉,与伤痛相加,可不好熬。

反正眼下已无追兵,故而邓龙野走出了林间小径,转行大道,行了段路,路上遇到个挑着扁担的老者。

那老者看邓龙野浑身血淋淋的,先是吓了一跳,抛下扁担就要跑,邓龙野追上去,解释道:“老丈休慌,我是官军,路上遇到了贼寇。”

那老者被他扳着,挣脱不了,也只好面对。邓龙野看他还是有些恐慌,掏出号牌给他看。那老者并不识字,不过看邓龙野信誓旦旦又态度和善不似奸徒,也就信了八九分,说道:“军爷找小老儿何事?”边说话,边看向被横置马上,昏迷不醒的郦元仲。

邓龙野温言问道:“敢问此地附近可有去处歇脚?”

那老者想想道:“有是有,此处向东再走五里,就是邙山余脉。山上有个兴德驿,虽是小驿站,但驿长急公好义,过往的旅人,多有寄宿驿中客房的,军爷不妨上哪儿试试。”

邓龙野闻言大喜,连声道谢,复爬上马背。五里路,快马加鞭,想来日落之前必能赶到。

向西而行,道路皆平整,两边甚至还除过了草,由此可见,这兴德驿管事的还挺负责。

道路在一个路口有了分岔,邓龙野挑了其中好走的一条再行一里,此时天色已经阴沉下来,但他分明看到不远处的山腰上,有点点亮光。不消说,那里定然就是兴德驿了。

邓龙野朝着亮光方向驱马,不多时即抵达山脚。他牵着马,沿铺就的石阶拾级而上。

邙山的这片余脉山势不高,二人一马很快抵达了位于山腰的驿站大门。这个时辰,天已完全黑了,只凭着驿门口两盏高悬的灯笼,邓龙野才得以看清牌匾上镌刻着的“兴德驿”三个大字。他本以为驿门已闭,孰料面前,驿站的大门却是洞开着。

门口空荡荡的,既无人看守也无人接引。邓龙野心中好生疑惑,将马拴了,并将郦元仲手脚绑好仍放在马背,跨步进驿。幽静的驿站内漆黑一片,邓龙野不自禁地将手放在了刀柄上。

向里头走了几步,静谧中,邓龙野似乎隐隐听到有哭泣声断断续续传过来。他还道是自己累虚了身子,起了幻觉,拍拍脸保持清醒后侧耳再听,那哭泣声却越加清晰起来。

邓龙野四下空无一人,鸦雀无声,却有哭声不绝如缕,邓龙野越想越蹊跷,不禁毛骨悚然。他咽口唾沫,缓缓拔出刀,寻找着哭声来源猫腰小心翼翼地前行,目之所至,尽皆漆黑如墨。正绷紧了神经,侧里突然亮光一起,他下意识后跳一步,黑暗中,去听到亮光处有人发出尖叫。

邓龙野三步并两步,抢上前去,身后将那人抓住,那人登时哭了出来,大呼:“大爷别忙动手,大爷别忙动手!”

借着那油灯的亮光,邓龙野这才发现,自己正死死抓着的,是一个中年汉子。那中年汉子看到邓龙野凶神恶煞的模样,更是害怕得抖如筛糠,嘴里一个劲儿的求饶。

“你们驿长呢?”邓龙野不知道他何故如此,直接问道。

问声未落,忽听脑后有人一跳,正待起身,脖间凉丝丝的竟是给人用刀架住了。

“识相就别动!”

“好汉,你我无冤无仇,有话好说。”

一句话出口,后边的人突然就把刀撤了,只听得一声欢喜:“老邓!竟然是你!”

原来满宁与薛抄一众人等也正在这驿中落脚。

当下大伙儿见面,欣喜中夹杂着些许凄凉。薛抄双眼通红,显然是为了自己弟弟的死伤心了很久,邓龙野劝了他几句,他强自微笑,却让人看了更是揪心。

“把姓王的甩了?”

邓龙野道:“甩了,姓王的十有八九是投了闯营,不会出城追击。”

“投了闯营?”

“不错。姓王的屡败并无战心,定是知道洛阳难守,怕是和闯营里应外合。要非如此,我等本按周密计划行事,怎会这般手忙脚乱乃至一切努力差些付之东流?”

满宁想了想道:“不错,我看那姓王的举止怪异,料想也是有鬼。”

邓龙野笑笑道:“倒也无妨,要不是咱这事儿不能让闯营知道,姓王的还是咱们一边的呢。”

薛抄狠狠道:“姓王的害了我兄弟,我死也要报这仇!”他不是赵营中人,自然不可能咽下这口气。

邓龙野叹一声,瞥见那兀自哆哆嗦嗦着的中年汉子,问道:“这人怎么回事?”

薛抄回道:“我等来到驿中,这厮不纳,还要带着驿卒驱逐我等,没奈何,杀了他们一伙儿,杀到他时,他却疯了,就饶了一命。”听上去,这中年汉子想必就是此前邓龙野在途中遇到的老者口中那位“急公好义”的驿长了。

邓龙野知道满宁、薛抄等从来杀人不眨眼,心里虽惋惜,但也没多说什么,但道:“所幸没害了他。这驿长有善名,咱们离去时留他些银子。”

满宁应了一声,这时候,却从驿站外头传来阵阵呻吟声,邓龙野解释道:“洛阳通判郦元仲,顺手也带来了。绑牢的,无需担心。”

“老邓你真好手段!”满宁伸出大拇指赞叹道,“不仅掩护我等撤离,还能全身而退,更没落下一个‘袍泽’。”话里略带调侃,倒把给邓龙野挡枪用的郦元仲也看做了“自己人”。

邓龙野扬嘴一笑:“那可不,咱赵营啥时候能吃亏?”几人笑了笑,他又心念要紧事,问道,“那麻袋呢?没什么闪失吧?”

满宁拍拍胸脯道:“放心,就舍了性命,也要先保这麻袋无事!”说着,大呼道,“把那麻袋拖上来!”登时就有四五兵士去侧房搬那大麻袋。

兵士们将麻袋扛到邓龙野面前,重重掼在地上,麻袋里有东西抽动一下并发出“呜呜”的声音,显然是装着一个活人。邓龙野笑着道:“睡了这么久,倒醒了?”

满宁道:“出城就醒了,故意没解开绳子,就留到这时,大家好一起吃鲜瓜。”

麻袋里的人听到“吃鲜瓜”三个字,貌似吓得不轻,又开始呜呜咽咽。邓龙野让兵士解开绳子,拉抻间将里头的人放了出来。

“哇哈,哇哈......”那人终于出了麻袋,手脚绑绳除了、塞在嘴里的粗布也拔了,没顾得上说话,先自大口大口重重喘了好几下,仿佛头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一样。

邓龙野看着眼前这人,虽一身锦绣华服,却鬓发凌乱、神情委顿,似笑非笑道:“这就是德昌王殿下了?”

那人一怔,应声道:“嗯,谁在叫本王?”移目看向邓龙野,一时间又立刻记起了自己现在的处境,面色煞白着后退两步。

邓龙野等人却无反应,他们都出身底层,生平连知县都没照过面,此时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一名高高在上几如神仙般可望不可及的人物,自是要好好观察欣赏一番。可怜那德昌王朱由崧环顾众人,不明他们为何突然都痴痴地盯着自己,即便惊恐万状,却是半步都不敢再挪动。

看了许久,满宁猛然一拍大腿打破寂静,吓得朱由崧身板一挺,只见他摇着脑袋道:“无趣、无趣,本道老朱家的龙子龙孙有什么异相,反复看了,头上也没长角、屁股也没生尾巴,和咱们几个没啥差别!”

薛抄冷笑道:“不会俺们掳错人了吧?”

朱由崧咽了口唾沫,紧张道:“你、你等究竟是何人?为何趁本王午憩时候突然潜入府中,还行大不敬之举?”

“大不敬?”薛抄笑了笑,“王爷,你每日午时都要在鹿苑的假山后面临幸侍女,活春宫俺们几个都看了大半个月了,要说不敬,早就不敬了,也不缺今日这一次。”

满宁附和道:“王爷是个有条理的,日日勤勉无阻,否则咱几个倒还不好下手。”又嬉笑道,“老王爷在鹿苑殿中寻欢,而王爷你在鹿苑院中快活,竟能两不相扰,当真是父慈子孝,家庭和睦。”

“你等竟敢......”朱由崧高起低落,按着往日习惯脾气上来,但想到时下处境,威胁的话到嘴边自个儿溜回了肚去,嘴唇颤抖、悲怒交加,“要害本王,当今圣上必饶不了你等!”

邓龙野哂笑道:“王爷,你搞清楚,我几个将你带到这里,不是害你而是救你。”站起身继续道,“闯军攻入洛阳,你福藩家业再大,也必将化作南柯一梦。以闯军杀富济贫的习性,你福藩当之无愧河南首盛,你和老王爷又是当家人,什么下场,不用我多说吧。”

“不是害我而是救我......”朱由崧喃喃自语着,呼口气问道,“那你们是什么人?”

邓龙野说道:“我们是什么人你无需知道,你只需知道你自己是什么人。”

“知道我自己是什么人?”朱由崧不由呆怔,“我是德昌王,我是福王世子,我是下任福王!”

“不!”邓龙野摇头,脸上写着的尽是无情,“从今日起,你得知道,你不再是德昌王,也不再是福王世子。你,只是一介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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