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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坐斗(三)(1 / 1)

故地重游,覃进孝不见感慨,冷肃的神情及苍劲如松的身板散发出了更为坚毅的气势。他此来并不逗留许久,一因钱庄寨是南北必经之路,二因传达赵当世的军令。

“主公令,钱庄寨地面守备由你部全权负责,加固工事,务必不令曹贼突出半步。”覃进孝喝了口茶,冷静说道。一招手,随行兵士边将赵当世的书信递给了吴鸣凤。

吴鸣凤将书信顺手放在案台上,问道:“老覃,你要南下?”

覃进孝敛容屏气,沉声道:“主公昨日召开军议动员,今日三军用命,发兵攻打曹贼。”更道,“我为前部,怕不过一个时辰,韩、范、熊、魏四部都将抵达,全军在此整顿一宿,次日清晨继续向南。”

吴鸣凤掐指一算,道:“今日乃是廿五,主公驻扎大赫岗近十日,南边曹贼并无异动,怎么突然间又要发兵了?”

覃进孝深吸口气道:“这事儿我目前也不甚清楚,但用兵需因时制宜,或许主公觉得时机已到,也未可知。”接着道,“此次出征,仅主公将亲养司二百坐镇大赫岗,前线指挥由老徐为主、老韩与老郭为辅全权负责,是要动真格了。”

韩衮飞捷营五百骑,范己威、熊万剑、魏山洪三哨各五百步,加一处总共马步军二千,吴鸣凤一部五百步则坚守钱庄寨不动。然而据线报,固守时家小冲至小骆庄一线的曹营王家兄弟并胡、许之兵力林林总总逾五千,又有后续方塆、田家窑、郭庄乃至猫子冲等多处支援,强打的阻力可想而知。吴鸣凤想来想去,对主力军队久久不进的唯一解释只有赵当世对战事尚自迟疑。

“主公既然不想打,何必勉强。”吴鸣凤叹口气道。

覃进孝沉默片刻,道:“头前我便不赞成强打,又见主公几日来都按兵不动,以为他心中动摇,可现在看来,主公未必是在勉强。”

吴鸣凤疑道:“进退踯躅,不是勉强又是什么?”

覃进孝答道:“我与老范攻下钱庄寨后受调回大赫岗,心中本好生郁闷,当时只觉主公做事瞻前顾后、犹犹豫豫,和以往之雷厉风行大相径庭。但只这几日,谒见主公并韩、徐、郭等时,却见他们脸上并无半点忧色,反而自信盈臆,谈吐之间亦泰然自若,毫不慌张。如此可知,对付曹贼,他们必已有成见。既是这样,我等勤心尽力做事即可,还去多想那些有的没的做甚?”

吴鸣凤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释容笑道:“老覃,听你的。”他这句不是场面话,而是发自肺腑。覃进孝的率直脾气人尽皆知,遍观赵营诸将,这段时间来对军队迁延不决表现最着急的也非他莫属,而今连他都说出了“我等勤心尽力做事即可”这样的话,自己又何必多想?上既有策,做好本分工作,尽心遵行便是。

吴鸣凤心中那一直挥散不去的忧虑,竟然在此时因为覃进孝无意间的一句话彻底消弭。

午后不久,赵营其余部队次第抵达。吴鸣凤“尽地主之谊”一一接风,诸将由他指引,登高环顾沟壑千回纵横的寨南工事,无不啧啧称奇,吴鸣凤看在眼中,心底好不得意。

魏山洪指着远处,笑着道:“有......有这工事凭仗,就......就百万兵来,我、我有何惧?”说罢,转身走到吴鸣凤身边,握住他的手道,“老吴,没、没成想,除了带兵打仗,你......你还有这一手。往后这、这你得教、教教我。”目前聚在钱庄寨的兵马中,只有魏山洪一哨会留下来协助吴鸣凤防守,两人将携手而战,因此魏山洪在看到吴鸣凤构造起的工事时,显得尤为兴奋。

吴鸣凤摇摇手故作谦虚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心里却暗自庆幸,亏得在川中任职时常轮班带兵暂充修工兵,修筑各地墙垣堡寨,积累下了不少经验,所以才能在短时间内有效完成了赵当世布下的任务。环顾赵营全营上下,打仗厉害的有、练兵厉害的也有,但有他这般修造技能的,却寥寥无几。然而,想自己自从归顺赵营以来,从未有过特别表现此技能的机会,赵当世却能从平日的点滴看出自己潜在的能力,其人识人之明由此可见非同凡响。

除吴鸣凤、魏山洪二哨外,其余各部明日一早就将开拔继续向南,而随军而至的郭如克则会临时担任钱庄寨一带的总指挥、节制吴、魏,等韩衮等军将陆续下坡后,他打声招呼,将二人拢于一处。

“统制。”吴鸣凤和魏山洪齐声行礼。虽然郭如克是从他们中提拔起来的赵营后起之秀,甚至不看长相单论年龄,比吴、魏还要稍小一些,然而有着过硬的军事素质以及实打实的战绩,无人敢轻慢他半分。

郭如克面无表情,盯着二人看了许久,吴鸣凤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小心翼翼问道:“统制?”

“你们看这工事。”郭如克长舒口气,忽然道。

吴鸣凤与魏山洪相视一眼,说道:“我们都看过了。”

郭如克说道:“既然看过了,那我便想问问,你们觉得,这工事,作何用途?”

吴鸣凤回道:“自然是守御了。”

“守御何人?”

吴鸣凤迟疑片刻,仍道:“南边的曹贼。”

郭如克道:“甚是。那么南边的曹贼有多少?”

吴鸣凤不假思索道:“只算时家小冲与小骆庄,不下五千。”

郭如克面沉如水,道:“五千,而我军在此间,你两部砸锅卖铁,也只凑得齐千人。”又道,“以千人对五千之敌,若在平原,我军胜算几何?”

吴鸣凤道:“我军较之曹贼为精,然对面乃王家兄弟坐镇,又有兵多之利,以我之见,胜败......胜败当在五五之数。”

郭如克笑道:“哦?那么彼方再加一千人呢?”

吴鸣凤想了想道:“拼死力战,也有一半胜机。”

“再加千人?或是二千人?”

吴鸣凤怔住了,魏山洪惊讶道:“统制,你说、说的可是真、真话?”

郭如克摇头道:“不分真假,只是猜测。而这些猜测,又未必不会成真。”

吴鸣凤这时说道:“统制,要是曹贼来犯兵力超过六千,要想取胜,必须借此沟壑墙子。”补充道,“只要能善加利用工事,纵然再多一倍曹贼,我军亦有胜机。”

郭如克忽而面色肃然,负手遥望眼前向四面延伸开来的沟壑矮墙,喟叹一声道:“今战,势必得依仗此工事之坚固,得其利则可胜、不得其利则必败。”转而一笑,“工事坚固与否,全看老吴你喽。”

吴鸣凤立刻道:“我哨谨遵主公机宜,兢兢业业,绝无半点偷奸耍滑。”修筑工事时,他固然不明其理,但隐隐感觉这或许会是对付曹营一战的关键所在,由是平日虽颇有些好逸恶劳,但这几日来端的是细心慎重,全力以赴。

郭如克点头道:“那就好。”并道,“若将两军相争以人相比,寻常野战,一如街巷角斗。而今掘壕立墙而战,便似我坐于椅凳以迎战,是为坐斗。”

“坐斗......”吴鸣凤与魏山洪听罢,皆敛容颔首,远眺喃语。

一宿过后,漆黑的东天渐渐转为淡青,又从淡青缓抹上几道红霞。朝阳下,精神抖擞的常国安沿着幽深的壕沟边缘踱步。远方夹在蜿蜒沟壑间的马道上亮光闪闪移动,当它背过光去,常国安却见彼端是数骑正沿道直上自己的营地。

来者攀上相对处于高点的营地,常国安笑着迎上去道:“刘兄,你怎么来了。”对方一张圆脸,小眼大耳,瞧着和气,但常国安哪敢当真宽松下来,要知道,眼前这叫刘希尧的汉子不久前可刚刚“大义灭亲”,将有着十余年交情的几名兄弟卖给了罗汝才。人不可貌相,光看长相,谁能想到他的心竟能狠辣如斯。

刘希尧将马鞭扔给随行伴当,先呵呵笑了两声,后道:“常兄,你沟子都凿到兄弟眼皮底下了,兄弟能不来瞧瞧情况吗?”

防守方塆的曹营兵马只常国安与刘希尧两部,常国安部在西靠南,刘希尧部在东靠北。常国安自挖成了南边东西走向的一道工事后,近日又开始在北边再新修一道工事。这道工事同样由墙子、壕沟及花篱等交杂构成,到今日,基本也已竣工,时下仅偏东一小段未成,而这一段的北面,也就是刘希尧部营地的位置。

常国安和刘希尧没什么特别的交情,此次不过是看在两部协作的份上,维持着最基本的友好,刘希尧的话里明显带着领地被侵犯的不快,常国安倒也不打算退让,皮笑肉不笑道:“进度居然如此神速,哈哈,看来明日一早,我便能向城里复命了。”

刘希尧听出常国安在拿罗汝才允许挖壕之事压自己,没好气道:“哦?那么常兄又是大功一件,先祝贺则个。”说着满脸不情愿的拱了拱手,继续道,“常兄这壕沟挖的,确是足见精髓,只是......只是有些难为到了兄弟。”

“难为到了刘兄?罪过罪过,小弟一心扑在督工上,疏漏了,刘兄要有什么意见,但说无妨。”常国安故意惊讶,面部表情也显得夸张做作。

刘希尧对他的揣歪捏怪故作不见,说道:“不瞒常兄,东边靠河,淤泥堆塞,不比平地。在那边开壕,每开一处,河床底下淤水即刻就倒灌了进来。你营兵士河边才挖了半里不到,倒灌的泥水肆溢流散,几乎将我营地淹了一半。”

常国安诧道:“还有这等事?”

刘希尧点头道:“可不是。”见常国安似有退让之色,心中有些得意,“常兄开壕沟立墙子的能耐我是望尘莫及,可是东边情况有所不同,所以希望常兄体谅。那边防务我上下已经按地利打点安排好了,万无一失,就无需常兄费心了。”

常国安暗自点头,终于晓得刘希尧的出发点不在其他,而是在于争功。挖壕立墙编篱一事动静太大,罗汝才都重点关注并表示了支持,一旦战事爆发,就算常、刘联手取胜,但有这工事的风头在,想想可知会归功于工事等于归功于常国安,他刘希尧不管再怎么努力也只能是一个配角。

刘希尧是什么人?为了前途连手足之情都能忍痛割舍,怎会忍得了这哑巴气?当常国安的壕沟挖到他营地之南,终于令他暴跳如雷,一夜未眠,专程赶来理论一番。所谓“泥水倒灌”都是借口,最主要的便是看不惯常国安的这种急于表现的行径。

常国安本不安的心此时平复不少,他细细思量片刻,笑容再绽道:“好说,好说!是我考虑不周,刘兄莫怪。”

刘希尧如愿以偿,方才满意,也无多话,略谈几句就以军务为由,急着赶回去。常国安堆着笑送他上马离去,一派笑容在瞬间冻结,凛若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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