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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王将(三)(1 / 1)

短暂的寂静过后,对峙着的双方不约而同重新喧扰起来。柳绍宗听着叽叽喳喳如同鸟雀杂舌的议论声,脸上清白交加,那被赵营五花大绑,推到前面的三四人,正是他的心腹。

那几个心腹都劲装结束,作强人打扮,可无论是柳绍宗手底下的官兵还是刘宇扬麾下守备那边的人,都有好些认得他们。柳绍宗斜眼向旁一瞭,发现那守备正愕然张口瞪着自己,不由心慌意乱。

“柳总兵,这几个是你熟人吧?”赵当世冷笑着说,同时晃了晃手中的腰刀,“还有一批押解在后边,不过都是些小喽啰,就不叫他们上来现眼了。”

柳绍宗咽了口唾沫,无计可施,但他脸皮厚,心一横张口道:“这几人我不认识!”他话音方落,便闻自己这边一片疑惑之声,脸上登时滚烫。

赵当世摇了摇头,转头使个眼色,侧旁三四骑士跳下,各抽刀剑,将锋刃搭在了那几个心腹的后颈上。

“既然不认识,那便将他们宰了吧。”赵当世风轻云淡说道,只是他才说完,那跪着的心腹们,立马哀嚎起来。

众人侧耳倾听,只听到那几个心腹慌不择言下,抖落出了好多柳绍宗的私事,全不似凭空捏造,内中还有一个伸长了脖子流泪疾呼:“三叔、三叔,我是亮子,我是亮子啊!”听言语,这人居然还和柳绍宗沾亲带故。

事已至此,柳绍宗已知死撑下去没有意思,叹了口气。他为了保证此次行动的稳妥,特地安排了自己最亲密的几个心腹执行,孰料此举不是给自己上了道保险,而是上了绞绳。

“姓赵的,把刀放下,算我着了你的道儿。你想怎么着?”柳绍宗既失落又失望,神情委顿。

赵当世一抬手,那几个待命的骑士同时撤刀:“做买卖的,最看诚信。如今柳总兵毁约在先,我赵某也不是喜欢吃亏的人,咱们干脆一拍两散,撤了这桩买卖。”

柳绍宗立马警觉起来,试探着问道:“你是要将郡主抢回去?”

赵当世哈哈笑道:“郡主本来就是我的,何谈抢字?”

他这句话一出口,坐在车里细细听着的华清心神顿然一荡,那“郡主本来就是我的”八个字听起来,让人脸红心臊,也让人神魂飘荡。

“一派胡言!”柳绍宗于马上驳斥,“郡主是我天家人物,怎么会是你个贼寇的?”

赵当世朗笑而言:“郡主怎么会是什么‘天家人物’,她是数月前我从武大定的手里救出来的。你说‘天家’,我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但它既然护不了郡主周全,想来也不是什么打紧物什,没有脸面说三道四的。”

“胡说八道,你……”柳绍宗明知道自己没说错,可气急之下也是词穷,面对气势逼人的赵当世,愣是不知如何还嘴反击。

“柳总兵,理亏的是你们,我不计较,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该是你的,你也拿不走。郡主,还是还给我吧。”

柳绍宗听他话虽平和,可透着一股威压之意,心念电转,嚷道:“不公平,大不公平!”

赵当世失笑:“何出此言?”他想这柳绍宗看起来蒙头蒙脑的,其实倒也是个上道的,转眼间就开始演起戏码。

柳绍宗使劲勒了勒缰绳,弹压住坐下躁动不安的马儿,红着眼道:“做买卖,先要诚信不假,可也需公平。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我将郡主还给你,你也得将我的东西还我!”诚如赵当世所言,运去永恩寺的粮草有三千石做了假,可不还剩下五六千石吗?柳绍宗的算盘是运回这么多的粮草,少说也要二三天,他就可以此为缓兵之计,伺机再做文章。

这个难题抛出,柳绍宗暗舒口气,同时也惊讶于自己的机智。虽说屠杀灾民这罪状板上钉钉跑不脱了,可至少现下有关郡主这事,自己还能占着个理儿,不至于毫无主动。

然而,赵当世实在是比他肚子里的蛔虫还要清楚他的想法,车里的华清心脏剧烈跳动着听他高声说道:“怎么不公平?柳总兵,这事儿可公平的很呐!”

“你把兵粮拿来,才说得上公平!”

赵当世语中带笑:“你看,拿回我的郡主,不劳柳总兵烦心,我自己上门取。所以既然提到公平,柳总兵也得自己上门取那些兵粮。实话实说,那些兵粮现在都还在永恩寺,柳总兵现在就可以去取,我赵营绝无阻拦。”

一句话,就将自以为得计的柳绍宗噎了回去。

兵粮还在永恩寺,柳绍宗信,可“我赵营绝无阻拦”几个字,他死都不信。那里是赵营的势力范围,赵当世这厮又是有备而来,倘若自己真个愣头愣脑回去哪里,说不定就给预备好的上万贼寇包个结结实实的饺子,有去无回。

可是,赵当世这么说了,他未尝试之前也无法证明这句话的虚假。一来二去,劣势又重新回到了自己这边。

“赵……我不信你。”末了,柳绍宗无可奈何说道。

赵当世耸耸肩,轻笑一声:“我诚意送到,领不领情是柳总兵自己的事。违约的罚金,我都尚未讨取,我退一步,希望柳总兵也能退一步。”

“你……”先是屠杀灾民被揭露,之后又莫名其妙背上了不诚不信的名头,这时候又摊上不领情的指责,面对赵当世的组合拳,柳绍宗端的是一败涂地,除了哑口无言,再不能有其他动作。

想着白白丢了几千石粮草不说,为此还得背负“杀良冒功”的大罪,甚至连千辛万苦追到手的郡主也面临着再度失去的危机,柳绍宗只觉天地间一片黑暗混沌。

要不,索性和赵贼拼了?

这个念头在柳绍宗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立刻就被否决。至于原因,一个字——怕。

和陕地的其他军官不同,承蒙父荫袭承伯爵的柳绍宗是实打实京城公子哥出生,他和另一名叫王承恩的军官差不多是同一时间从京城来到西北援剿。王承恩是京师神机营副总兵,现在洪承畴手下,他背景深些,直接调任了甘肃总兵。

能从纸醉金迷的京师调到苦寒艰险的西北,比起其他整日价只会飞鹰走狗的勋贵子弟,柳绍宗无疑强上许多。他自少从军,能出类拔萃也是一拳一脚自己摸爬滚打起来的,能来西北,亦是廷议上各位大佬们对他的肯定。只是,他没有想到,真正的战场,永远不是他这种在骄奢惰乱的京营出身的军官所能适应的。

他崇拜先祖柳升,渴望重现家族的光辉,从京城来西北上任总兵后,本想着终于能施展自己浑身的抱负、挥洒自己的满腔热血,谁料想,一连两三仗直接就给他打懵了。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但那种成片成片,成千上万人堆砌而成如同炼狱的尸山血海,甚至在他此前的脑海里都想象不出。而经常几天几夜追蹑贼踪、风餐露宿等等,更是让他不堪忍受。他失眠了,整夜整夜的失眠,因为一闭眼,腥风血雨就会扑面而来将他惊醒。

最重要的是,西北完全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可以自由驰骋,任意发挥的舞台。所有的军将们都像一颗颗棋子,听命于棋手般的上峰无时无刻的指令与监督:指定好的地点,迟一日或早一日到,都将受到严厉地警告与处罚;推进的速度,快十里或是慢十里,也会遭致友军和上峰的无情的诘责;明明可以扩大胜利,却因为上峰的一句话,就不得不纵虎归山;军队的兵粮已不敷用,却依然收到了继续驻防留守的指令……太多太多的困惑与不解,始终萦绕在他的脑中。

直到有一次,部队实在太累了,他害怕手下一帮子讲着自己听不懂话的兵士哗变,不得不下令在一个村落多停留一日。谁料就是这短短一歇,遭到了当地官员的口舌,说他柳绍宗“军纪废弛”、“强占民宅”、“强征民需”。这件事一直弹劾到了朝廷,要不是他家里在京城还有些人脉关系,他只怕就不仅仅是被朝廷下书骂一顿那么简单了。但是,经过这件事,他疲了。

这也是为什么入防汉中后,他就脚下生了根也似不走了。在汉中,他能感受到与京师相似的生活与气氛,即便并不完全一样,但对于他来说,已经很知足了。他不敢再出去,他害怕再回到那血腥无情的世界,背负无边的压力……

他今年不过三十出头,连个子嗣都还没有留下,他不想要那劳什子的光宗耀祖了,他只想回去,回到京师,再当他的大少爷,继续在京营里称王称霸、一枝独秀。他渴望、追忆,但现实却是不可能。所以,他选择窝在汉中过安逸的生活或是见机捞些功绩;所以,他不敢和赵营拼命。

自打一照面,阅人无数的赵当世就断定,柳绍宗不会与自己硬碰硬。只因他不是个有胆之人,这从此与他前多番来去的表现就可以判断出。故而,赵当世步步紧逼,有恃无恐。

“将郡主交还过来,或是去永恩寺提粮。”赵当世似乎失去了耐心,脸色急转直下,“两个选一个……”

“姓赵的,你这是在逼我?”

“哼。”赵当世的鼻间轻响,将刀往身前一横,“我赵某素来讲理。但是遇上不讲理的人,这先礼后兵的讨债活儿,也没少做。”

赵当世的话犹如军令,柳绍宗听到不知哪里传来几声高亢的天鹅唢呐声,紧接着,所有的赵营马军几乎在同一时刻,向前迈进一步,包裹着官军的圈子,眨眼就小了一号。这些马军个个面如铁铸,手里明晃晃的枪矛刀剑令人观之遍体生寒,胯下的战马也都不住地用前蹄刨着土地,似乎在为冲锋做起了准备。

打,还是不打?

柳绍宗心里很清楚自己不敢打,余光瞥见那刘宇扬麾下守备,也是满脸惊惧,全无战意。面对已然摆好阵势,蠢蠢欲动的赵营铁骑们,自己这边的人,无论人数、装备还是士气,都处于下风。

他之所以犹豫至今,还是因不甘心。他知道,战,会死;不战,回到汉中,将生不如死。

就在双方一触即发的当口儿,一阵清脆的铃响,打破了暴雨前的沉寂。

这个突如其来的铃声,将赵当世以及柳绍宗以及所有屏气待战的兵士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但见铃起处,一身素装,肤白胜雪的华清宛若仙子,掀幕而出。或许是适才的对峙充斥了太多的硝烟与杀气,温婉似玉的华清就如同一块巨大的冰,投入鼎沸着的锅中,瞬间就将一切平抚安定下来。

“郡、郡主!”赵当世与柳绍宗异口同声喊了出来,然后,赵当世策马朝她驰来,背后马军骚动,再看看他背影,大手迎风而立,知其意为“谁都不要动”,就也按缰不动。他们不动,原先就战意低下的官兵也就都没有动。

众目注视下,赵当世先至,离不远的柳绍宗也急忙赶到:“你想动粗?”

柳绍宗情急之下想要拔刀与赵当世肉搏,不过,华清双臂微舒,挡在了他面前。

“郡主,你这是……”柳绍宗急忙刹住马步,整个人因此差点向前摔出去。

“因我一人,平白害了那么多随行百姓,是我之过。”华清面对着高头大马的柳绍宗,声若山间流水,平滑而又悦耳。高高在上俯视下来的柳绍宗被她尖锐的目光逼得不敢直视,又没处躲,惶然无措。

“这不是……”柳绍宗想说“这不是你的错”,但转念一想,又不能说是自己的错——虽然这是自己做下事,可归根结底,还不是为她瑞藩嘛。

“而今若再起混战,不知又要死伤多少性命,你是想让我罪责更深一层吗?”华清昂首问他,泪水已然扑簌滚落娟秀的面颊。她流泪,似是有着无限悔恨,但目光如刀,又像在质问满手鲜血的柳绍宗。

柳绍宗只觉自己像一只过街耗子,四处想躲,却又无处可躲。他期期艾艾,口里咕噜咕噜,却就是无法连成句子。

“这些事都因我而起,我可以随你回去,但纵然回到了家中,我真的能当无事发生,一如此前,继续吃斋念佛吗?”华清说着说着,目光从狼狈不堪的柳绍宗脸上移开,垂首自言。起初,她放不下赵当世,可仅仅也就是放不下,作为瑞藩的郡主,她深深明白自己与赵当世之间绝无可能。故而,即便满心希望,她还是克制住自己,静静呆在马车里不动。

只是,随着赵当世与柳绍宗的对话,一件件触目惊心的事被抖了出来,尤其是听到柳绍宗故意使人屠杀百姓之事坐实,她彻底心碎了。她很聪明,知道柳绍宗一个外来户,绝不可能单独提供出数千石之巨的兵粮,所以此次汉中与赵营的接洽接,瑞藩必定在当中扮演着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也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她忽然产生了莫大的负罪感——这一切,全都是为了她。无论爹爹也好,柳绍宗也好,他们的初衷都是为了接回自己,而因此产生的一笔笔血账,理到最后,债主还不是自己?

诚然,身为郡主,她大可以置之度外,回到汉中继续以前的生活,没人会说一个不字,也没人会将这些百姓或官兵的死算在她头上。然而,作为一个自小受儒、佛熏陶的人,她的内心是绝无可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原谅自己的。

人非草木,如果一个人,一群人,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结果到了最后没人在乎是谁导致了他们的死亡,也没人去追寻他们死亡的原因。这个世界,和无情残酷的修罗地狱还有什么区别?

她的心声告诉她,她要为那些死去的百姓负责。

“郡主……”身后,赵当世翻身下马,起手向华清的肩上搭去,却悬在半空停下了。他不认为这一切都是华清的责任,可安慰劝解的话一时也无从说起。

华清听到了他的声音,身体明显紧了紧,随即,她那纤长的身子徐徐转过来。赵当世看得亲切,她的脸上,已然湿成了一团。

看着赵当世,她泪中带笑,苦涩却又坚定的说道:“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是什么郡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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