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小说]
沈慎之简单填了一下问诊单,抬眼之时,发现楼景明目光极其奇怪的看着他,说不清其中是个什么韵味。
“怎么了？”沈慎之笑问道。
“......小姨......你，是不是，写错了？”说出这句话时,他心里倏然闪过了一丝不妙的预感，然而他还是坚持说了下去,
他看着眼前的沈慎之：如墨玉般的长发垂至腰间,然而无论什么样的衣服，在她身上都似乎有些不相称的感觉,那一身古韵悠然,让人觉得她更适合穿一身宽袍长袖,衣袂翩然。眉似远山,浓淡得宜，唇角微扬的弧度，柔和了她的眉眼，就好似岁月也被她所温柔，然而她的气质又是那样清冷孤傲......肯定是写错了，小姨怎么可能是男的，他不该怀疑什么的。楼景明成功安抚了自己。
“嗯？”沈慎之愣了一下,又看了一眼问诊单，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对来。他有些奇怪的问道：“你是指？”
“是......性别。”楼景明定了定心神,说出口的声音,仍旧有些哑,却恰好掩饰了他心中的情绪波动：“小姨你写错了，性别不是男。”
两人对视，彼此都没有说话。空气之中弥漫着可怕的沉默，楼景明心中的不安更加浓烈起来。
沈慎之手中握着问诊单，认真观察了一番楼景明的表情。他的性别其实并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情，只是他总不能见着一个人，就上前去告诉对方，他其实是个男人。这么些年，他暴露的次数寥寥可数，旁人只猜是他有个体弱多病不见人的哥哥或者弟弟，而知道他性别的，只有几个亲近之人。沈映梦当然是知道的，而楼景明......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还小，对于这件事并无了解。
“你很在意这个问题？”沈慎之垂了眉眼看他，神情看不出什么，只觉得清清泠泠的，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矜雅自持。仍旧是很沉静淡然的样子。
“我......”楼景明哑然：“我......”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是否在意，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显出一种轻飘飘的茫然无措。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那就是很在意了。”沈慎之叹了一口气。他无意隐瞒，也不想造成什么误会，虽然现在已经足够让人惊诧，然而若是日后楼景明足够信任他之时，再暴露出这件事，这种颠覆，难免会让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而现在，他尚有合理的理由去解释。
“我听闻小姨有个双生兄弟！......”楼景明突然惊呼出声，似乎在为替沈慎之找到合理开脱理由而兴奋。
“没有写错。”沈慎之回答道，他凝眸看着楼景明，沉默而又坚定的说出了这个事实，无论楼景明相信与否，接受与否，这都是一个事实：“旁人流言罢了。那也是我。”
“我......”得了回答，之前一直的不安之感，似乎终于得到了证实。楼景明垂下头，心中思绪猛然乱了起来，一种可怕的荒唐感席卷了他的内心：“小姨......”他还是本能性喊道，仿佛喃喃自语，那一刻他的失魂落魄简直难以掩盖。
“很难接受吗？”沈慎之问道。他不再刻意压低声音，那种可男可女的中性声音，就变作了一种泠然似玉石的朗然清湛，这样的声音，实在不能让人去怀疑他的性别。
“不，不是，我只是......”楼景明哑然，他抬眼又看了一眼沈慎之，他长身玉立站在那里，气势没有任何遮掩，这个时候看他，又觉得他哪里都不像一个女孩子了。气质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当沈慎之的气势全然宣泄出来，便只觉得他是个强大而又淡然的人。
楼景明一时怔住了，有些发热的头脑突然就冷静了下来。那些复杂的情绪仿佛一瞬间被清了个干净。他的眼中涌入了细碎的星光，带着如故的仰慕钦佩。
见沈慎之拧了眉头，仿似为难的样子，楼景明主动伸出手牵了牵他的衣袖，等沈慎之垂眸看他之时，他似乎已经完全做好了心理建设，说服了自己：“不要紧的，无论什么样子，我知道是小姨就好了。”
“景明真是......可爱。”话刚落，就见楼景明怔忪了一下，白玉般的脸庞倏然染上一抹绯红，他极快地低下了头，然而没有刘海的遮掩，他的窘迫仍旧是一览无余。
沈慎之轻笑了一声，目光中微带了些暖意，他伸手去摸了摸楼景明的头，没有再调笑楼景明：“你能这样想，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了。不过......我并没有什么奇怪的癖好。”他又笑了起来，简单解释了一句，目光有些悠远神情仿佛叹息：“这件事，说来有些过于久远......”他寥寥几句简单叙说了一下渊源，便不再多说什么。
无论如何，这一页于楼景明面前算是被揭过了。被揭去那层阴郁冷漠的面具后，楼景明的内里，敏感而温柔。他甚至试图笨拙的安慰起沈慎之。
沈慎之凝视着楼景明，突然似想起来什么一样问道：“景明，你一直都能看见的，对不对？”
楼景明愣了一下，并不知道这样突兀的问题是什么意思。然而也只是一瞬，他猛然反应了过来，脸一下白得彻底，嘴巴也闭得紧紧的，仿佛蚌壳一般，之前的一点明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又缩进了龟壳，身上带了十分明显的抵触，明明白白的写着拒绝交流。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沈慎之道，仍旧是和颜悦色。
然而楼景明却仿佛成了一个哑巴聋子，沈慎之说什么样的话，就都不回应了。他平时大多数时候就是这样一个状态，所以不喜欢他的人，见了这种情况就更是生恼。
沈慎之倒没有恼，他太清楚楼景明的个性了，这样缩回去，也正是他的本性所在。他毕竟不是真的聋了哑了，说了他也是能听见的。沈慎之也没有非要楼景明给个答案出来，便兀自将自己的想法说给了他听。
“我对于你的病情了解得并不深，往日少有时间能去楼家见你一面。见了也并未察觉出什么不对来。所以我也同他们一样，一直以为你是病了。”沈慎之道：“如今看来，这其中似乎有什么我们所不知道的。”
“......没有什么。”楼景明突然回答道，仿佛从牙齿间蹦了这样几个字出来。他下颌肌肉紧绷，神情也崩得紧紧的：“不重要。”这是他对于人本能的防备，谁也不能轻易的突破了这种防备，沈慎之也不能。十五年与人交往的经验，让他对于这件事讳莫如深。
“事关于景明，就没有不重要。”沈慎之轻叹了一口气回答道。见着楼景明似有松动的表情，他思索了一会儿，继续说了下去：“所以往日你所见的，并不是幻觉，而是真正的鬼魂么？他们能够交流吗？还是都是跟桥上那个女鬼一样，上来就要动手，都不给人留余地的？”
楼景明愕然看着他，又好似有些失态一般：“小姨你”他停了下来，脸上的惊喜消弭了下去，变作了郁然，带着极其深刻的怀疑：“你真的相信吗？”
沈慎之静静看着他。
也许是沈慎之的态度太过于自然，太过平和，楼景明也渐渐放松了下来，又好似为自己怀疑沈慎感到愧疚。他哑着嗓子，慢慢说起了一件事。
楼景明聪明而又敏感，因而他对于谁喜欢他，谁讨厌他，一清二楚。对他好的人，他都会心里面记住。
正因为他聪明，所以他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被迫的承认，是自己的问题，而不是世界的问题。尽管他知道，并不是这样，然而他已经学会了去承认这件事，不让自己的母亲为此太过伤心。因而他不听不问不看，装作自己已经好了的样子。而那一天，他的大伯母找到了他，语气轻柔的问起他是不是真的好了，是不是真的看不见那些东西了。在楼家，大伯母曾经对他好过的，他记得。他当然说看不见。然而她的语气那么诱哄。她说：“你难道不相信伯母吗？伯母不会告诉你妈妈的。这是我们两个的小秘密。”
楼景明犹疑许久，到底告诉了她事实。事实上他不仅看得见，随着年岁的增长，他看得更加清楚明了了。对着大伯母说完这番话之后，他的心仿佛也松了一下。他才知道，原来他一直想，有个人愿意听他讲，愿意相信他的。
然而，然而这件事，第二天就已经传遍了整个楼家。他的母亲当场崩溃大哭了起来，所有人都议论纷纷，对他指指点点，看着他叹气。那一刻，他感觉自己被扒光了站在众人目光之下。他又痛苦又怨愤，却无处发泄，只能把这件事深深埋入了心底。
而大伯母......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也决计想不到，她这样轻易的举动，破坏了他所有的信任，给他带来了多大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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