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渐离体弱，不适合几天之内来回奔波两次。家宴虽然已经结束，但是父亲和大哥都倾向于让他在京城再多待段时间，休整好了再回去。
苏渐离倒也不推辞，反而在心里升起些许暖流。
毕竟父兄一场，毕竟血缘亲情，毕竟朝夕共处十几年，就算已经沦落到了这个境地，就算看起来再没有了可以着实依靠着的肩膀了，却也总觉得自己还是有后路的，总觉得背后还是有堵不可见不可言却坚实无比的墙的。
他也懂得不要得寸进尺，只是安分地守着自己原先的西南一角。这原本就是自己的院落，十年过去了，倒也保存完好，一点儿也不像冷清了十年的模样。
“……苏哥哥！苏哥哥！”稚嫩的孩童声把苏渐离飞远了的思绪拽了回来。
“嗯？怎么了阿彦？”苏渐离回过神来，伸手轻轻拍了拍守在轮椅旁边的小孩。
“我刚刚说的你没有听到嘛？”阿彦撅起嘴，有些不开心，苏哥哥竟然在和自己说话的时候走神了！
“……咳”苏渐离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
“我说啊——我在大少爷府里干活的时候，哥哥姐姐们给我讲了好多外面的事情！苏哥哥你都快一年没有回来了，这些事情你肯定没有听过！我、我给你讲！”
小孩说得兴奋，苏渐离心里却被揪了一下，尤其是听到‘外面的事情’时，袖中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一句“大少爷对你可还好”差点儿脱口而出。闭上眼睛忍了忍，终于是没有问出这句话，毕竟自己大概是没有资格过问这件事情的。
大哥做的已经够多了。
“……好，你讲。”
“哥哥姐姐们说，外面的百姓都在说今年的妖啊鬼啊的少了好多，听说是来了个很厉害的妖，一下子把他们都收拾了嘿嘿！啊！他们说外面的老人都说就是那个什么此间唯此一株的海棠妖……又说是什么地府的鬼什么的，诶呀这一块儿我记不住了苏哥哥……说那是受了神仙点化的妖，来给我们做好事儿，给他自己赎罪呢……”
苏渐离脑中空白了半晌，动了动嘴，却没有声音从里面发出来。他脑中浮现出了一个高大的身影，穿着漆黑之下藏着血红暗纹的衣服，有着大而狭长的妖孽双眸。
那双眸子里不经意间就盛满了痛苦。
“……苏哥哥？苏哥哥！”阿彦在苏渐离眼前挥了挥手，心里有些闷闷的，难道自己讲的故事就这么难听嘛？怎么苏哥哥一遍又一遍地走神，太难过了！
看见苏渐离回神，阿彦才小声提醒道，“苏哥哥，徐大夫来啦……”
苏渐离的卧室里。
苏渐离躺在床上，一只纤细的胳膊露在被子外，半握成拳。他的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瞅着站在室内的人，努力地从眼睛里营造出一种可怜巴巴的感觉。
“徐大夫？徐前辈？”苏渐离温声地试探着。
那人身形清瘦，目光矍铄，一把山羊胡子颤颤巍巍的，从药箱里翻出来一包银针，无情地无视掉了床上准备时刻‘甜言蜜语’的人。
“好先生，不要吃那方药可好？那药吃了实在犯困。”
徐大夫面无表情地擦拭起银针。
“京城第一妙——”
啪的一声，徐大夫在木头桌子上狠狠甩了一巴掌，老头独有的声音带了几分气地说道，“你吃不吃？！”
苏渐离被他震得浑身颤了一下，见老头生气了，立马改口，“吃！吃吃吃……必须吃……”说完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徐老头鼻音很重地哼了一声，这才走了过来，在苏渐离胳膊上试了凉凉的药酒，便捻起了针。施到第四根的时候，终于稍稍抬了抬眼皮。
看见苏渐离正半眯着眼睛看着床顶，脸庞的弧度还算柔和，这才垂下了眼皮继续手里的活儿，在心里酝酿了几番，又自我否定了几番，针都快施完了，这才开了口，“怎么不愿用药？”
苏渐离愣了一下，没忍住地吃吃笑了两声，才轻声说道，“那药吃了实在容易犯困。”
老头被他的轻笑声激得眉毛差点儿倒竖，一听后面的话，又使劲儿摁着自己的火，声音闷闷地问道，“犯困和保命你选一个吧！我徐老头子的手艺你信不过？再说了，犯困不好？不总比你以前睡不着强？”顿了顿，才又压低了声音说道，“更何况这些天是在京城苏府里，外面一群不待见你的人，你沉沉睡去倒也算眼不见心不烦。”
苏渐离看着这噼里啪啦的老前辈，一边拼命忍着笑，一边温声道，“诶，也不至于说不待见啦……”
“那你这么不愿用药是为何？”
“我……”苏渐离有些发白的嘴唇动了动，差点儿就把刚刚心中所想给说了出来，话都到了嗓子眼儿才被他给咽回去，改口说道，“我这不是吃嘛，吃的，要吃的。”
老头收拾起药箱子，那气鼓鼓的背影差点儿让苏渐离以为这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对着空气生生白了一眼。苏渐离忍着笑目送老前辈出去，听见守在门口的南屏接了老先生的药箱，又好言好语地问着听着老头的刚才没发泄出来的数落和气鼓鼓的嘱咐。
“他要是再不吃药老朽也就不管了——！”
“啊是是是……啊！不是不是不是，会吃的，公子会好好吃药的……”
声音渐行渐远，苏渐离唇边的微笑也慢慢僵硬，慢慢消失，心里叹了口气，又开始琢磨起来怎么把这药给躲过去。倒也不是一直躲着不吃药，只不过是这几天，不想总是深陷无意识的睡眠之中罢了。
苏渐离微微艰难地在被子底下翻了个身，咳了两声，右手下意识地轻挡在了唇边。苏渐离愣了一下，伸出两根手指，抚上唇角，手指有些颤抖。
一双大而狭长，漆黑中又暗自燃着赤焰的眼睛不住地在脑海中闪现。
“我……？”苏渐离在安静的卧室，对着空气张了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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