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苏父听到下人通报四皇子要来了的时候,正在庭院中的阴凉处和大夫人坐在一起,一边品茶,一边看着院中练剑的苏祁羽。
听到通报之后,手中的茶微微抖了一下,他的脑中空白了一下,随后闪过了无数个念头与想法。
莫非是皇上发现了什么,命四皇子先行来探探口风?或者是被人诬陷了?被举报了?
又或者是四皇子终于沉不住气了想要结党,倘若此行当真是来招揽自己的话,投靠还是拒绝?
他想了很多,但是就是没有想过是自己最喜欢的二儿子出了事情。
所以当他看到辰乾背着衣服破碎,浑身是血,两条腿以一种奇怪的形状耷拉在辰乾臂弯里晃来晃去,昏迷不醒的苏渐离进来的时候,四皇子瞬间抛到了脑后,只是突觉喉间发紧,不知怎的,很想杀人。
辰乾背着破碎的苏渐离,低着头匆匆朝里面走,一路奔波,他已经很筋疲力尽了,脑中有些缺氧,视线都开始有些不能集中,可是此时却脸色惨白地屏住呼吸,不敢喘气儿。一旁的苏子澄哆哆嗦嗦地帮他扶着没了知觉,不停往下坠滑的二哥哥,一边给他引路,想要赶紧把苏渐离安置下来,情急下,也顾不得父亲和大夫人在场,嘶声喊道,“都愣着干什么呢?!”
院中的一群下人一见浑身是血的二少爷没了声息地趴在辰乾背上,都惊慌不已,当下竟忘了上前去帮忙。苏父僵硬在原地,双眼泛红,大夫人见家主没有动静,手中抓紧了细绢,大气也不敢出,只是愣愣地看着老爷。
只有苏祁羽抛了手中的剑,快步上前,从气力竭尽的辰乾背上小心接过苏渐离,苏祁羽不满十八,身形却已同父亲一样高大。
大少爷甫一接过苏渐离,众人也终于从云雾不知就里的地方回了神,七手八脚地都上前来帮忙。
苏子澄一看到大哥,眼眶中憋了许久的泪水终于酸了下来,细软的声音颤抖着发着不成句的字眼,“大哥……大哥……二哥哥他……”
苏祁羽不动声色,视线稳稳地看着前方,一向冰冷的声音又在苏子澄耳边响了起来,“别怕,不会有事。”换了口气儿,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去叫大夫。”
苏子澄抬手狠狠地擦了擦自己的眼泪,擦的眼睛四周都红了起来,“叫,叫了,去叫了!”说罢,脚下却跟着大哥加快了步伐,走了进房内。
一切发生,不过片刻,苏父阴着脸看着众人进了房,他胸口憋闷,像是又回到了哪次的血战之中,有人来报我军腹背受敌,防线攻破四之有三,前线多少大将军阵亡……
可是,再多的腥风血雨,沙场尸骨,也不敌这幅画面令人胸膛生生闷血。
大夫人见旁边的老爷终于有了动静,走动起来,只当他是要去房内看苏默,便也提起裙摆,迈了腿脚。却没想到,啪的一声响,抬头一看,苏默的那个贴身小侍卫已经趴在了地上。
辰乾背着苏渐离进来,一路上他几乎感受不到身后人的一丝动静,简直没了气息,就像……就像已经不在了。他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他知道自己完了。自己是二少爷的侍卫,却没有看好二少爷,该死的不是二少爷,是自己。
二爷,您命不该绝,倘若阎王来索命,带我走便是。
二爷,您,您不要怕,若您真的……,那阿乾定不独活!黄泉路上,轮回道上,阿乾仍愿意鞍前马后。
辰乾自从苏祁羽从自己背上接过了二少爷以后,便呆愣地杵在原地,他知道自己没资格再往前走一步了,就算走半步,也是侮辱。他一向很怕老爷,但是这次他心里翻江倒海,惊慌失措之后,反而静了下来。
虽然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不停哆嗦着。
他看到老爷阴沉着脸走了过来,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儿以为老爷是来套命的阎王。他看到老爷手中握拳又放开,放开又握拳,似是在蓄着一场极致的愤怒,他却垂着头站着,不躲也不闪,不哭也不求饶,就那么杵在那里,那张染了苏渐离血的脸,生生受下了苏将军的一巴掌。
习武之人,一掌竭命。
辰乾直接被掀翻在了地上,霎白的脸上立刻红肿了起来,本来紧紧抿住的嘴唇,此时没有知觉地张了开来,地上开出了血色的花。辰乾实在没有忍住,闷哼了一声,他不知道自己的下巴还在不在,是被打歪了还是直接被打碎了,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有一只耳朵,听不到事情了。
他在地上缓了一会儿,老爷的脚就在他模糊视线当中,沉默地站在他伏在地上的身前,他很痛,很怕那只脚踢过来,可是他的心更痛,恨不得那只脚踢死他。
二爷,您别怕,我就来。没事,我不疼。
苏父冷着面孔站在辰乾身边,看着在倒在地上,神色恍惚,身体不住发抖的少年,抬腿就想要再踹。
他脑子其实没有转过来,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默儿出了事,这个贴身小侍卫终归逃不了干系。
再说明白点儿,他不管到底是不是辰乾的错,他根本就不需要一个说法,他现在只是想要发泄,只是想要让自己胸膛中的那口血能汹涌出来!
可是这只狗居然不躲不闪、不吭不响!这让这个铁血的将军更加愤怒!他脑中闪过了生生打死他的念头!
“苏将军!”苏父眯起眼睛,看向门口。
一看到匆匆进来的那个青丝高束,富贵不易觉察的身影,便咬着牙关,咽回了胸口,喉间那沸腾的冷血,恭敬地施了个礼,“四皇子。”他用力想要调整自己的表情与口气,“四皇子,臣家中出了些事,还请您,……”
“我请来了大夫……苏将军……抱歉!”苏父一听他身后跟着的人是一群大夫,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下意识地就给四皇子让了路,看着一行人快步走了进去。
也看到了四皇子意味深长的深邃眼神。
没来得及细想,视线再次转回来,本来伏地的辰乾不知何时,自己站了起来,笔直地跪在地上,只是那颗低垂的脑袋不能与脊背保持水平。
苏父看到那挺得直直的腰板,更加恼怒了,甚至开始冲动起来,嘴上开始骂骂咧咧起来,辰乾一只耳朵坏掉了,另一只耳朵嗡嗡地鸣叫着,也听不清老爷到底在骂自己什么,可能是在骂自己贫困潦倒,痴痴傻傻的爹娘吧。
脊背一阵钝痛,痛得辰乾根本再也直不起腰来,他又被打得趴在了地上,身上落下来了雨点般的钝痛或剧痛,趴不住了就倒在地上,到了最后连蜷曲起身体来消磨痛楚的力气与意识都没有了。
将军习武,力气大过常人,和以前乞讨要饭时挨的打根本不是一个程度。
一下,皮开,再一下,肉绽。
不一会儿,就成了一个血人,与苏渐离不相上下。
要的就是,你痛死。
每一下,都好像是千万斤铁锤砸在身上;每一下,都好像要把自己肺里的呼吸都排挤出去,竭尽呼吸;每一下,都好像是带着恨与愤怒的钢针要捅穿自己的身体一样!
可是他不敢喊,他的确想给二爷赔命,没有一点儿惋惜自己这条贱命的意思,可是他渐渐冰冷的心中,还有那么一块温热,还有那么一块柔软。
子澄,苏子澄。
“子澄就在屋子里面,一定是在红着眼睛哭吧?都怪自己不好,又让他哭了。那我便更不能喊出声音来了,不然他听到了肯定哭得更凶了……说不准还会跑出来做点儿什么不该做的……就不好了……”辰乾意识还算清醒着。
苏父拳脚发泄累了,就抄起棍子来打,刚刚默儿支离破碎的样子和他一身青衣舞剑论道神采飞扬的样子不断交织在脑海中。
“那如果……如果自己也死了,他会不会哭得更厉害了?……可是不行啊,子澄,我得给二爷赔命啊,我得在黄泉路上再伺候二爷一道儿啊,不然二爷他一个人,太冷……”辰乾趴在地上,蜷曲了身体,想要减轻一点痛楚,他把牙都要咬碎了,闷闷痛苦□□声从胸腔里,从喉咙间,不敢见天日般地悄悄发出来。
苏父渐渐停了下来,他能记得这个皮开肉绽却仍旧不吭一声的少年是怎么细心照顾默儿的,记得他是怎么小心翼翼不敢让主子受一丝伤害的,他觉得惩罚已经够了,胸中的愤怒也消减了不少,他想可以了,停下来罢。可是就在此时,一个下人走了出来,跪在地上慌慌张张报了句腿保不住了。苏将军愣了片刻,把手上的木棍脱了手,木棍狠狠地砸到了辰乾身上,辰乾意识早就模糊了,此时挨了一棍也只是条件反射地弹了弹身体。苏将军挥了挥手,一群人提了棍子木棒朝着辰乾走过去,站稳,乱棒打了下去。
“子澄……我也想和你好,想和你过,想和你在一起,可是……可是你还是忘了我吧……”辰乾的意识越飘越远,身体也不像被千刀万剐一般痛了,头也不想要炸开一样疼了,甚至觉得有些滑向黑暗的感觉有些舒服。
“忘了,别哭。”
这是辰乾在被人用力狠狠砸到头之前,想到的最后一句话。
那人知道自己失了手,一棍子下去,看到地上的人昏迷之中手脚抽搐起来,甚至口中又吐鲜血又吐白沫,惊呼了一声,众人见状,也都陆续收了手。
苏子澄在屋内守在苏渐离的床边,红着眼睛,时不时地使劲儿擦一下眼泪,突然听到屋外嘈杂起来,想起来阿乾还在外面,突然就好想去找阿乾,让他抱一抱也好,亲一亲也好,听他讲,听他告诉自己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当他出去的时候,没有见到辰乾的影子,只看到了苏府院中那旧久的青石砖上,落了一泊惊心动魄的惊心血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