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立极从穿廊通道口快步的走进了主敬殿内,身手之敏捷还超过了他身后的王承恩,不过由此也可知道,此刻他心里是有多着急了。
不待崇祯吩咐看座,黄立极已经匆匆行礼后说道:“陛下,您让王总管转交给臣的资料,臣已经看了一遍。臣这么急着来见您,就是想要亲口问一问陛下,这仗难不成还真是非打不可吗?”
朱由检一边示意王承恩给黄立极搬一张椅子来,一边则微笑着说道:“先生,这一个巴掌可是拍不响的,如果不是后金国内出现了问题,其实朕也不想在这个时间和后金开战。
现在我大明内部亟需处理的要务是如此之多,陕西要安抚流民;山西要管制不法乡绅勾引陕西流民入山开矿或是出关开垦;江南地区要解决社会治安和拖欠科税的问题;西南的奢安之乱虽然已经平定,但是善后之务依然还是要谨慎从事,否则官军离去之后,那里的百姓山民又有可能再举起叛乱的旗帜;南方的水利治理才刚刚起了头,朕不是刚刚收到先生批阅过的荆州段长江截弯取直计划吗?
以上种种事务,在朕看来,每一件都要比和后金开战重要的多,所以朕怎么会想要同后金作战呢?然而,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朕虽然不希望有战争,但是作为大明皇帝,朕却不得不让大明时刻准备着战争。
因为,敌人敢不敢向我们发起战争,不在于大明有多么的富有和强大,而在于我们有么有做好战争的准备。所以先生,我们和后金之间要不要开战,这不取决于朕,也不取决于黄台吉,而是取决于朕和他是不是都一样认为,维持和平的利益是否大于两国开战的利益。”
黄立极思考着崇祯话语中的意思,总算是把刚刚提起来的心放下了一半。作为推动大明内阁负责制改革的首任首辅,起初他还是有些意满志得的,没有那个官员不会喜欢手中握有更多的权力,并尽可能的减少来自内廷的掣肘。
他一下子把大明文官们200多年来的追求都达成了,正如当初崇祯劝说他改革时提到的,不管这场改革最终能不能成功,他的名字终究会在历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笔的。
《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谓:“豹闻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历代文臣莫不渴望能够获此三不朽,让自己的声名能够流传于后世。
不过黄立极也知道,他这一生和这三不朽大约是没有什么缘分了,直到他听从了崇祯的诱惑,推动了内阁责任制的实施。随着大明国内局势的缓慢好转,黄立极突然觉得他现在的作为,说不定就能靠上立功这一不朽了。
正因为有了这么一点希望,所以黄立极对于自己手上的工作还是非常具有热情的。不过对于快要滑落到历史底部的大明国运来说,有些事情光靠热情是不够的。而黄立极的才具不如张江陵多了,如果不是有皇帝的极力支持,他估计自己早就被那些清流给掀翻了。
在几次关键时节,要不是崇祯亲自出手打压和分化了旧东林党和清流的势力,黄立极就连朝堂上的平衡都维持不住。虽然现在的内阁责任制度过了改革初期最不稳定的时期,但是内阁责任制所带来的压力,也让黄立极经常有力不从心的感觉。
毕竟在改革之前,内阁不过是皇帝用于拟定旨意的幕僚机构,虽然在200多年来的内阁存在历史中,文官窃取了不少行政权力,但是这种窃取的权力并没有用文字规范下来,看起来更像是一种约定俗成。
而司礼监拥有的批红权力,又大大的替内阁文官分担了责任。因此内阁阁臣若是如严嵩、徐阶、张江陵这样出色的文官,他们就能联合司礼监太监,在皇帝的默许下行使近乎于丞相的权力。
但是如果自身能力不够出众,又没有什么权力欲,只是按资排辈走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那么完全可以做一个对着皇帝唯唯诺诺的三旨相公。这个时候朝廷要是出现了什么错误的政策,那么挨骂的就是皇帝自己了。
但是内阁责任制度改革之后,朝廷颁发的政策如果出现了什么问题,舆论就会很明确的指向首辅黄立极,他很难再把政策错误的责任推给司礼监或是皇帝身上。
如果他侍奉的是万历皇帝,以这位皇帝不欲多事的个性,他的日子倒也没有眼下这么难熬。崇祯的性格显然和他祖父大相径庭,在他的脑子里总是有着层出不穷的想法。
在朝堂上他推动着政治上的改革,在社会风气上他批判南方士绅文人所推崇的精致而奢靡的日常生活,在教育上他遵崇孟子的民本思想,在学术上又提倡学以致用,并对张衡、僧道衍等人赞赏不已。对于工商业的鼓励,更是让近畿一带冒出了许多新事物和新问题。
这使得黄立极不仅要一边盯着那些反对新政的官吏士绅,还要时时注意着市面上冒出来的新问题,究竟会不会对社会造成不好的影响。这种每天都在走独木桥的感觉,让黄立极实在是感到有些心力憔悴了。
而正当他艰难的维持着大明这部国家机器的运转时,突然传来今年有可能同后金作战的消息,这就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样,让他匆忙赶来求见了皇帝。
听到崇祯似乎对于战争的兴趣不大,固然是让他有所放心,但是他还是有些疑惑的询问道:“后金汗刚刚处置了二贝勒阿敏,难道不应该呆在沈阳城内防范和消灭那些阿敏的忠实部下,好巩固他对于后金的掌握吗?为何陛下会这么肯定,后金汗会迫不及待的发起一场战争来呢?”
朱由检把自己和总参谋部的判断都说了一遍给黄立极听后,最后还意犹未尽的说道:“先生猜测后金会固守,那是从咱们中原王朝的历史经验出发,但是女真毕竟是胡人,他们更为崇拜强而有力的君主。更何况,黄台吉也不是平庸之辈,他一定会选择一场对外战争,来消弭后金内部的分裂,以防止八旗之间出现彻底决裂的局面。”
黄立极沉默良久,方才看着崇祯紧张的问道:“那么总参谋部和陛下商议出来的应对之策是什么?是不是除了应战之外,已经别无选择?”
黄立极的态度显然也是大部分文官们的态度,显然朝堂上的大部分官员都不想和后金作战。只不过现在设立了总参谋部之后,这些官员对于作战准备的干涉已经被降到了最低,因此不得不通过内阁来劝阻自己,而不是向从前那样,先和主战派的官员战斗起来。
朱由检一边思量着,一边却说道:“总参谋部提出的建议都和战争相关,主流意见是加强东江镇、金州-旅顺守备区、辽西-蓟州防区三地的防御,以待后金军来攻。
当然还有人认为,与其把资源和兵力分散在被山海隔离的三块边区上等待后金进攻,倒不如先发制人,在辽西镇摆出进攻的姿态,迫使后金军队无暇它顾,更能节约资源…”
听完了总参谋部的两个意见,黄立极发觉没有一个适合自己心意的,不管是分散防御还是重点进攻,显然都要抽调大量的资源,他领导下的内阁都要为之焦头烂额不已。
低头比较了半天,黄立极终于还是充满期待的看着崇祯问道:“那么陛下对于这两种意见怎么看?”
朱由检思考了一会,才谨慎的向黄立极说道:“如果不考虑其他因素,朕以为,把资源和兵力分散在三块互不相连的边区,当后金短时间内集中兵力进攻一处时,我方不仅难以互相支援,反而有可能因为分兵而导致兵力和资源不足,最终被后金军占去了便宜。
而如果采取主动进攻的方式,今年我们在辽西镇刚刚进行了一场肃反,不少辽西将领和地方大户因受到朝廷的打压而心怀不满,甚至有人干脆叛逃去了后金。现在辽西军士还没有完全心向于朝廷,以之守卫家园尚可,要是强令他们出击后金,朕就要担心广宁之败会不会重演了。”
听到皇帝的心意和自己仿佛,黄立极顿时精神一振的继续问道:“那么陛下可有其他主意了吗?”
朱由检点了点头说道:“之前倒是没有,不过现在么,倒是有了一个模糊的想法。朕以为,黄台吉虽然想要用一场军事胜利来巩固自己的地位,但是有了去年失败的例子,他行事一定会更为谨慎,不会再打一场看不到胜利希望的战争。
因此想要扼制后金发起战争,就必须做到两点,一是让后金觉得,挑起战争无利可图,甚至还要有所损失。所以朕想要让东江镇和金州-旅顺守备区做好冬季的防御战备工作,而秋收之后在蓟州、辽西两地举行一次军事演习,以警告后金,我方已经做好了战争的准备。”
黄立极顿时眼睛一亮的问道:“那么第二点呢?”
朱由检犹豫了半天,才小声说道:“这第二么?黄台吉想要发起战争,除了想要弥补八旗之间的分裂之外。另外一个目的无非是想要从我处劫掠物资、人口,以收买国内的人心。所以,朕打算派人前去和后金达成一项贸易协议,在双方可以接受的前提下,满足后金一部分人的需求,以打消他们对于黄台吉发动战争的支持。”
对于崇祯的这个回答,黄立极有些意外,他沉默了许久,才有些退缩的说道:“陛下,这事恐怕不太好办。朝中官员估计没人愿意承担这个任务,就算有人愿意承担,一旦泄漏出协议内容,恐怕外界也会生起轩然大波的啊。”
朱由检点了点头说道:“先生说的不错,所以朕不打算派遣官员前去,既然是贸易协议,自然挑选几名商人前去洽商就可以了。就算出了什么问题,也和朝廷无关。”
还在绞尽脑汁想着变通之策的黄立极,顿时有些奇怪的看着崇祯说道:“我们派一些商人去谈,后金方面会承认他们是我大明朝廷的代表吗?”
朱由检沉默了一阵,才说道:“普通商人当然不可以,所以朕打算让田弘遇带人前去,他虽然只是一个商人,但毕竟是朕的岳父,在身份上后金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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