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和复社友人高谈阔论的杨廷枢和张溥,突然听到了吴昌时这石破天惊的一声高呼,两人顿时心中一跳,差点连手中的酒水都洒掉了。
这座大厅内的丝竹之声已经曳然而止,几位乐师都有些茫然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知道他们还要不要继续奏乐。
西厅内坐着的近百位士人,不约而同的停下了动作,都震惊的看向了站出来高喊本科有舞弊的吴昌时,而西厅外院子内就坐的2、3百士子,此刻还未曾察觉厅内发生的状况,不时的有些许杂音传入厅内来。
首先反应过来的陈子龙,赶紧放下了酒杯向着吴昌时走去,口中还笑骂道:“来之兄你这是喝多了啊,还是让小弟先扶你回去休息,免得扫了大家的兴致。”
作为今日宴席的主角,本科解元公杨廷枢对于吴昌时的表现也非常不满,但是他表面上又无法发作,只能附和着陈子龙说道:“不错,来之看来今日是不胜酒力了,还是先让他回去休息吧,来日我们复社朋友再重新聚过。”
张溥脸色终于恢复了平静,他伸出右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却对吴昌时的言论什么也没有评价。
然而吴昌时却并没有就着陈子龙的说法下台,他稍稍偏了偏身子,让过了前来搀扶自己的陈子龙,然后便咆哮着对众人说道:“我可没有喝醉,我现在心里明白的很。
今日有些话,我是不吐不快啊。趁着诸位朋友都在,我就是要说,今科乡试必有舞弊。
诸位朋友,你们且想一想。我们复社同仁和各地俊杰今次前来南京参加会试,那一个不是文名耸动江南,如杨解元和张乾度、卧子…”
吴昌时虽然两颊绯红,但是他一连串报出的名字,却大多是在座众人早有听闻的才子,也是本科中举之人。
听着他口齿清晰的报着名字,一点都不像是有喝醉的样子,几个原本在他附近就坐的士子,顿时熄灭了想要上前阻止他的举动,又慢悠悠的坐了回去,想要听听吴昌时究竟要说出一个什么道理来。
陈子龙看到这个状况,也知道暂时难以阻止吴昌时说下去了,他对着相熟的几个朋友摇了摇头,也站在一边听了下去。
吴昌时一口气报了2、30人的名字之后,换了口气便再次报了七、八个人名出来,向着众人发问道:“…这七、八子的名头,在今日之前各位可曾听说过吗?”
不少人互相对视之后,都摇着头否认了,于是席间便有好事者向着吴昌时发问道:“来之兄,你说的这些人都是什么身份?难道他们都有什么蹊跷不成?”
“似乎有几人的名字,我在榜单上见过…”有一、两名士子绞尽脑汁的想了一阵,突然如此说道。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吴昌时已经接下去说道:“这位仁兄说的正是,这些人也是今日榜单上列名之人。
这些此前籍籍无名之辈,今日却压过了昌业兄…这些才名卓著之辈上了榜,诸位可知原因在哪里吗?”
顿时有一大半的士子都好奇的向吴昌时追问了起来,而此时西厅内的动静终于引起了东厅和西厅外士人的注意,不少人开始向着厅内挤了进来,想要了解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看着百多双眼睛注视着自己,吴昌时顿时感到有一种热血涌上了头部,他稍稍停顿了一会,才怒不可遏的喊道:“他们都是金陵大学的学生啊。
金陵大学不就是此前的南京国子监吗?往年南京国子监在乡试中就是中上一个都难。现在改了一个名字,就能中上10多人,这不是在糊弄天下人吗?
我等寒窗苦读十多年,每日战战兢兢不敢有所松懈,方才在学问上有所进益。而这些拿着钱就能入学的蠢笨之辈,今日却能力压我等中举,难道其中会没有猫腻?”
吴昌时的怒喝,顿时让厅内细微的议论声停了下来,厅内立刻变得宁静了起来,似乎除了远处院内传来的隐隐歌声,就听不到其他声音了。
看着这种可怕的沉默气氛,坐在上首的杨廷枢和张溥等复社领袖,顿时脸色微变,他们心里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今晚说不得要闹出一件大事来了。
张溥终于坐不住了,他清了清喉咙说道:“来之…”然而他才说了两个字,便被某位落选的士子给打断了。这位落榜的士子显然不是家世良好出身,一身襕衫也是半新不旧,入席之后也是一直喝着闷酒,似乎想要将自己灌醉一般。
若是没有吴昌时这一出,这位士子大约灌醉了自己之后,便能暂时忘却今日的不幸,明日起来也就接受现实了。但是现在么,喝的醉醺醺的他,顿时被吴昌时的话语给煽动了起来。
他霍的起身将手中的酒杯扔在地上,眼睛发红的对着身边的友人喊道:“国家抡才大典,岂容一班硕鼠上下其手。我这就去向大宗师告状去…”
本就已经喝的差不多的士子们,顿时纷纷响应了起来,这场面倒是颇有一夫倡议,万夫景从的架势。而原本厅外不明所以的士子们,在听了厅内士子加油添醋的传话后,也不由纷纷嚷着要同去。
原本厅内挤挤挨挨的人群,很快便向着外面走了出去,一些还嫌热闹不够大的士人,纷纷喊着要去河房将其他考生也喊了来,一起去讨个公道回来。
把众人情绪煽动起来之后,吴昌时到是没有冲到最前面去,而是混在了人群之中走掉了。
听到了这些士人要去闹事,杨廷枢是最先感到害怕的人,今晚的宴席是他和几位友人做的东,在这场宴席上闹出了这等事情来,不管结局是什么,他都要背上一个黑锅了。
张溥虽然同样脸色发白,但是好歹还是保持了镇静,看着厅内留下的十来位复社骨干,他不由开口说道:“各位同志,今晚之事必然不会轻描淡写的结束。
这吴来之毕竟是我复社同志,他今日做的事情,必然是要算到我复社头上。本科南京乡试必然是要出大事了,两位主考官恐怕也要受到无妄之灾,对于这件事,你们可想到什么应对的策略了吗?”
不待其他人出声,呆坐在一旁的夏曰瑚,却突然面如土色的说道:“不好,孙师危险了,来之兄误了我复社啊。”
夏曰瑚口中所言的孙师,正是本科的副主考官孙肇兴,听到他说起这个名字,杨廷枢和张溥等几位复社领袖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微妙了起来。
作为一项考试,科举的监考措施虽然已经发展的非常严密了,但是考生的作弊手段却也更是防不胜防。
对于普通考生来说,想要作弊无非就是携带小抄而已。稍稍有些身家的考生,则会试着去购买考题。有些背景的考生,则会去收买考官,在试卷上书写暗语,让考官挑中自己。
不过这些手段都算是等而下之的作弊手法,真正高明的作弊手段,让主考官通过个人的行文风格来判断出考生的身份,而这样的考生一般都是颇有名气的才子,这样即便是取中了他,也没有人会感到怀疑。
孙肇兴和复社成员夏曰瑚私交甚好,这次乡试又是复社成立之后的第一次乡试,为了打响复社的名气,让复社成为江南士人心向往之的文社,张溥便提出要在今年的乡试和明年的会试上,让复社的名字名闻天下。
而想要让复社的名字闻名天下,那么几位复社领袖自然就不能名落孙山了。虽然张溥等人对于自己的才能很有自信,但是对于能不能中举,他们也同样没有必定的把握。
因此,在张溥的授意下,杨廷枢、张溥、陈子龙等复社领袖的文字,就通过夏曰瑚转交给了孙肇兴,好提高他们几人的录取概率。
虽然,张溥并不认为这是一种舞弊手段,但是一旦本科乡试被传出有舞弊的行为,天知道吴昌时丢出的这块石头,会不会落到他们的头上。
当复社几位领袖在富乐院中对坐无言的时候,跟着士子队伍离开富乐院游行的吴昌时,看着街上越来越庞大的队伍,终于有些吃不准事态的发展,悄悄脱离了队伍,返回了自己借住的河房内。
他刚刚走进自己居住的院子,却发现自己的房间内却亮着灯,这顿时让还有些醉意的他清醒了过来。
吴昌时先走到了院子一旁的水井,打了一盆水洗了一把脸。虽然这个季节的南京,白日里已经颇有些热度了。但是这打上来的井水,还是有些冰冷的感觉,冷水覆在额头上之后,吴昌时终于完全冷静了下来。
他这才用袖子擦了擦脸,向着自己居住的堂前平静的走了过去。小小的堂屋之内,只放着一张八仙桌和数把交椅。
当吴昌时走进去的时候,正看到一位做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正坐在一支明亮的烛台前看着书。他对此并不感到惊讶,只是上前屈身行礼后,恭敬的说道:“属下吴昌时,参见百户大人。”
锦衣百户白何存这才似乎被惊醒了一般,放下了手中的书籍,抬头看着他,满面堆笑着说道:“吴朋友太客气了,咱们还是按朋友关系称呼吧。
在这里,你才是主人,我不过是一个不速之客而已。主人未归,而我却不请自入,吴兄不会见怪吧?”
吴昌时丝毫没有不满的说道:“白兄客气了,白兄到我这里,就和到了家里没区别,还请白兄随意一些好了。我这就去叫人沏壶茶来,陪白兄说话。”
白何存却笑眯眯的叫住了他说道:“不用这么客气,我马上就要离开了。而且吴兄你今晚也忙的很,想来是没空陪我喝茶了。”
吴昌时心里顿时一跳,脸色有些僵硬的说道:“我今晚其实有些不胜酒力,若是白兄离开了,我也就先歇息去了,并没有什么可忙的…”
白河存立刻打断了他说道:“吴兄莫不是在说笑,你今晚点起了偌大的火头,整个南京今晚都要彻夜难眠了,你如何能够独善其身呢?”
吴昌时的嘴角抽动了下,勉为其难的做出了一个笑容说道:“白兄说笑了,我今晚可什么也没做…”
“我可不是说笑,难道你以为,我们锦衣卫在复社中,只有你这一位朋友么?”白河存打断了他,有些意味深长的说道。
吴昌时顿时如同呆若木鸡的站立在堂前,不知道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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