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惠世扬故作惊人之语,但是袁可立依然表现的心平气和,似乎完全不在乎朝局会不会朝着惠世扬所说的方向变化。
惠世扬见此终于微笑着说道:“…尚书大人的养气功夫果然无人能及,那么下官就说句实话吧。今时今日,我大明朝政的改革已然无可避免。
既然对付朝政改革逆而抗之已不可行,那么下官以为,何不顺而从之呢?”
袁可立这才不确定的重复了一句,“顺而从之?”
惠世扬身体向着袁可立倾了倾,眼中充满热切的说道:“对,顺而从之。陛下需要的只是推动朝政改革,至于由谁来推动这场改革,下官以为,陛下其实并不在意。”
袁可立看着他扬了扬眉头说道:“为什么你会这么看?”
惠世扬沉默了片刻便说道:“下官看黄中五过往行事,虽然颇有手腕,但是胸中却缺乏格局,否则当日阉党也不至于要靠构陷大案,来打压我东林一党。
然而这两年以来,黄中五行事却往往出人意料,着眼于将来。其所推行之改革之策,并无故意针对打压政见不合之人,还召回了不少我党之人。
以过往双方之恩怨,黄中五之为人,这显然有些说不通。而下官返回京城之后,虽然没有做出什么成绩,但是平日里倒也没有荒废时间。
据下官所知,这工部尚书吴淳夫、都察院李夔龙、大明时报孙之獬、吏部尚书徐光启等人,虽然支持内阁对朝政的改革,但却并非是依附于黄立极的党徒。
是以,推动朝政改革的决心,应当是陛下而不是黄立极。是陛下通过黄立极推动了改革,而不是黄立极取得了陛下信任,才实施了改革。
就下官看来,陛下所欲改革之事有四:一曰经济;二曰军事;三曰官制;四曰教育。
我东林党人不惜同阉党相争,所为何事?难道不也是为了执掌朝政,以挽此大明危局吗?
因此,我们同陛下之间其实并无深刻之矛盾,毕竟我们在朝中清理了阉党丑类之后,最终还是要着手进行对大明朝政进行改革的。
因此就这点来看,我们顺从于陛下的改革意愿是没有问题的。有问题的是,陛下想要推动的改革内容,和我们想要进行改革的内容并不是那么一致而已。
但是,只要我们能够将改革的主导权力拿回来,这些不一致终究还会被消除的。但如果我们因为要先解决朝中的阉党,然后再谈改革,恐怕那些掌握权力的阉党们,就会接着改革的由头继续打压我等,就如同今日的朝会一般。
所以,下官以为。我们现在首要之务是夺取改革的主导权力,而不是继续同朝中的阉党针锋相对。否则,阉党的力量只会越来越强,而我们的力量就会越来越小。”
袁可立沉思了许久,才不紧不慢的问道:“那么这上尊号,同你所说的要夺取改革的主导权力,又有什么关联?”
听到袁可立没有对自己的主张断然否决,惠世扬不由精神一振的说道:“陛下年少气盛,又是兄终弟及得来的帝位,必然是希望能够树立功绩以告慰先帝和百姓的。
而以陛下登基以来的举止,现在上这个尊号,虽然有些勉强,但也不算太过荒唐。
黄立极之所以能够得到陛下信重,托以朝政改革之权力,无非就是当日陛下登基时有拥立之功。
我等既然已经失去了先机,那么现在自然要先获取陛下的好感。这上尊号,便是代表我等已经完全臣服于陛下,只有当陛下不再将我等视为外人,我们方有机会从黄立极手中夺取主导改革的权力。”
袁可立注视了惠世扬许久,看着他坦然而不避开的目光,终于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那么,我且问你。若是有朝一日,我等拿到了这主导改革的权力,那么你觉得,这改革应当如何落实下去?或者说这改革应当改到什么程度为止?”
一直胸有成竹的惠世扬,此刻却皱起了眉头想了许久,才断断续续的说道:“这改革么?下官以为恐怕不会超过张江陵实施新政的内容,否则断然难以行得通。”
袁可立颇为失望的移开了目光,转而看向了墙角一尊梅瓶中的几枝腊梅,良久之后才说道:“上尊号一事,你去操办吧,到时我自会领头。
不过你办好这事便去扬州一趟,将扬州盐引一案尽快了结了去。我近来精力不济,想来也是年老体衰,不堪重负了。今后这刑部的事务,恐怕就要你来挑起大梁了…”
等了将近半个多小时的倪元璐,终于看到惠世扬从厅内走了出来,往日一向面无表情寡言少语的惠世扬,今日却显得有些春风得意的模样,经过他身边时,还同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了。
倪元璐虽然感到有些诧异,不知道这位惠侍郎同老师谈了什么,居然心情变得如此愉快,不过他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对着身边的门子说道:“你且继续挡着外人,让我同老师谈点事情。”
这位四十出头的门子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郎中且自己进去,小人自会在此把好门的。”
倪元璐匆匆走进了厅门,熟悉的向右边的走廊拐去,绕了一个弯,便看到了一间待客的小厅。
他打量了一眼小厅的摆设,便快步上前,对坐在上首主位思考的袁可立参拜道:“老师,学生这厢有礼了。”
被惊醒的袁可立,抬头看到倪元璐后,顿时神情放松的说道:“汝玉来了啊,坐下说话吧,你来找我可有什么事么?”
倪元璐看着袁可立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便按下了自己的来意,反而对着袁可立担心的问道:“学生刚刚见到惠侍郎离去,他向老师说了什么,让老师如此忧心忡忡?”
袁可立看着倪元璐思考了一会,便点头说道:“说给你听听也好,你也可以替老师参谋一二…”
听着袁可立复述了一遍两人的谈话之后,倪元璐顿时赞不绝口的说道:“果然不愧是惠先生啊,学生倒是以为,惠侍郎的谋划甚为可行。
今日朝会之上,陛下对于朝中的权力争斗已然厌恶至极。而几位东林领袖自保其身,不愿挺身而出的举动,也让大家大失所望。
学生以为,清流内部的四分五裂已经成为定居。恐怕今后这些剩下的最后党人,也要各自寻找出路了。几位东林领袖再想左右清流舆论,也未必能够成事了。
原本清流和执政大臣互相牵制的局面,恐怕也要有极大的变化了。学生原本还想着过来向老师讨个主意,看看如何将这种变化限制在最小,避免黄中五这些执政大臣失去被监察的权力,而变得肆意妄为。
现在看来,惠侍郎的釜底抽薪之策,正是解决眼下困局,重新凝聚清流党人的一剂良药啊。”
袁可立看着这个弟子兴高采烈的样子,不由泼了盆冷水给他,“你怎么知道,陛下会喜欢我们给他上尊号?陛下心里究竟想要什么,你确定元儒真的猜到到?”
倪元璐神情一顿,慢慢的冷静了下来,看着老师疑惑的说道:“以陛下的年纪,原本应当喜好美食、美酒、美人和一切好玩之物。
然而以学生的平日观察,陛下虽然年少,但是却极为克制自己。但凡是民间少年喜好之物事,从不过多沉溺,有些玩意甚至连碰都不碰。
是以,学生以为,陛下年纪虽小,但是志向高远,必然是想要有一番作为的。贤如明皇,一生尚且六上尊号,陛下想要强兄胜祖,如何会嫌弃我们给他上尊号呢?”
袁可立看了看周围,突然向倪元璐招了招手,示意他向自己靠拢。待到倪元璐走到他的身边时,他才小声对着这位学生说道:“你可知道,陛下亲征之前,曾经立下了一份诏书以备万一,诏书上的名字乃是福王世子。”
看着倪元璐听后变得神情僵硬,袁可立这才补充了一句:“陛下回宫之后,这份诏书应当已经毁了,此事你不可外传。”
倪元璐这才深深的吐了口气,一脸紧张的回道:“学生不敢。不过陛下这是何意?学生听闻陛下出征之前,宫内两位殿下不是已经有喜了么?”
袁可立微微点了点头,也是一副难以理解的神情,“是啊,若是能够知道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也就不必如此担忧了。
若是陛下连皇位都没放在心上,这上一个尊号,难道真的能够打动他?”
倪元璐沉默了许久,不知道应当如何分析这个事情。袁可立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继续说道:“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不管如何,陛下已有子嗣,我们决不能任由陛下胡来。否则大明外患未清,这内患又要起来了。
我已经打算年内辞去尚书之位,专心于司法大学的教育。刑部之事,今后恐怕就要由你和元儒互相协助扶持了。
有件事,原本我想让石斋去做,不过我想了许久,也许还是你更为适合一些。”
倪元璐顿时吃惊的看向老师说的:“此刻朝中正需要老师这样的中流砥柱支持,老师如何能够此刻退出…”
袁可立摆了摆手,转身从后方找出了一个锦匣,从匣内拿出了一部小册子交给倪元璐说道:“我此刻下去,还能推元儒上来,若是再迟上一年半载,恐怕这个位子就不由我说了算了。
元儒胆大心细,有他守住这个位子,应当可以压住刑部内部的那些阉党,如此我们起码还能守住一部分力量,不至于在朝中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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