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眼边上欲言又止的吕琦,朱由检不由淡淡的说道:“有什么事就说,不必装出这般模样。”
吕琦看了一眼站在皇帝身边不动声色的王承恩,才小心的说道:“刑部袁尚书已经在外面等候了快一个钟点了,臣请他去候见室相候,袁尚书也拒绝前去,现在外面的天气还是颇为寒冷,臣恐怕袁尚书支持不住。臣觉得,今日袁尚书不见到陛下,恐怕是不会离去的。”
朱由检沉默了半天,才说道:“你去告诉袁尚书,他今天求见若是因为私事,朕就给他10分钟。若是为了公事,明日便是国是会议,有什么事还是在明日会上说吧。”
偷偷瞧了一眼皇帝的眼色,吕琦明白崇祯的心意不会再动摇了,这才答应了一声退出房间去通知袁可立,皇帝的最终决定了。
待到吕琦离开了房间,王承恩才有些谨慎的向皇帝说道:“袁尚书不但是士林领袖,也是现在河南士绅的代表,他来求见陛下,也许是想要向陛下求情…”
朱由检抬头看了一眼自己身边最为亲信的侍从,不由笑了笑说道:“你知道袁尚书同河南士子为什么会落到今天孤立无援的地步吗?”
王承恩心里一沉,口中却毫不犹豫的回道:“臣愚钝。”
朱由检却不以为意的回道:“因为他们以为朕想要向他们妥协了,所以放弃了继续掀起舆论。但这是一场战争,谁要是退后一步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他们都没有考虑过自己能不能承受战败的后果,便贸贸然的向朕挑起了这场战争,又幻想着能够不伤和气的结束他们挑起的战争,这不是异想天开么。
如果他们在开战之前就愿意向朕投降,那么朕还会考虑考虑,但是到了现在这个程度,难道因为他们流了几滴眼泪,朕就要心软放过他们?那么朕需要拿谁的血肉来喂饱那些已经被朕煽动起来的饿狼呢?
更何况,河南的士绅本就不是铁板一块,在袁尚书之前不是已经有人向朕投诚了么?有些人啊,总以为朕和皇兄似的,只要在地方上闹一闹事,朝廷就会改弦易辙了。他们未免把自己看的太重,把朝廷看的太轻了些。
王伴伴,你来说说看,到底什么是朝廷?”
王承恩瞠目结舌,不知要如何回答崇祯这个古怪的问题。不过他的为难没有多久,朱由检便自问自答的说道:“朝廷就是贯彻统治者意志的暴力机器,如果有人妄想可以对抗这部机器,那就要么粉身碎骨,要么就改朝换代,绝无中间路线可走。
河南士绅既然选择了想要对抗朝廷的政策,要么他们起来造反把朕赶出紫禁城去,要么就是无条件的接受朝廷颁发的政策,那里有妥协的余地。”
王承恩终于沉默下去了,他已经听出来了,皇帝不仅仅是在替他解说自己的行为,更是在警告他不要自作主张的去接近那些河南士绅,试图为他们说好话。
站在外廊下的袁可立听到了匆匆走出了的吕琦传达的崇祯的意思之后,他便明白自己今天前来求见的举动算是徒劳无功了。
这位崇祯皇帝同前面的天启皇帝不同,朝中众人都清楚天启皇帝生性聪明,但是那位皇帝做起事情来还是颇有几分少年意气,一旦恶了东林党人便会毫不掩饰的激烈打压,哪怕是让身边的宦官做大也在所不惜。
但是,天启皇帝再怎么打压,也是针对某个朝堂上的势力集团。即便是魏忠贤也不过是打压那些有名有姓,同他意见相左的官员缙绅。
从来没有如同这位崇祯皇帝一样,虽然在表面上非常容忍朝中官员结党为伍,只要没有具体的党争行为,他也不会特意针对。但是对于地方势力的打压,却完全没有妥协的余地。刚一登基就清理了宫内24衙门,现在更是要把24衙门合一,把宫内的定员降低到3700余人。
也许不明究竟的底层百姓会为皇帝的裁剪人手节衣缩食而感动,认为这位少年皇帝的确是想要励精图治,一改大明之弊病了。
但是在袁可立等人看来,崇祯的作为不过是换汤不换药。宫内定员虽然减少到了3700余人,但是原本的宫内人员并没有完全同宫内脱离关系。
除了一小部分有家可回的,大部分离宫人员都被安置到了各个救济院和惠民药局,还有一些人在安排在了宫内开办的各个工坊之内。这些人虽然失去了宫内的编制,但是并没有脱离宫内的管制。
从长远来看,原本应当由内库供养的人员,反倒成了由朝廷拨款供养的人员。因此大明百姓给养的宫廷人员其实并没有减少多少,倒是宫内可以借着救济院和惠民药局的机构,可以明目张胆的往地方上安插人手了。
当然,袁可立很清楚,大明的百姓是不会愿意听这种莫须有的猜测的。在他们看来,大明皇帝能够考虑到小民的苦痛,愿意裁撤人员和减少膳食来节约费用,以赈济各地灾民,已经是难得的圣明天子了。
如果还有臣子以这种莫须有的谣言来诽谤皇帝,那才是真正居心叵测的乱臣贼子。也正因为如此,崇祯在底层百姓,特别是陕西、京畿百姓中间的声名意外的好。
再加上他刚登基时就把魏忠贤、崔呈秀发配出了京城,让江南士林以为天启年间的磨难要过去了,在私下拼命的吹捧崇祯是圣明天子,因此江南百姓也一直都对崇祯抱有期待。现在这些士子算是发现,他们是搬起了石头,砸到了自己脚上了。
作为一名出色的大明官员,袁可立虽然清楚大明现在存在的诸多弊病,也深为同情底层小民的悲惨遭遇。但是在他心中,这种弊病的整治和对于小民的救助,应当是以不损害到士绅利益为前提的。
总的来说,朝廷颁发一些减免税收的政策以缓和底层小民的怨气,并让他们度过眼下的难关,稳定社会秩序,他是赞成的。
但是剥夺地方士绅的利益,以补贴小民,从根本上动摇了地方士绅对于地方上的控制权力,他是必然要反对的。
他支持崇祯对大明作出一些变革,但是这种变革应当不能够危及到整个大明王朝旧有的秩序,让那些底层百姓同他们这些士绅一样对国家方针政策指手画脚,这显然超出了他的容忍能力。
而对于崇祯来说,像袁可立这样有原则的支持改革的士大夫,还不如那些毫无节操的官员士绅。这种有原则的改革,说实话就是不触动士绅阶层的改良主义。但是在他所知道的历史中,任何想要两全其美的改良主义,最终都是失败的。
因为它既不能得到改革力量的支持,他们嫌自己获得的太少。也不会得到旧有势力的谅解,对于守旧派来说,动了他的一颗草,他都会觉得自己损失了全部家当一样愤恨。
所以,在这场变革之中,首先被抛弃的,便是像袁可立这样,试图在左右之间调和的中间力量,还有那些同朝廷政策对着干的士绅。
当大明时报上成篇累牍的介绍陕西灾民之悲惨遭遇,河南百姓之穷困潦倒,河南士绅之骄淫奢豪时,袁可立已经意识到河南的事情出现了变化。他试图以自己的力量去阻止崇祯即将要发动的,对于河南士绅的清洗。
但是很显然,已经明白了他的来意的崇祯,连说话的机会都不愿意给他。这只说明了一件事,皇帝这次是想要彻底动摇河南的士绅阶层了。
袁可立向宫外走去时,依然还是没有想明白,崇祯究竟为什么会有怎么大的底气,同河南士绅彻底决裂,不怕河南变乱。需知道,各地士绅已经陆续到京城了,他们怎么可能会认可朝廷对于河南士绅的清洗,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在袁可立满腹心事的向宫门外走去时,他并没有注意到正往乾清宫走去的一名官员,看到他后,正向他弯腰行礼致意。
当柳敬亭直起了身子时,才发觉袁可立似乎都没注意到自己,就这么不管不顾的从自己身边走过去了。
他心里正苦笑着,看来在这些正经出身的官员眼中,他依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人啊。
替他带路的内侍却没有这么想,这位柳先生现在是陛下较为亲近的对象,那便是他们眼中的红人。和那位不受陛下待见的袁尚书比起来,还是柳敬亭更为重要一些。
因此虽然心里有些着急,但是这位内侍还是依然带着笑脸,不紧不慢的催促柳敬亭道:“柳秘书长,咱们还是继续前行吧,陛下可是正在等你呢?”
柳敬亭回过神来,便对着带路的内侍笑了笑,和气的说道:“小公公提醒的是,还请继续带路吧。”
听到吕琦的回报,知道袁可立终于离去之后,总算是让朱由检松了一口气。
在看到柳敬亭走入房间后,他飞快的签署完了手中的文件,才放下了铅笔对着进来的柳敬亭说道:“听说同左、右翼蒙古的协议都谈妥了,你都同好好说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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