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再度看了一眼下方的官员们,话头再次一转说道:“…不过朕觉得,在人前说一套,在人后做另一套,显然是不合适作为天下士人的表率的。所以这件事,首先就要分清楚,晦庵先生到底有没有做过这些事,我们再来讨论是不是合乎至圣先师之道。”
朱由检把目光转了一圈,便停留在了黄立极身上说道:“便从首辅开始,内阁、六部的堂官都一一出列说明下吧。”
黄立极顿时愣住了,他可没想过,崇祯会这么迅速的又把难题推向了自己。他稍稍侧头看了看身边的同僚,犹豫了下便开口说道:“晦庵先生弹劾唐仲友狎妓案,其中内情甚多,各种书籍中都语焉不详,臣不敢断言其中是否有什么曲直。
不过《金华耆旧补》中有对唐仲友的评价:说仲友邃于经学,通性命之理,下至天文地理、兵农、礼乐刑政、阴阳度数、郊社学校、井地封野,探索考订,体该本末,一一可见诸用。判建康府时,上书累万言,言时政甚切。兴利除弊,政声赫然。
晦庵先生六道劾章中或有实情,但也未必没有,疾恶太严,导致对唐仲友产生了偏见的看法。”
黄立极说完了这几句话后,便退回了班序,并没有过于揭朱熹的短。内阁依次而下的徐光启、郭允厚两人出列后,也只是围着这件案子说了几句,既不肯定这是朱熹制造的冤案,但是又稍稍为唐仲友说了几句好话。
唯张瑞图出列后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为朱熹辩解了起来,认为此案并非是朱熹的错误,而是唐仲友大奸似伪,欺瞒了世人云云。
张瑞图之后,施鳯来、钱谦益等阁臣都采取了中立的态度,只是复述了一遍当时流传下来的记载,并不愿意对此事加上自己的见解。
当轮到最后一位阁臣工部尚书吴淳夫时,他先是观察了下崇祯的脸色,方才不慌不忙的说道:“关于唐仲友狎妓案前面几位学士已经说的够多了,臣也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了。不过对于晦庵先生的另一件事,臣倒是想要提一提。
臣记得《宋史》有载:当时有监察御史沈继祖劾晦庵,宋帝便下诏落熹秘阁修撰,罢宫观。其弹劾晦庵十大罪状中,就有:诱引尼姑二人以为宠妾,每之官则与之偕行;家妇不夫而孕。两条。
臣不敢诋毁晦庵先生,但是更不敢欺瞒圣上,故将史书记载说于陛下,以便陛下圣断…”
吴淳夫这话顿时激怒了刘宗周,作为理学的殿军人物,他自然是不能容忍吴淳夫在皇帝面前攻击一代理学宗师的。
“…你这小人,沈继祖劾晦庵先生,不过是韩侂胄一党制造庆元党案打击朝中正人的无耻伎俩,你如何敢拿这事来诋毁晦翁…”
虽然知道会被朝中的理学门徒攻击,但是吴淳夫还没想过有人会毫无顾忌的直接对自己开骂小人,这顿时让他有些面红耳赤了起来。
他还没有想好怎么还击,向来同他交好的太常卿倪文焕顿时站出来为他帮腔道:“蕺山先生这话就不对了,陛下刚刚才说过要让人说话,犹三先生不过是想让陛下多了解下朱文公的生平,怎么就变成小人了?
难不成,斑斑史书记载的事情,也能被蕺山先生你一言抹去了不成?朱文公当初上表认罪时,可是承认自己有“私故人财”、“纳其尼女”的事的,还说“深省昨非,细寻今是”。感情蕺山先生你还要驳斥朱文公上书诋毁自己不成?”
樊维城、王守履、陆澄源等官员顿时站在了刘宗周这边,对着吴淳夫、倪文焕等阉党小人进行了攻击。很快,这个因为吴淳夫挑起的口舌之争,又牵涉进去了数十名官员,看着连钱谦益也愤愤不平的想要替刘宗周说话时,朱由检觉得这场争论可以中止了。
一方面是这场争论又有偏离话题的倾向,很有转变成东林党和阉党余孽的立场之争;另一方面则是双方对骂的一点也不精彩。
也许是双方都知道这是在皇极殿上,要给他这个大明天子一点面子,不能把殿上的辩论变成菜市口的泼妇骂街,因此双方翻来覆去也只是把君子小人来回炒了数十遍。
这个场面倒是同苏长青小时候和同学吵架,双方为谁才是小狗的问题讨论上一个下午一般无聊。
朱由检抬了抬手,让身边的王承恩出声喝停了下方官员们的争吵,看着殿内的众官都安静下来望着自己后,他用手指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才一脸疲惫的说道:“众卿的主张朕都听见了,你们中有人说晦庵先生的那些事是真实的,因为有书籍记载下来了;也有人说,这不过是当时朝中党争,是对晦庵先生的污蔑。”
说到这里,朱由检放下了按着太阳穴的手,认真的从下方官员的脸上一一看了过去,看完之后才忽然提高声音冷峻的说道:“不管晦庵先生的这些事情是不是事实,让这样一个有争议的人写的典籍同至圣先师的文章相提并论,合适么?”
“陛下…”刘宗周有些心切的想要向崇祯辩解。
但是朱由检抬起了右手拒止了他打断自己的话语,接着说道:“孔孟两位先师都是万世之师表,他们这么多年来,何尝因为这些事被人质疑过?
四书更是两位先师留下教化世人的文化典籍,先不说晦庵先生的为人是不是知行不一,但是对于四书的了解,难道他能比孔孟亲传弟子更深刻?
既然孔孟的亲传弟子都没有试图去注解两位先师的大道,为什么反而要把晦庵先生《四书章句集注》当做不可侵犯的正确答案呢?难不成在晦庵先生之前,历朝历代的士人都读错了书不成?”
崇祯的话语如同往平静的池水中丢下了一块石头,再次激起了朝堂内官员们的窃窃私语。自南宋宁宗嘉定五年把《论语集注》和《孟子集注》列入学官,作为法定的官方教科书后。《四书章句集注》就一直是元、明两朝的学官教科书和科举考试的标准答案。
而程朱理学也就成了官定的儒学正统,数百年下来,理学虽然因为固化而衰落了下来,但是对于士人的影响还是极大的。
但是自心学兴起之后,理学禁锢下的大明士人,终于在思想上掀起了反道学的浪潮。何心隐、李贽等学者的出现,对死水一潭的理学思想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何心隐、李贽每到一处讲学,便有数千人闻名而来听课。
而天下的士人对于科举考试必须要以《四书章句集注》作为标准答案,和繁琐的八股文作答方式,也早有不满了。认为科举是一种禁锢思想,消磨士人志气的囚笼的想法,也大有人在。
即便是在朝堂上的官员们,也有人在私下发过牢骚,说:聪明才智之士,尽为制艺试帖所牢笼,视文章为古文杂作,视学问为杂学外道,故泊没于代圣立言之八股,剪裁工丽之五言八韵中,而文学遂不可问也。
但是各位官员虽然私下里如此发着牢骚,却没有一人愿意冒着天下之大不为,提出要改革科举的,毕竟这可是有可能得罪天下读书人的事。
然而崇祯借着对朱熹人品的质疑,想要把《四书章句集注》剔除出科举的官方教科书去,却没有多少官员想要反对的。
就算是想要维护朱熹个人名誉的官员,也未必全是赞成把《四书章句集注》当成四书的官方解释版本的。一方面某些学者同样不觉得,朱熹的解释就是孔孟先圣的原意;另一方面《四书章句集注》的存在,已经开始阻碍理学的继续发展。因为朱熹的神化,使得后人无法对这部集注作出任何变动,这也就造成了理学走向僵化和没落。
因此当皇帝颇有意动,想要把《四书章句集注》请出科举正规答案时,反对者倒是没有刚刚反驳吴淳夫等人的这么多了。
刘宗周自然是不能看着崇祯这么做的,虽然他也隐隐知道,现在的科举百弊丛生,成了某些人的谋利之途,真正的人才选拔不上来,倒是一些满腹功利,蝇营狗苟之辈充斥于朝堂之上。
但是作为理学的门徒,他还是无法在皇帝动摇理学地位时袖手旁观的,不过他的这种反对就远不如刚刚这么激烈了。不过饶是如此,还是有着上百名官员跪在殿前,泣不成声的请求崇祯莫要违背祖制。
这个时候以徐光启为核心的支持新学的官员,同吴淳夫等紧跟着崇祯的官员终于站在了一起,支持崇祯把《四书章句集注》挪出科举考试的范围。
朱由检评估了下双方的人数,终于开口决定道:“朕觉得,不如这样。朱文公先生身上的疑点没有搞清楚之前,先暂停《四书章句集注》作为科举标准答案。
当然念在天下士人研读《四书章句集注》已经多年,朕也不反对士人在考试时采用《四书章句集注》作为参考答案。
但是从今日起,内阁应当发文下去,从童生考试开始,要准许士人不以《四书章句集注》的见解作为自己的见解。干脆就把试卷分成两类,但凭考生自愿申请,一类还是照着老规矩考。另一类则剔除《四书章句集注》的答案,只写自己对四书五经的见解。
各级考试中,两类考卷的录取名额取相等的名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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