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噩梦持续了很久,直到那人将头靠在他肩上,说出那句话。
宗辞被那声低沉,似乎又透露着无限偏执疯狂的“师兄”给直直惊醒。
他醒来时,夜色依旧绵延,天空昏暗得看不到一颗星星,放眼望去苍茫一片。
刚刚驻扎露营的不远处,一片火光飘起,将黑暗的森林烧得通亮,连带着纷飞的草木灰和残叶也和着热风扫过来。
满身冷汗的少年仰靠在树上,被汗水包裹的黑发尽数垂下,黏在身上,难受至极。
宗辞定定地看着那边熊熊燃烧的大火,只觉得浑身上下冷的像是浸入寒潭,温度怎么也蔓延不到他身上。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远处传来刘梦的惊呼:“火对它们没用!”
那声音像是隔着万重山。
一时间,宗辞竟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他怎么也挣脱不掉的梦魇。
“宗兄,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远远的,王秉从激烈的交战里分出心神,回过头朝着这边高喊,“我们昨天不小心闯进的是黑背毛蛛的地盘,要不是柳兄反应及时,把我们都叫醒,差点就着了道!”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句话,借着火光,在层层叠叠的树影里,宗辞清楚地看到三四只密密麻麻蠕动过来的大型蜘蛛,巨大的毛茸茸肢节轻而易举就斩断了一根碗口粗细的树,破坏力惊人。
他也没心情再回忆刚才那个似是而非的梦了,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站起来。但不知道是不是深陷梦境太久的缘故,宗辞浑身上下都使不上力来,甫一站起来便眼前一黑,朝前踉跄两步,差点栽倒在地。
“没事吧?”
一只冰冷的手臂稳稳地从一旁伸了过来,正好将他拦腰抱住。
宗辞瞳孔微缩。
无他,这个近在咫尺的声音实在是和方才他噩梦里的声音太像,甚至到了几乎如出一辙的地步。
蓝衫弟子站在他身旁,在宗辞抬头的刹那,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无害的表情,“方才看宗兄睡得太沉,似乎被梦魇住。我怕宗兄有什么意外,便在这里守着。”
“......嗯,我没事,多谢。”
因为这诡异的重合,宗辞有些惊疑不定。
他努力挥去眼眸中因为脱力造成的暗色,推开拦在身前的手臂。
先前诡异荒诞的梦境内容,那句似是而非的话语,一模一样的声音,再结合柳元的鬼修身份......
宗辞脑海里隐隐约约抓住了一条模糊的线,只待有人用手捋一捋,也许便能就此顺清。
正在此时,前方忽然生变。
刘梦和王秉实力有限,随着黑背毛蛛的越来越多,就连远处都能看到黑暗里“窸窸窣窣”爬动的声音时,便会偶尔产生疏忽,自顾不暇。
眼看着一只黑背毛蛛突破了封锁,长长的蛛腿想要刺向王秉的后背。宗辞连拿剑也顾不上,森寒白色剑气便从指尖迸发,如同迅疾雷电般刺了过去。
“刺啦——”
粗壮的蛛腿被剑气切断,腥臭的绿色血液洒落在地,在岩缝上散发出“滋滋滋”的腐蚀声。黑背毛蛛尖嚎一声,正想反击,另一道剑气却直接切开了它的身体,于是它便终于滚到地上不再动弹。
如今事态紧急,不容许他更多的思考余地。
宗辞只好暂且将这些怀疑和似是而非的线索搁置一边,上前加入战局,一边朝着王秉和刘梦喊道:“先撤退,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你们先走,我来殿后!”
“好!”
王秉点了点头,也不推脱,准确的将一只黑背毛蛛斩落后,立马拉着刘梦朝后撤退。
他和刘梦已经抵挡了一段时间,如今都有些显露出疲态。
刚刚宗辞怎么叫也叫不醒,柳元又得负责照看他。如今这位公认的外门最强战力醒了,王秉也就松了一口气。
宗辞的实力王秉自然是放心的,那日在太衍宗广场上使用的剑气就足以表明,让他殿后是最好的选择。
“既然宗兄殿后,那我便来开路吧。”
在宗辞说完这句话后,蓝衫弟子也从储物袋里抽出一把铁剑,自然而然走到队伍最前面。
“黑背毛蛛怕水,只要找到水源就不会被他们再纠缠。现在我们大致在落日森林的北边,如果我当初看地图的时候没记错,这附近数里外就有一处水源。只要到达了那里,这些黑背毛蛛便不足以为惧了。”
“柳兄说得在理。”王秉大喜过望,连连点头,“这些毛蛛极易结仇,我们既然杀了那么多同伴,一时半会它们很可能不会善罢甘休。这么耗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刘梦也点头首肯,“事不宜迟,就劳烦柳兄带路了。”
宗辞心里有了些不妙的预感,手下却得持续使剑,为王秉和刘梦的后撤争取时间。
殿后的压力最大,夜空下漆黑一片,他更顾不得去看柳元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只得跟着带路的方向撤退。
他们四个人在前面跑,背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一路未停。
可越往前跑,宗辞越觉得奇怪。
别人不知道,当初在落日森林里打滚摸爬过的宗辞却清楚的很。
这些黑背毛蛛是群居性生物,一般在森林里会圈出一块地盘做它们的活动地。虽说个体实力一般,但恐怖在数量庞大,很少会有野兽敢来招惹它们。
也无怪乎王秉他们之前没能发现,因为黑背毛蛛一般在白天活动,晚上很少出现。他们是夜晚入的林间,没能发现也正常。
可一时间疏忽情有可原,穷追不舍却有些奇怪了。这都追出这么远,它们似乎依旧没有放弃的意思。
宗辞只觉得疑点越来越多,像是有一只手在背后冥冥操控着这一切,他却猜不到对方图谋为何。
“看前面!我们快到了!”
冷冷的弦月终于从黑云背后探出个头来,将清辉般的光芒铺遍大地。
众人全速奔跑了近半个时辰,视野一下子明晰起来。
就在他们不远处,一条掩映于林间的河流逐渐显现。月光在流淌的河面粼粼跳跃,泛着安静澄澈的光芒。
宗辞缀在最后,尚且看不太清楚。王秉却在看到目的地的时候兴奋地大呼一声,提刀上前,直直越过他身前的蓝衫弟子。也不嫌河水寒凉,率先跳入水中,回头朝他们挥手,“你们快过——”
然而这一声并未说完,他方才还兴高采烈的神情便永远地凝固了。
下一刻,河面清冷的月光上突兀地涌出一股浓郁颜色,咕噜噜往上冒,止也止不住,混着那河水一起,将视野所及之处全部染成刺目鲜红。
“王秉!”
刘梦尖叫一声,手里的□□翻飞而去,勾住了河面上那人的衣角,连着丝线往上一拽,想要将人从河里救出来。
然而晚了。
被拽出来的王秉的眼睛睁大,表情还带着一丝错愕,他张开大口,似乎想说到底怎么回事,却只能呕出一股股含着破碎内脏的血。
被□□拽着带出来的,只有半截身子。
宗辞抬眸便见到这幕。
他瞳孔骤缩,迅速上前,扯住刘梦后退,“别过去,水里有东西!”
似乎是应和这句话般,下一秒,河流里躲着的恐怖之物也在游弋的月光下显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条盘踞在河流里,浑身长满青色鳞片的巨蛇,头部长着一个巨大的红色脓包,尖尖的獠牙上带着血迹,甚至还能看到上面犹然沾染的破碎衣物。
这是一条巴蛇,实力少说也在五阶往上走,根本就不是他们这些筑基期能够对付的存在。
“怎,怎么办......我们后面还有黑背毛蛛。”刘梦吓得花容失色,脸色发白。
虽说是门派弟子,但骤然看到王秉死不瞑目的惨状,会害怕也正常。再说了,如今情况前有虎后有狼,哪一边都不容乐观。刘梦乍一下被吓得六神无主,死死拽住身旁少年的袖口,像是落水之人抓住浮木。
“实力差距太大,我们打不过,先赶紧给宗门发一个信号。”
宗辞一只手扶住刘梦,朝着河流的另一头跑去,一边快速在脑海中思考对策。
“好。”
刘梦看着少年在黑夜里冷静的表情,终于找回了主心骨。
她从储物袋里拿出宗门的信号符,朝着空中一拍。
这是太衍宗为宗门弟子统一发放的信号符,在落日森林里遭遇不可抵挡的危机时都可以使用。宗门执法堂收到信号符的信号后便会第一时间统一派出弟子,出手将他们带回。
在刘梦进行一系列操作时,宗辞抽空看了天边一眼,心头忽然掠过一丝不对。
正在这时,刘梦惊讶的声音也适时响起:“怎么会?!使用不了信号符!”
无法使用信号符,只有一个可能。
——他们并不在太衍宗北境的范围之内。
他们走出了太衍宗的结界。
可明明落日森林所笼罩的北境这么大,哪有可能跑半个时辰就正好跑出了结界的范围呢?
除非是沿着直线行走,或者是......有人动了手脚。
宗辞猛然回过头。
在他和刘梦商量对策的时候,柳元正悠哉悠哉跟在他们身后,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宗辞看过去的时候,正好一阵冷风拂过,他蓝色衣摆被掀开些许。
而那方衣摆下正缀着一块血红色的玉石,在深沉没有月光的黑夜里转瞬即逝,再次被衣物盖住。
借着月光,宗辞看到了玉石上散发的鸽血色泽,以及表面宛如活物般蠕动的不详图案。
他心下大骇。
宗辞是见过这个邪物的,只不过是在前世。
那是被妖族世世代代供奉在地下妖塔的圣物——锁魂灯。
锁魂灯的确是一盏灯,但鲜少有人能知道,被妖族奉为圣物的其实并非是完整的锁魂灯,而是锁魂灯的一部分——灯芯。
而众所周知的是,早在半年前,鬼域之主闪电般攻入妖族,为的就是妖族圣物。
至此,柳元的身份呼之欲出。
可宗辞第一个想到的却不是这个,而是方才在噩梦一闪而没的红光。
那犹如鸽子血般的色泽,他很难记错。
似乎是感应到少年的目光,柳元也慢条斯理地抬眸看了过来,慢慢扬起了嘴角。
隔得太远,宗辞只能看见那双黑眸里跳跃的浓郁黑暗,脸上不加掩饰的愉悦。而更多的,是一种掺杂着彻骨疯狂的......莫名期待。
他在期待什么?
难道......
宗辞后知后觉地伸手,僵硬地朝自己的脖子摸去。
刘梦看到他停下来,也顺着动作回头,在看到他脖子的时候忽然惊呼一声,“宗师兄,你的脖子怎么流血了?好大的伤口......难道是赶路的时候受了伤?师兄怎么也不说一声,看起来都结痂了。”
“不,我没有在路上受伤。”宗辞喃喃自语,指尖慢慢划过那一道狰狞的伤口。
直到这时,宗辞才意识到——
不管是刚刚忽然冒出来,一举将王秉咬断的巴蛇,还是一直对他们穷追不舍的黑背毛蛛,全部都没有了声响。
天地之间一片静寂,就连山野间聒噪的虫鸣也远去,再无声息,也顺带冰封了少年的心。
因为宗辞清楚地记得,在那个噩梦里,他被刺破脖子,扼住脖颈,如同一条渴水之鱼。唯一的线索便是红光一片,还有那句......细思极恐的话语。
原来,他以为的噩梦,并非噩梦,而是切切实实的真实。
宗辞的心骤然沉到谷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