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夏至,转眼便到了大武四年的立夏时节。
九州大地逐渐转暖,特别是浑、清两河以南最为明显。
宜人的气温,没有驱散一些人心中的寒冷。特别是那些关注三国战事的人,内心的戏码早已经到了随时崩溃的边缘。
龙江北岸的林家,是龙江下游地区出名的豪门。从大周建国至今,林家各辈都有出类拔萃的人物诞生。
其中五品以上的官员十余人,各地方官员足矣说上一顿饭的时间。庶出各脉也有了不得的人物,富甲一方的商贾、奇技淫巧的术士、拥有船队的鱼老大,各行各业风光无限。
这林家最大的败笔,就是看不起武夫。大争之势下,一个家族中连一个领兵的人都没有。要不然也不会有何家的崛起,奠定曌国三王之根基。
即便如此,林家依旧死性不改。他们脚下的土地已然姓将,却瞧不起名将辈出的将家,更不认那位武力第一的大武皇帝将来。
将家吞曌时,他们不予好评,说是师出无名,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将家平定西境时,他们动用的百年积攒下的关系,逃脱了那些“兵痞”的整治。
将家收齐占燕时,他们终于坐不住了,因为这一家人不想看到一个以武立国的王朝诞生。
将来兵指龙西时,他们试图与贞、燕联系,意图里应外合,借机献出龙江北岸。
可不巧的是,驻扎下游的,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霍义。这么一个大世家居然逃过了第一次“整改”,怎让他不记载心头。
于是乎,通敌的帽子被做实,林家一落千丈,无论是名气还是实力,都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行事收缩着。
其族中老祖活活气死,顺位接替的五十岁长子,因兴奋过度饮酒过量,死在了花魁的肚皮上。
接连两场丧事之后,如今坐在家主之位上的人名叫林动。
此人深受长辈教诲,也是顶顶讨厌将家之人。但他却是个无胆之辈,从上位至今也不敢有什么实质上的举动。
这人的长子名叫林高川,在这个家族中活脱脱就是个异类。
此人喜舞刀弄枪,自打他长大起身边玩伴全是江湖人士,军伍之人。
他虽不被林家人喜爱,但十里八乡之人都对其敬佩有加。
这天正午,林高川放着父亲三令五申的族会不去,一大清早便纵马前往自己在郊外的一处小院。
他前些日子在龙须河中捞上来两个人,一时心善便带回医治。可这两人气若游丝,从大夫瞧病其便高烧昏迷。
这年头,溺水加高烧,足以要了人的命。可这两人却挺过来了,是死是活全看今日。
林高川把缰绳拴在了门口的老槐树上,推开院门便见到了手拿草扇煎药的药童。
“你师傅在吗?”
“在的。”
“那两人醒了吗?”
“没有。”
林高川没在多问,径直朝东厢房走去。
小药童见状,起身拦住了他的去路:“公子,能不能不救了,我师傅年岁高了,这些日子下来,我怕他没把人治好,自己先累死了。”
“混账!你这觉悟回家种地去吧!我这些年算是白教你了。”
一个头发花白了老者推门而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着小药童。
见那孩子吓的后退,老者才行礼道:“见过大公子。”
“王大夫辛苦了。”
“医者仁心,救死扶伤乃本职已,公子莫要多说。”
林高川爽朗一笑:“王大夫,那两人如何了?”
“唉~公子随我进来吧。”
说罢,王大夫便引着林高川走入东厢房。
屋内的药味很重,两个被棉被盖着的中年人平躺在临时打造的木床上。
一人的侧脸满是烧伤,另一人的眼睛被纱布盖住。
林高川见两人脸色略有好转,点头道:“看样子,应该是熬过来了。”
“是熬过来了,就是不知醒后会如何?”
林高川一怔:“此话怎讲?”
王大夫叹气道:“先不提一人毁容,一人失明,高烧不退这么多天,我很担心两人被烧傻了。”
“两人年纪已过中年,却没有发福的迹象。身材魁梧不说,体魄也比我一些朋友要强。两人手上全是老茧,身上又有刀伤箭伤,多半是军伍之人。我相信他们,不会平白无故的死去,更不会痴傻的过完后半生。”
林高川远的话,在王大夫耳中有些异想天开,即便是当兵的又如何,不还是人嘛。
他没有附和,客气了一句,便到一旁坐着去了。
林高川走到一旁的桌案,拿起了眼下之人死死握住的一小块玉牌。
那碎玉成墨,已经见不着字迹,只有一些兽纹在上呈现。
他要是个纨绔子弟,打眼便能看出这是墨玉,可惜他只认兵器,这玉对他来说于石头没区别。
“他们会是我大武的将士还是对面的敌军呢?”
“唉~这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
正在他感叹之际,院门处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便听那小药童惊呼道:“你们是谁?来这里干...”
话音未落,便是一声哀嚎,林高川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一打眼,他便认出了来人,只听他咆哮道:“林高山!你疯了不成,为何对一个小孩下杀手!”
林高山冷笑道:“我来就是杀人的,怎好留活口把你死在这的消息传出去。”
林高川眼睛微眯,缓步向后退去,柴堆旁有砍柴刀,他总不能等死。
“铁柱!”
王大夫像疯了一样扑向倒地的药童,手中刀刃还在滴血的汉子一把拉住了王大夫,望着林高川狞笑道:“老实呆着,不要动,你总不想这人因为你而死吧。”
林高山就是个文弱书生的打扮,此时见有人质在手,胆气也足了几分。
他向前跨出两步,一脸冷笑道:“堂哥,你说你蠢不蠢,放着族会不去,偏偏要来这种鬼地方,你不死都对不起你的脑子。”
林高川平静的看着堂弟,沉声问道:“问什么?”
“哈哈哈哈,为什么?你不是连今天族会的内容都不知道吧?”
见林高川不解,林高山便生起了折磨人的心思。
只听他语不惊人死不休:“你爹无能,族会想让他让位。可经过他不屑努力,一部分人同意他把位置传给你,今日便是最重要的议定之日。”
“想来也是,他怎么会告诉你的,你这胸无大志之人,他说了你也不会懂。”
“你们父子除了是嫡出外,哪里有一丁点比我和我爹强,这乱世,林家交给你们只会灭亡!”
与面目肯增的林高山想比,林高川的神情则平静了许多,他沉声问道:“所以,我死了,我爹便没了后手,你们那一支便可把控林家?”
林高山的嘴角咧的很大,两排牙齿颗颗分明:“你的那些朋友,都在翠贤居等着你呢,没有一个人会受到消息赶来。”
“我知道你是那什么周天境,所以我早有准备!三个周天境打你一个,你说你想怎么死?”
“是剥皮,是抽筋,还是看着自己的血被一点一点放干。”
他身后的一个中年人听不下去了,出言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他这么年轻就到了周天境,也是个人杰。我们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要太过的好。”
另一位白发老者点了点头:“然也!”
林高山的脸色瞬间挂不住了,他想在堂兄死前狠狠羞辱他一番,却被这两个讲道义的家伙给打了脸。
那个劫持王大夫的汉子冷笑道:“他们讲究,可我是个恶人啊,只要公子愿意加钱,你想让他怎么死就怎么死。”
林高山很是不甘心,他语气冰冷道:“两位这么与我说话,就不怕后悔吗?武、燕大战,牵连龙江两岸,你们的家也在这里啊。”
中年汉子蹙眉:“你在威胁我?两国交战跟你林家有什么关系,你扯虎皮也应该扯明白点,别告诉我你林家抱上了武王大军的大腿,我只会嘲笑你。”
说罢,这个汉子便要转身离去。
老者沉声道:“我也告辞了,这钱不争也罢。”
两人并肩而行,刚迈出一步,林高山冷笑道:“出了这个门,别怪燕国大军杀来时灭你满门。”
“你什么意思?”
问话的不是中年人,也不是老者,而是半天没有说话的林高川。
“哈哈哈哈,什么意思!?林家坐上燕国的大船了,还不明白吗?这都是我们父子的功劳!”
几人大惊,那中年汉子转身一把按住了林高山的肩膀:“你要叛国?你知道这是牵连九族的大罪吗?你害死我们了!”
感受到对方眼里的杀机,林高山狰狞道:“你们是我爹的人联系的,我若回不起,你们一家只会死的更快。”
说罢,他挡开了中年人的手,弄得自己的手臂也一阵生疼。
见三人都陷入了沉默,林高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看在你们肯来的份上,我不防对你们提点一二。你们是觉得大武如此强盛,站在燕国的船上不是明智之举对吧?”
“哈哈,愚蠢!”
“大武平曌,收齐,吞魏,抗匈奴,看似强势,实则耗光了四代人的积累。这积累本是针对江南的,却因匈奴来犯提前打光。战后修养声息三年,就是如山般的铁证。”
“如今呢?大武倾全国之力灭姜,又双线作战日久,早已摇摇欲坠了!”
“燕国卧薪尝胆四代,其实力想必与武国无异,又只于贞国开战,更是占尽九州最富庶的江南。”
“孰强孰弱,一目了然。我林家的眼界,其实世间俗人能比的?”
这如连珠炮一般的话,深深刺激他雇佣而来的三人。
都是纯粹武夫,没读过什么之乎者也,但摆在明面上的话,都有自己的判断。
林高川感受到了自己被三股杀气锁定,已然顾不得王大夫转头去抓身后的柴刀。
“还不动手!荣华富贵近在眼前!”
就在他握住柴刀的那一刻,一柄长剑破风而来,正是那个白发老者。
“当”的一声脆响,林高川卸力后退,但那把柴刀上已然被斩出了豁口。
他善使长枪,又喜硬枪,他的兵器挂在马鞍上,必须想办法冲出院子。
“呵呵嘿~”
一阵血雾喷出,王大夫栽倒在地,劫持他的汉子擦了擦脸上的血渍,一脸狞笑的朝他走来。
老者沉声道:“境界扎实,气血充足,我三人一同联手,免得夜长梦多。”
两人缓步围拢,林高山转头看向中年人:“怎么?还不明白?”
“砰!砰!砰!”
三人交手快如闪电,阵阵劲风四处席卷,迫使林高山不自觉的后退。
当他撞到中年人身上时,咬牙切齿道:“要么你现在杀了我,要么你再敢袖手旁观,死的可不单单是你自己。”
“呵呵呵,你女儿才十岁吧...”
中年人一怔,随即咆哮道:“你把我女儿怎么了?”
“吼什么?我是读书人,独自与你们三个出来,自当准备后手。”
他的声音很尖锐,随是针对中年人,却让远处的战斗为之停止。
“林公子,你不会把我的家人也绑了吧?”
说话的,是那个杀了师徒两人的汉子。他虽用短刀指着林高远,却转头阴毒的看着林高山。
林高山不否认,理直气壮道:“只是请二老喝喝茶聊聊天,他们会怎样全靠你的本事。”
未等老者问,林高山主动答道:“你的儿子儿媳还有孙子正在看戏呢,我给他们定的雅间,别人帮不上忙。”
“喂!那大个!把你的刀架着他脖子上,我不信这家伙,我们见到家人,再把他放了,只要人不死总能换回来。至于他那堂哥,一起绑了便是,我们拿了钱,带着家人远走高飞,他想借燕国的力,不是一时就能借道的。”
有如此心思的,自当是那杀人不眨眼的主,他的话配上其脸上的血渍,着实让林高山打了个激灵。
他强撑镇定道:“你们想的太美了,正清军去上游支援,虽说有兵力留守水牢关,但也架不住燕国饿虎扑食,就在今夜,他们会同时攻打下游北岸,这龙须河是龙江的分支,是他们其中一处登陆之地,你确信你们大半天的时间够吗?真的要放弃眼前的荣华富贵吗?别做那些没用的,杀了那人,家人平安,抱着我准备好的宝箱,不好吗?”
在三人为他的话而犹豫之时,林高川终于抓住了三人走神的时机。
他全力向后暴退,脚踩柴堆跃出了院墙。
“追!”
“追!”
汉子与老者距离最近,在他跃出的那一刻跟着跳了出去。
中年人见状也要跟上去,却被林高山一把拉住:“带着我!我要亲眼看到他死!”
中年人点头,扛起他就往前跑,却突然听到院落西侧传出打斗声:“他是要绕回去杀林公子,大个子莫要让他得手!”
中年人快速将林高山放下,用自己身体把林高山挡住,不论是家人还是钱财,全都在这人的身上。
“额~额额。”
战马的哀鸣传入院中,随之便是一声轰响。
兵器交锋声此起彼伏,比之前愈发强烈。
林高山有些发怒,随之碎嘴子起来:“两个打一个打这么久,真是废物!”
话音刚落,中年人眉头一凝,望着东厢房冷声道:“什么人!”
林高山也是一惊,随即见到一个脸上有烧伤的汉子,掺着一个瞎子走了出来。
中年人用刀指着两人,尹正看都没看他一眼,沉声道:“血腥味是因为死了两个人,那老者我依稀见过,应该是救治我们的大夫,那孩子应该是他的徒弟吧。”
“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孩子,他为我换药时,我听了几句他的话。”
将云下缓缓点头,又叹了一口摇了摇头。
尹正是先醒的,他谁不知道全部始末,但知道有一方要勾结燕国背叛大武。
在他全力运转自家功法的同时,将云下才缓缓醒来,若不是外面的劲气波动,他怕是也不会醒,全凭一种对危险的本能。
尹正是个狠人,此时虽然刚刚恢复,但他依旧觉得自己无人能敌。
从而看那中年人的眼神透漏着无边的杀机,而究竟战场的他杀气早已犹如劲气,那中年人被杀气笼罩,握刀的手都不稳了起来。
林高山更是全身汗毛扎起,躲在中年人身后问道:“你们是谁,为什么会在这。”
尹正懒得理他,让将云下扶住门框的同时,起身去为他找拐杖。
林高山大怒:“杀了他们!先杀那瞎子!”
中年人也觉得这两人危险,身形一闪就冲向了将云下。
一道破风声从侧方袭来,在刀尖距离将云下只有三尺时,精准的砸在了中年人脚踝处。
中年人只感觉身子侧倾,身体依旧借助着关心向前了些许。瞎了的将云下把着门框,用处全部力气踢出了一脚。
战斗本能是战斗本能,通过劲气和破风声感受敌人的存在也不假。
但将云下刚瞎,根本就没有适应,这一脚好巧不巧的踢在了中年人的命.根子上。
只听一声惨嚎,那人便蜷缩着身子原地打滚。
尹正放下掰出尖刺的木棍,若不是将云下这一脚,尹正早已刺向了他的要害。
他把拐杖放进将云下手里,随后蹲在中年人身边捡起了掉落在一旁的刀:“二哥,这拐棍趁不趁手?”
将云下点了点头:“还好,我们走吧,还要去找老五,我相信他不会死的。”
“嗯,他要是敢撇下我们去陪三哥,我就让他一张纸钱也没有。”
说罢,尹正拔出了刀子。那刀从中年人的喉结中拔出,不停有鲜血向外翻涌。
中年人捂着脖子,喉咙发不出一点声响,瞳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涣散。
“啊!!!!杀人啦!”
惊吓过度的林高山瘫坐在地,张着大嘴发出细心裂肺的惨叫。
“呜~”
打中年人脚踝的木棍飞进了他的嘴里,一口大白牙碎了一半,好些个卡住了林高山的喉咙。
但他刚刚的喊叫,引起了外面激战三人的注意。林高川不顾自身安慰,也要进来看看是什么情况,他不想自己相救的两个人平白无故的惨死。
脸成猪肝色的林高山,已然身死的中年人,一个拄着拐杖的瞎子,一个脸上有烫伤的人形猛兽。
院中的场景,让冲进来的三人分开,不是那两人想放了林高川,是家人的命还在林高山的手中。
几乎虚脱的林高川来到将云下两人近前,他欣慰一笑道:“你们醒了就好,快走吧,这里危险。”
尹正问道:“是你救了我们?”
林高川没回话,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便死死的盯着抢救自己堂弟的两个人。
将云下问道:“小兄弟,我们如今身在哪里?”
“龙江下游,龙须河西岸。”
尹正道:“我状态不好,杀一个已是经历,你能撑一刻钟吗?不能便带着我二哥走,我来拖住他们。若能,会有援兵赶来。”
“什么意思?”
林高川只感觉莫名其妙,谁知尹正根本不理他,自顾自的在那点齐了火。
干柴被放了三堆,他也不嫌烫的拿起了煮药的炭盆。
杀人不眨眼的汉子哪里荣的他在这造次,虽说因为中年人身死而心有余悸,但还是把林高山交给老者处理,自己提刀去阻止尹正。
“当!”
长枪挡住了他的去路,两人的兵器在相交的那一刻擦出了火花。
交手便是全力,两人见招拆招的扭打的在了一起。
尹正成功的点燃了一堆火,却随便薅了一把草把火堆盖住,弄得浓烟滚滚直冲向天。
“你不行便带着我二哥走,别硬撑!”
这不咸不淡的一句话,换做别人听了一定会生气,但林高川也是个洒脱的性子,吐了一口血水道:“还能撑一会。”
话音刚落,院内众人的身形都是一顿,因为四周阴风阵阵,转瞬间院墙上占满了黑衣鬼面的佩剑之人。
一道娇小的身形快如鬼魅,站定时已然站在了将云下的近前。
她声音颤抖道:“魈,终于找到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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