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挽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到宋家被抄了,宋家男丁都被斩首,女眷则全都被充妓流放。
她和母亲被流放到黎州,一路上那些差役对她们非打即骂,好像她们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不能言语的牲畜。
后来赵黎点名要她侍奉,负责押解的差役不知道受了谁的指令,竟用木棍毁了她的清白。
清白被毁的那一刻,有种整个人都会被捅穿的错觉。
她极怕疼,但那时她疼得整个人都在发抖,也没有一个人能帮她。
她想过死的。
撞墙也好、咬舌自尽也好,总能想到办法。
但娘亲不让她死,求她好好活下去。
后来她才知道,春秀怀了兄长的孩子,宋家尚有一丝血脉存活于世。
于是为了那一丝血脉,她爬了奉旨回京的顾岩廷的床。
回京后她被千夫所指,所有人都骂她不知廉耻,但她还是要硬着头皮活下去,至少,为了春秀和那个孩子要活下去。
只是她没想到,事情远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宋挽醒过来第便看到了顾岩廷。
他就靠坐在床头守着她,这个姿势对他来说并不舒服,他的背屈着,脖子也微微垂着,除了背后硬邦邦的床柱,再没有能借力的地方。
最近他应该很累,虽然换了干净衣服,胡子却一直没有时间打理,都长出来好多了,整个人的形象看着颇为粗犷狂野,越发像为非作歹的匪徒了。
宋挽不止记起了宋家的事,在睦州发生的事也都记了起来,来东恒国这一路,若不是顾岩廷一直照顾她,她恐怕早就死了。
各种回忆交织在一起,宋挽的心绪极为复杂,她轻轻推了顾岩廷一下。
顾岩廷的警觉性极高,瞬间醒转过来,身体本能的紧绷呈防御状态,见她醒了又放松下来,温声问:“醒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只是还有点头晕,”宋挽没有逞强,说着话往床里边挪了挪,让出空间给他,“那样靠着不舒服,你再睡一会儿吧。”
她的声音柔软,和之前差别不大,顾岩廷却明显感觉她沉稳了许多。
顾岩廷隐隐有了猜测,也没推辞,直接挨着宋挽躺下。
宋挽分了一些被子给他盖,然后说:“顾岩廷,我都想起来了。”
顾岩廷并不意外,宋挽继续说:“宋家被抄是卫阳侯害的,宋清风为了扳倒卫阳侯府,不惜自宫做阉人,暗中与卫恒和三皇子他们联手,逼太子和陛下离心,卫阳侯府被抄后,太子担心地位不保,暗中将楚逸辰从天牢放出,并派人将我掳劫,想让楚逸辰去睦州找州府徐影清密谋造反,却没想到睦州被东恒国上任圣女萨苏暗中操控,然后你便带我来了东恒国。”
宋挽的语气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顾岩廷想了一下,说:“没有遗漏,的确是都想起来了。”
是啊,总算是想起来了。
那个时候也许是觉得太痛苦了吧,所以才会选择忘记一切,自欺欺人的活在一切痛苦都没有发生的时候。
但已经发生的事不可扭转,人也不能一直蜷缩在自己的世界装傻。
再美的的梦也有会醒的时候。
尽管很痛苦,宋挽还是觉得,这样清醒的活着比之前要好得多。
总要有个人记得宋家曾经是什么样,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段时间谢谢你,我神智不清的时候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吧。”
宋挽很诚恳的道谢,没了前些时日的坦诚和依赖,不自觉又疏离起来。
顾岩廷抿了抿唇,侧身看向宋挽,说:“不管什么时候,你对我来说都不算麻烦,也不用向我道谢。”
他没有特意拉近和宋挽的距离,但一侧身,宋挽整个人便都被他的气息包裹住了。
宋挽的眸光闪了闪。
其实除了她缺失的记忆,这些时日的记忆她也都还记得。
她记得在睦州的时候,她被那么多蛇缠裹,被所有人认为是妖物,连楚逸辰都迟疑不敢上前,是顾岩廷毫不犹豫将她救走。
她记得她失去神智的时候,是顾岩廷一路做吃的给她,亲自照顾她。
她甚至还记得,顾岩廷对她说过,她不是后来者。
他们两人有着截然不同成长经历,脾性看上去更是相差千里,她从一开始的惧他畏他,慢慢发现他其实并不可怖,甚至对她有着异常的耐心和温柔。
在睦州最害怕无助的时候,她其实很想再见他一面,如今终于见到了,宋挽却是没办法像之前什么都不记得那样坦然的向他撒娇,诉说心里的想法。
总觉得有些羞耻。
宋挽没有回避,看着顾岩廷的眼睛轻声说:“这是最后一次向你道谢,以后我会记住的。”
她的眸子清润见底,顾岩廷太久没和这样的她相处,一时也有些不适应,鼻间溢出一声“嗯”,闭上眼睛继续休息。
因为宋挽的缘故,他们又在楼覃多留了三日,确定宋挽恢复了所有的记忆,身体并没有其他异样后才出发回昭陵。
嫌马匹走得太慢,月澜让人把黑擎和红炤放出来给他们做坐骑,自己则骑了一匹豹形巨兽。
本来吟娘应该和月澜一起的,但她不愿意,软磨硬泡最终还是让楚逸辰答应和她一起。
除了坐骑,月澜还让人给他们各自打造了趁手的兵器。
顾岩廷的兵器是一把可伸缩的长矛,不知是用什么材料打制的,通体漆黑,并不像铜铁一样会折射出亮芒,缩起来的时候只有一臂长,但重量和顾岩廷在昭陵那把大刀差不多,顾岩廷拿着长矛试了一下,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宋挽很明显的感觉到他对这把长矛是很满意的。
楚逸辰的兵器是一把长剑,剑鞘通体也是漆黑的,上面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装饰,素寡的很,但和他如今的气质却是相当得宜。
月澜给宋挽也打了一样兵器,是一个小巧轻便的袖箭,据月澜说,里面装了百余根细如牛毛的银针,若是宋挽一个人的时候遇到危险还能靠这个抵挡一番。
宋挽现在的体质好了些,加上过去一年在顾岩廷的监督下断断续续锻炼了下,戴上这个袖箭倒也不觉得太累。
宋挽试了一下,这个机关做得很精巧,不需要怎么费劲儿就能打开,只是她没练过箭术,准头不好,加上那针太小,她连自己把针射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
“练瞄准的第一步是手要稳。”
顾岩廷从背后拥住宋挽,先将她的腿分开与肩平,又将她的胳膊往上抬了些,最后大掌贴在宋挽的腰上,让她站直,纠正她的姿势。
还有其他人在,宋挽的脸有点热,但她没有扭捏的躲开,而是静下心来认真听顾岩廷传授技巧。
这里面的针只有百余根,宋挽不想浪费在练习上,只先按照顾岩廷说的练臂力和眼力。
吟娘用的是一根长鞭,她还顶着宋挽的脸没有换下来,见顾岩廷在给宋挽做指导,故意娇声问:“阿弟,你用过鞭子吗?我用鞭子的时间也不大长,有好些时候都觉得不太得劲儿,你能不能也帮我看看?”
顾岩廷放开宋挽让她自己练习,冷淡地说:“我不用鞭子。”
他一点儿也不想和吟娘有什么接触。
吟娘已经习惯顾岩廷冷冰冰的态度,弯眸笑道:“那你陪我过几招,我自己琢磨琢磨也许就能想到解决的办法了。”
吟娘说完挥鞭,鞭子立刻灵活的缠上顾岩廷的手腕,用力一拉,顺势朝顾岩廷跌去,就像是顾岩廷用力把她拽过去的一样。
“哎呀。”
吟娘惊叫一声,眼看要倒进顾岩廷怀里,顾岩廷皱眉,毫不客气地抬脚就要踹。
吟娘适时转变方向,拍着胸脯道:“阿弟,我只是想与你切磋几招,你怎么这么不懂怜香惜玉?”
吟娘说着娇嗔的横了顾岩廷一眼,顾岩廷不想搭理她,宋挽柔柔的说:“他不喜欢矫揉造作之人,吟娘一再踩了他的禁忌,他自然不会给你好脸色。”
吟娘觉得宋挽比之前有意思些,抚着自己的脸说:“我已经在投其所好了,难道还有哪里做得不好吗?”
“皮囊只是表面,世间好看的女子千万,没有一人能靠容颜让天下男子皆为之疯狂,吟娘自己本也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为何要因为别人丢失了自己?”
宋挽是好心规劝,吟娘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笃定地问:“小丫头,你吃醋了?”
顾岩廷本已走到一旁,听到这话,余光扫了过来。
宋挽的脸微微发烫,却看着吟娘说:“这与我吃不吃醋没有关系,我只是实话实说,吟娘若是以自己的真实性情与人相处,未必不能讨人喜欢。”
“你确定要我用自己的真性情与你们相处?”吟娘娇笑起来,媚眼如丝的说,“我这人可是离不了男人的,你让我做自己,就不怕自己的男人被勾走了?”
宋挽感觉手有点酸,放下来歇了一下,淡淡的说:“有些人,是你的就是你的,非要用什么手段留在身边的,说明从一开始就不是属于你的。”
宋挽这话听起来有点无所谓,但吟娘同为女子,又阅人无数,一下子便听出宋挽的自信。
她相信顾岩廷不会被勾搭走。
吟娘原本觉得顾岩廷一直冷冰冰的勾搭起来有点没劲儿,听了宋挽的话又提起兴致来。
这野男人是有点没情趣,但有了对手,事情就变得有趣多了。
大家都试好了自己的兵器,再带上足够的干粮,一行人便从楼覃出发前往昭陵。
巨兽的脚力非普通车马能比,赶了大半日的路,一行人便来到当初囚困萨苏的城池越吉。
这座城四周都有白灵兽的骨架围成的屏障,经过多年的风吹日晒,这些骨头没有被侵蚀,白的晃眼,依然透着森寒的冷意,无声的昭示着当时的那场屠杀到底有多惨烈。
走得近些,黑擎和红炤明显躁动起来,喉间发出低吼,像是愤怒又像是悲鸣,为了很快就要永久消亡的族群。
宋挽如今对它们的情绪有着感同身受的体验,俯身抱住黑擎的脖子亲了亲它的额头。
越吉没有城门,等黑擎和红炤的情绪稳定下来,月澜带着他们缓缓走入城中。
城墙之上还有战火留下的痕迹,进了城,宋挽才发现城里竟然比城外还要荒凉。
城中的房屋大多数是破破烂烂的,在数十年的风雨侵蚀下,早就摇摇欲坠,宽阔的街道上也四处可见各种尸骸。
除了巨兽的尸骸,还有人的。
大多数人的骨架都不完整,分散在各个地方,应该是被那些巨兽分尸杀害的。
在这些发狂的巨兽面前,人的力量的确是太渺小了。
别说其他人,就算是顾岩廷这样强悍的体魄,被这样一群巨兽围攻,也没有什么逃生的可能。
只看了一会儿,宋挽胸口便觉得沉甸甸的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作为数十年后的旁观者都觉得如此压抑,不知道当时生活在这座城里的人有多恐惧绝望。
萨苏在睦州盘踞数载,会不会把睦州变成第二个越吉?
月澜带着他们穿过大半座城,街上都没有看到一个人走动,快要到城门口的时候,一座高高的瞭望台出现在眼前。
月澜抬手示意大家停下,片刻后,一只灰毛猴子从瞭望台上跳下来。
它的身形很高大,看着比顾岩廷还要强健一些,没有穿衣服,毛发并不浓密,可以清晰的看到纵横交错的各种伤疤。
它瞎了一只眼睛,剩下那只眼睛审视的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明显是通人性的。
月澜从脖子上取下一物交给它,柔声低语。
她用的像东恒国语,又像是某种神秘的咒语,猴子听完喉间发出低吼,听起来颇为愤怒,最后更是直接将月澜交给它的东西捏得粉碎。
宋挽以为它生气了要攻击人,却听到月澜说:“下来歇一会儿吧,晚上我们再过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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