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二十三,是昭陵的冬桂节。
雪灾的事刚过,朝廷上下都还在忙着赈灾,宋挽本以为今年冬桂节不会举办了,没想到宫里还是派人到国公府送消息说冬桂节正常举行,邀请卫苑和卫恒一同前往参加。
卫苑参加冬桂节是没什么问题的,但卫恒的身体状况不大好。
自那日回宫后,他的咳嗽便一直没有停过,白日也不出门,就躲在屋里睡觉,被窝里还要放好几个暖炉才行,比宋挽怕冷的时候还要夸张。
祁老爷子换了不少药材给卫恒泡药浴,但起效都不大,愁得他头发好像真的都要掉完了,成天唉声叹气,卫恒倒是不甚在意,好像这具身体活不活和他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宋挽手上的伤很快结痂,犹豫再三忍不住对祁老爷子说:“不如用我的血做药引试试吧。”
祁老爷子撞鬼似的瞪着她:“小丫头片子,你以为你是天神下凡呢?”
宋挽轻声说:“也许是有用的,之前我眼睛里溅了一滴天花病人的血,但我没有染上天花,太子殿下用我的血做药引以后,也没有染上天花。”
祁老爷子啐了一口,说:“那可不是你的血好,那是老夫配制的药好。”
宋挽讶异,她完全不记得自己见过祁老爷子,疑惑地问:“老先生,我以前吃过你配制的药吗?”
祁老爷子满不在乎,说:“老头我不是说过吗,之前那药丸,一共有三颗,老头卖了一颗,那个小孩儿吃了一颗,剩下一颗就在你肚子里了。”
祁老爷子之前的确说过这话,但宋挽没想到他口中的故人是宋家的人。
“老先生认识我父亲?”
“说认识也谈不上,就是曾受过他一点小恩小惠,”老爷子没想细谈,怕宋挽挟恩以报,忙又补充了一句,“那颗药丸可完全够得上还他的人情了,你别想其他的。”
宋挽颔首,说:“此药珍贵异常,老先生愿意赐药已是大恩,阿挽自是不会再要求老先生什么。”
老爷子哼了一声,说:“算你还有点良心。”
说完继续琢磨改进药方子去了。
宋挽的思绪却不自觉联想到之前楚逸辰到营地来取血时说,是宋清风告诉赵郢自己的血与常人不同,可以做药人的。
宋清风是看着她长大的,只怕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宋挽吃过祁老爷子制的药,身上的血可以防治天花病毒,卫恒在这种时候请老爷子来瀚京真的只是巧合吗?
如果不是,卫恒和宋清风是在密谋什么?卫苑是否也是一开始就知道卫恒和宋清风的谋划?
宋挽越想越觉得眼前迷雾重重,但正如顾岩廷所说,不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天,她不可能知道全部的真相。
所以宋挽没有因为这些猜测去找卫恒和卫苑追问什么,如果他们想说,应该早就告诉她了。
冬桂节眨眼便到了。
虽然顾岩廷拿了衣服给宋挽,卫苑还是让人给她也做了好几身新衣服。
知道她畏寒,衣服做得很厚实,甚至还有一件和卫恒款式差不多的厚重大氅,不过颜色是桃粉色,一看就是女孩子用的。
他们没把宋挽当下人对待,更像是对自己的妹妹。
宋挽是要以卫恒的贴身婢女身份进宫的,冬桂节那天她起了个大早,收拾妥当便去了希泽院,没想到的是,卫恒也破天荒的早起了。
宋挽到时,卫恒已穿好衣服,见宋挽出门,招招手说:“过来。”
宋挽见他手里拿着大氅,很有眼力见儿的走过去帮他批好系好带子。
卫恒比宋挽高不少,宋挽要踮起脚才能帮他系到带子。
两人的距离拉近,却没有生出丝毫暧昧,因为卫恒的眸光清润透彻,有种让人很安心的温柔,像极了曾经的宋清风。
系好带子,宋挽退开,卫恒盯着她身上的大氅看了好一会儿,眼眸微弯,说:“之前我觉得这个颜色会有些艳俗,没想到在你身上还挺好看的。”
宋挽皮肤白,五官也柔婉大方,她梳着最简单的妇人发髻,发间没有多余的装饰,被粉色大氅衬得面色红润,倒是比平日多了两分俏丽灵动。
宋挽自己是不会挑这么粉嫩的颜色的,柔柔的说:“是大小姐的眼光好。”
卫恒毫不客气的拆穿:“她自己也不喜欢这种颜色,不过是自己胡乱臆想觉得你会喜欢罢了。”
宋挽违心的说:“……我也喜欢的。”
卫恒今天的精神比平时要好很多,和宋挽一起用过早饭,便一起出了希泽院,快到大门口的时候,卫苑大步走来。
她没有穿寻常的女子衣裙,穿了一身利落的骑马装,虽然是女子款式,但挑的鸦青色料子,一头乌发高高束在脑后,远远瞧着和男子别无两样。
两人是龙凤胎,容貌有七八分像,没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站在一处有了对比,卫苑一身的男子气概挡都挡不住。
卫恒抱着暖炉轻轻咳了两下,轻声提醒:“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步子迈小点,别像个男人似的,以后谁敢娶你。”
卫苑不客气的呛他:“你还说我,你自己不好好强身健体,成天病怏怏的又好到哪儿去了?”
卫苑说完看向宋挽,眼睛一亮,满意的说:“我就知道粉色衬你,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就应该这样打扮。”
宋挽:“……”
说得好像你自己不是小姑娘似的。
要抓紧时间进宫,卫恒和卫苑没说几句话便各自分开,宋挽和卫恒一起上的马车。
冬桂节一直都是在皇宫后面的明昭山上的行宫举行的。
今天天气不错,宋挽跟在卫恒后面横穿整个皇宫,穿过昭熠门后,看到上千级的狭长山道。
虽然宫人事先打扫过落叶和积雪,平日没什么人走动的山道台阶上还是有很多青苔的痕迹。
卫苑体力好性子急,没一会儿便把两人远远甩开,宋挽和卫恒都鲜少出门,爬山更是没有过的,走了没多远便要停下来歇一歇。
歇气的时候卫恒问宋挽:“你之前没参加过这劳什子冬桂节吧?”
宋挽摇头,一道冬日她就怕冷的紧,别说参加冬桂节,她连门都不想出。
卫恒点点头,说:“我也是第一次参加,听别人说很好玩儿,没想到会这么累。”
那你这次为什么要来参加呢?
宋挽心底有疑惑,却没有真的问出口。
歇了一会儿,两人继续往上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温度明显比山下低了不少,卫恒又咳嗽起来,宋挽发现暖炉温度没那么高了,让卫恒先歇息,找到在山道伺候的宫人,让他想办法再装些炭火来。
宋挽折返回卫恒身边,见他额头都咳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下意识的拿帕子帮他擦汗,然而刚擦了两下,一个讥诮的声音响起:“光天化日,真是不知廉耻。”
说话的是楚若琪身边的丫鬟。
楚若琪没和楚逸辰一起上山,身边只有两个丫鬟伺候着,她原本是精心打扮了的,这会儿爬山出了不少汗,妆容都有些花了,裙摆也被台阶弄脏,看上去有点狼狈。
宋挽没理会丫鬟的话,继续帮卫恒擦汗。
楚若琪也有些累了,带着丫鬟走进凉亭歇息。
到底男女有别,楚若琪坐得离卫恒有些远。
卫恒又咳了两声,楚若琪见他脸色不大好,心头莫名爽快了些。
要是卫苑也像这样要死不活的就好了。
楚若琪想得正开心,卫恒主动开口,说:“楚大小姐,好久不见。”
楚若琪相当警惕,说:“我怎么不记得与世子殿下什么时候见过?”
卫恒笑了笑,说:“上次秋猎,楚小姐的婢子说小妹命人下毒要害你,我与楚小姐在校场营地曾有一面之缘,楚小姐难道忘了?”
楚若琪面露惊讶,故意问:“卫世子不是一直都身体不好么,竟然还去参加了上次的秋猎,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楚若琪的语气很是天真烂漫,好像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很不妥当,卫恒也没生气,微微一笑说:“我对楚小姐倒是印象很深刻呢,听说楚小姐在秋猎的时候与小妹比试射箭,还很有胆识的给小妹做了箭靶呢。”
卫苑不在,卫恒提起她时,语气变得有些小骄傲。
楚若琪的表情变得有些僵,再开口话里夹杂着怨怒,说:“卫小姐是将门之后,连世子都比不上她,我自然更比不上她了。”
楚若琪一语双关,既说卫苑太男人,又说卫恒连女子都比不上。
卫恒点点头,说:“楚小姐有这样的自知之明很好,这次冬桂节就不要再不自量力、自讨苦吃了。”
楚若琪气得咬唇,怒火中烧的瞪着卫恒,丫鬟怕她会扑上去跟卫恒打架,小声唤道:“大小姐。”
楚若琪反手给了那丫鬟一巴掌,借机发泄怒火:“还愣着做什么,没看出世子不喜欢我们待在这儿么?”
两个丫鬟忙扶着楚若琪离开。
等楚若琪走远,卫恒淡淡的说:“她连卫苑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当哥哥的自然是觉得自己妹妹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
又等了一会儿,宫人才送来暖炉,宋挽陪着卫恒继续往上走,终于在午时一刻赶到行宫。
行宫伺候的宫人立刻上前引路,嘴里不住道:“世子殿下还好吗?爬了这么高的山,没累着吧?”
山上还有积雪未化,比半山腰还冷,卫恒半张脸都埋进大氅里,瓮声瓮气的回答:“没事,不累。”
宫人立刻回答,说:“那就好,小的瞧着世子殿下的面色比之前好了很多。”
卫恒和宋挽都是第一次来这里,这宫人指不定也是头一回见他们,哪里有什么之前可以比较。
不过吉祥话人人都爱听,宋挽给那宫人拿了一锭银裸子做犒赏,宫人连声道谢。
行宫很大,绕过两道弯,顾岩廷带着七八个御林军迎面走来。
这些时日顾岩廷每夜都到廷尉府看宋挽,但从没跟宋挽说过这次冬桂节由他负责安排人巡守。
他身上的校尉服焕然一新,肩肘和膝弯的护甲折射出冷芒,顾岩廷背脊挺直,一张脸紧紧绷着,山一般巍峨强悍的气息扑面而来。
宋挽没觉得害怕,脑子里还分了下神,想起之前太后寿宴,他与赵黎赛马在校场上的那一幕。
他逆着光,稳稳骑坐在马上,那马的两只前蹄高高扬起,在一片尘嚣中,他应当也是如现在一样的神情。
冷然,肃穆,叫人看不出喜怒。
宋挽想得入神,没注意到自己的目光一直黏在顾岩廷身上,顾岩廷目不斜视,带着人走到他们面前,却没有与他们擦肩而过,而是在他们面前停下。
“见过世子。”
顾岩廷拱手向卫恒行了一礼,卫恒颔首算是回应。
顾岩廷又看向宋挽,沉沉的问:“你在看什么?”
他问得光明正大,一点没有避嫌的意思,宋挽回过神来,脸一下子热起来,睁大眼睛无辜的说:“奴……奴婢没有!”
那几个御林军连同引路的宫人都回头看着宋挽,卫恒也饶有兴致的看向宋挽。
宋挽如芒在背,很想挖个地洞钻下去,再次重申:“奴婢真的没有。”
顾岩廷还是没有移开目光,片刻后说:“粉色很衬你,好看。”
说完便带着人离开继续巡逻去了。
卫恒像是看到什么好玩儿的事,轻笑出声,引路宫人立刻讨好的说:“姑娘这大氅确实很漂亮。”
宋挽的脸热得不行,如卫恒一般,把大半张脸都埋进大氅,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其他人基本都到了,宫人直接把卫恒引到住处,很快有人送来热腾腾的饭食。
饭还没吃完,赵熠派人来约卫恒下棋。
卫恒直接回绝,泡了个脚便躺下睡觉。
宋挽也跟着睡了个午觉,不过心里紧绷着,宋挽只睡了一炷香的时间就醒了,正想帮卫恒换个暖炉,赵郢又派人来约卫恒去赏雪景。
而且来的不是别人,是宋清风。
。入殓师灵异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