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邪二十二个宗门,都有兴衰起伏。最为人知的自然是皂阁宗的几起几落,不过往前推移,还有一个宗门也鼎盛一时,那便是真传宗。
真传宗,顾名思义,是十宗之中的嫡系一脉,曾经坐拥祖师杨朱留下的十卷天书,而真传宗的历代宗主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辈,号称一人便是半个宗门。所以真传宗的传承十分诡异,弟子很少,不开枝散叶,而且推崇弟子主动挑战师父,尤其是宗主大位,更是能者上而庸者下,通常是弟子挑战师父夺取宗主之位,如果弟子不能战胜师父,而师父飞升在即,则是弟子之间相互决斗,决定宗主之位的归属。
这些在其他宗门都可以算是大逆不道的举动在真传宗中却是合情合理,因为这是真传宗代代相传的规矩。
如此一来,有利也有弊。好处是真传宗内部竞争激烈,少有庸人。坏处便是真传宗的传承不稳。
就拿清微宗来说,开枝散叶,弟子众多。哪怕是死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司徒玄策,还有张海石、李玄都、李元婴等人,不至于将宗门的传承和安危系于一人身上。可真传宗就是将以举宗之力培养一人,然后一人代表宗门传承,进而号令十宗。所以在无道宗之前,历代圣君多是出自真传宗。可如果这一人出现意外,真传宗就可能出现传承断绝的局面。
再有就是,真传宗推崇弟子挑战师父,也让真传宗的传承彻底没了保障。以正一宗举例,当年第二十九代大天师张衔云意外身死,已经隐退的第二十八代大天师张清衍重新出山执掌正一宗,直到第三十代大天师张静修可以接掌正一宗,这才飞升离去。这便让正一宗在损失了一位大天师的情况下保证了宗门的稳定。
反观真传宗,弟子挑战师父,同门之间大打出手争夺宗主,都会让宗主成为孤家寡人,如果宗主突然遭难,真传宗根本没有人能稳定宗内局势,反而还会因为争夺宗主之位陷入内乱之中,更是加剧了宗门的损耗。
如此种种都为日后的真传宗衰落埋下了伏笔。
到了如今,真传宗已经成为十宗之末,人丁单薄不说,许多功法也都失传,已经从当年统率十宗的大宗沦落为一个还不如蜀山剑派的宗门。当初对李玄都恩将仇报的陈孤鸿便是出自真传宗,不过归真境的修为,就已经是宗内有数的高手,可见真传宗之衰弱。
对于此等处境,真传宗内部也有过一些反思,逐渐废止了争夺宗主之位的规矩,转而开始效仿其他宗门,讲究同门齐心。
这也在情理之中。每当外在压力大的时候,内在的压力就会减小。每当外在压力小的时候,内在的压力就会变大。如果生活在气候苦寒的深山老林之中,与天斗,与地斗,与野兽搏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会变得淳朴简单。如果生活在繁华城镇中,没有严寒、野兽、饥荒的威胁,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和争斗就会变多。故而金帐汗王就曾认为中原人十分难以管束,狡诈虚伪。
正因如此,真传宗在逐渐走向灭亡的时候,终于停止了无休无止的内斗。上一代的真传宗宗主收了三位弟子,都是女子,大弟子谢雉,二弟子谷玉笙,三弟子楼心卿。三位弟子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如同亲生姐妹一般。
大姐谢雉长袖善舞,素有机谋,通过师父结识了地师徐无鬼,在地师的帮助下,通过燕王进入宫中,成为大魏穆宗皇帝的妃子,穆宗皇帝十分喜爱谢雉,不久便将她升为贵妃,在谢雉生下天宝帝后,又将她册封为皇贵妃。
宣宗以前,只有皇后有册、有宝和有印,妃子有册、有印但无宝,嫔以下则只有册。皇后的册、印和宝是金制的,妃子的印金制、册镀金银,嫔册银制。宣宗因宠爱皇贵妃孙氏,制金宝赐之。从此,大魏的皇贵妃和皇后一样有了金宝、金册和金印,皇贵妃也成为类似于“副后”的存在,有皇后时不设皇贵妃,后位空悬时设皇贵妃统领后宫。
穆宗皇帝发妻早亡,后位空悬,穆宗皇帝此举的用意已经十分明显。果不其然,在天宝帝六岁那年,穆宗皇帝册立天宝帝为太子,册封谢雉为皇后。世人称之为谢皇后。
再后来就是穆宗皇帝驾崩,临死前将天子六印交予谢雉,谢皇后变成了今日的谢太后。一场帝京之变,谢雉铲除顾命四大臣,又借清微宗之力维持自身地位。两家为表诚意,李道虚授意弟子陆雁冰先是做谢雉的护卫,然后又进入青鸾卫都督府,而谢雉则是把自己的二妹谷玉笙嫁给了李元婴。
从天宝二年到天宝六年,谢雉一直与清微宗关系密切,直到李玄都东山再起,才打破了这种局面。
面对咄咄逼人的李玄都,谢雉几番斟酌之下,派出了自己的三妹楼心卿与李玄都讲和。谢雉对于这位三妹,可谓是给予厚望,希望她能继承真传宗的道统并发扬光大,如此也算对得起故去的师父。
此时谢雉的寝宫中,三姐妹齐聚一堂。
一身素装的谢雉歪在一张软塌上,以手撑额。
平心而论,当年谢雉能在短短几年时间中就一跃成为皇贵妃,自然是生得极美,如今便是上了年纪,仍是一举一动尽显风流。
谷玉笙和楼心卿一左一右相对而坐,神态各异。
沉默了片刻后,谢雉开口道:“李玄都要上京,这是件麻烦事。”
楼心卿道:“麻烦事。”
谢雉看了脸色凝重的谷玉笙一眼,问道:“二妹,你怎么看?”
谷玉笙摇头道:“如今攻守之势异也。”
楼心卿道:“攻守之势异也。”
谢雉嗔道:“三妹,议事呢,不要嬉皮笑脸。”
楼心卿吐了下舌头,眼观鼻鼻观心。
谢雉又望向谷玉笙,说道:“二妹,你继续说。”
谷玉笙长叹一声,“前些日子我还跟明心谈起过此事,明心也是一直摇头,地师能对付李玄都,可地师飞升了,还把衣钵传给了李玄都。宋政和张静沉也能对付李玄都,可两人棋差一招,然后便死在了李玄都的手中,现在连正一宗也倒向了李玄都。如今李玄都大势已成,想要对付他,难。”
楼心卿插话道:“大姐,二姐,不是还有大剑仙吗?”
谷玉笙苦笑道:“大剑仙……谁知道大剑仙到底是怎么想的?李玄都能有今日,老宗主的放任不管占了很大原因。”
谢雉道:“没什么想不明白的,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当年大剑仙就是两头下注,他本人支持我们,又让李玄都支持张肃卿,不论谁赢了,清微宗都是赢家。”
楼心卿道:“这倒是了,天下三分的时候,武侯和他的族兄、族弟分别出仕三国,各为其主。不过武侯兄弟三人都是忠心不二。”
谢雉叹道:“也许大剑仙同样没想到李玄都竟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说大剑仙,就是你我三人,当日听说张海石将李玄都救走的时候,也只是一笑了之,谁又能想到当年那个一心求死的愣头青竟然能卷土重来,还能将你我逼到如此地步?”
谷玉笙默然。
楼心卿道:“那我们干脆就真议和。”
谢雉皱起眉头,沉吟不语。
谷玉笙道:“这里有一个难题,张肃卿、张白圭、张白月之死,总要给李玄都一个交代。这不是李玄都愿不愿意的事情,就算李玄都已经不想报仇,他也要为张家报仇,因为这是他给世人的一个交代,维护他公义之人的名声。所以谁来担当这个罪责?是你?是我?还是大姐?”
楼心卿张嘴无声,看嘴型分明是“晋王”二字。
谷玉笙望向谢雉。
谢雉坐正身子,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楼心卿也不催促,只是安静等着大姐做出决定。这是她们姐妹三人之间的惯例了,大姐才是三人的主心骨,就像龙老人是七隐士的主心骨那般。
过了许久,谢雉缓缓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
楼心卿虽然不反对大姐的决定,但还是问道:“大姐,为什么不行?”
谢雉叹息一声:“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此言得之。”
谷玉笙点头道:“还是大姐看得长远,就算我们今日给了李玄都一个交代,也不过是得一夕安寝。待到明日,李玄都又要交代,我们该怎么应对?反而平白少了一条臂膀。这可就真是抱薪救火了。”
楼心卿道:“议和不是,不议和也不是,难道我们只能去求儒门之人了吗?可儒门之人又打定主意趁火打劫,非要大姐交权不可。这大权交出去容易,再想收回来可就是难比登天了。”
谢雉看了谷玉笙一眼,说道:“还是请明心以问安的名义给大剑仙写一封信,探一探大剑仙的口风。”
谷玉笙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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