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圣人后裔衍圣公曾有一句名言:“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上清张、钟离徐而已。上清张,道士气;钟离徐,暴发人家,小家气。”
张家就是世代居于吴州上清府的正一张氏,而钟离徐则是起家于芦州钟离府的皇室徐氏,这话虽然狂妄且是推崇圣人府邸,但也能看出张氏传承之悠久,能与圣人后裔、当今天家徐氏相提并论。
在张家之人看来,什么东海李氏、辽东秦氏、金陵钱氏苏氏,与他们家比起来,都是后生晚辈。古往今来,朝代更迭,不知多少豪门大族断绝香火,唯有两大世家绵延不息,一个是位于齐州的圣人府邸,一个便是位于吴州的大真人府,两者一南一北,交相辉映。
张氏之中也有远近嫡庶之分,张世水便是出身于嫡系一脉,他爹张岳山是老天师张静修的嫡亲侄儿,张静修是他的叔祖父,因为张静修和张静沉都没有录入族谱的子嗣的缘故,所以他这一支便是大宗。
张世水出身大真人府,从小就不缺明师指点,不缺功法秘籍,再加上他本身也算资质上乘,如今已是先天境,距离归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只是他对大天师尊位没什么想法,也不想加入正一宗做道士,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在外游历。
当初颜飞卿大婚的时候,张世水返回大真人府,还曾与李玄都有过一面之缘。可现在,这位张氏出身的贵公子,死了。
他的尸体刚刚被运回吴州上清府云锦山,不过没有放置在大真人府中,而是暂时停放在距离大真人府不远的大上清宫中。
天下之间总共有四座上清宫,分别位于齐州琅琊府东华宗太清山金鳌峰、吴州上清府正一宗云锦山琼林峰、蜀州剑门府妙真宗天苍山青城峰、中州龙门府阴阳宗北邙山翠云峰。为了区分,正一宗的上清宫又被称为大上清宫,其余三座上清宫分别被加以地名。
上清宫的正殿中,上清灵宝天尊的塑像在上,张岳山背对着雕像,低头望着儿子的尸体,沉默不语。
自从张世水的尸体被送回山后,张岳山就未发一言,面无表情,无喜无悲。不过整个大殿中的气氛却仿佛凝固了一般。在场之人,还有张岱山、张非山、张远山、张琏山、张青山等同辈之人,这辈人可谓是如今张家的中流砥柱一代,张岳山是这辈人中最为年长者,威望最重,他不开口,其他同辈兄弟也不好开口,只能沉默。
便在这时,有人走入正殿之中,却是并不经常在云锦山上的张鸾山。作为曾经被称作“小天师”的张鸾山,虽然如今已经不复当年,但在正一宗乃至整个张氏的地位仍旧十分特殊,而且在江湖上人脉很广,上至当年的大先生司徒玄策,下至如今的清平先生李玄都,都有不浅的交情,所以在场旁人不敢开口,只有他叹息着开口道:“兄长还请节哀。”
张岳山闻听此言,终于将视线从张世水的尸体上移开,望向风尘仆仆的张鸾山,目光中难掩阴沉凶厉之色。只是张鸾山毫无惧色,坦然与张岳山对视。
片刻后,张岳山低垂了眼帘,说道:“你是特意赶回来的?有心了。旅途劳顿,还是早些歇息吧。”
张鸾山沉声道:“些许劳累算不得什么,据我所知,这世上也不乏起死回生之法,比如萨满教的‘长生石’,或是阁皂道的招魂术……”
未等张鸾山把话说完,张岳山就打断道:“好意心领了,只是人死复生又岂是那么简单?当年‘血刀’宁忆为了此事耗尽心力,最终也不过是一场空罢了。再者说了,就算能够复活,有那传说中的长生药,岂不闻灵山十巫和的传说?那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张鸾山自幼通读各种道藏典籍,自然知道关于灵山十巫长生药的记载,当年窫窳被自己的部下所杀,尸体被送到灵山上,请灵山十巫相救,灵山十巫用不死之药将窫窳救活,可被救活后的窫窳性情大变,到处吃人,最后被轩辕帝派人射杀。正因为他知道此事,所以也明白张岳山说的是实情,只能无言以对。
张岳山低垂了眼帘,淡然道:“人已经死了,我们父子今生的缘分已尽,不必再多说了。”
张鸾山只能长叹一声。
经过这个插曲之后,张岳山似乎已经从丧子之痛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挥手示意门外守着的弟子进来,将张世水的尸体好生收殓。
待到张世水的尸体被抬出去之后,张鸾山才问道:“兄长不让我多言,那我便不再多言,可我总得知道,世水侄儿是怎么死的,又是死在了谁的手上?”
张岳山望向张鸾山,眼神有些奇怪,上下审视着他。
“怎么?我说错什么了吗?”张鸾山被他望得有些不自在,问道。
张岳山并不说话,仍旧打量着张鸾山。
便在此时,与颜飞卿和张鸾山关系不错的张岱山终于是开口了,“凶手是玄女宗的弟子周淑宁。”
“谁!?”张鸾山这次是真正惊讶了。他当然知道周淑宁是谁,当初正是他传信李玄都,请李玄都去芦州救人的。
张岱山又重复了一遍,“是玄女宗的弟子周淑宁,她的父亲是周听潮,她本人还是清平先生的义妹。”
张鸾山在最初的惊讶之后,已经慢慢镇定下来,问道:“据我所知,周淑宁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她怎么可能伤得到世水侄儿?”
张非山淡淡道:“年少未必修为就低,不说旁人,就说那位清平先生,同样是不到而立之年,人家已经是长生境界,太平宗的宗主,未来的道门大掌教人选,与那么多前辈高人平起平坐,红得发紫。可我们这些人呢,还在这儿青不溜秋地混着。人和人,不能一概而论。”
张鸾山皱了下眉头,没有搭茬,接着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岱山道:“周淑宁虽然年纪不大,但天赋极佳,否则当初玄女宗也不会非要把她收作弟子。虽说如今的玄女宗不如正一、清微、无道、补天、阴阳几宗,但在当年,也是出过数位长生境高人的大宗,底蕴深厚,玄女六经更是可与我们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相媲美,那周淑宁拜入玄女宗之后,修为突飞猛进,她又不知从何处学得‘万妙姹女功’,反倒是世水侄儿,这些年来不在宗门,在外游历,疏于修炼,大意之下不是对手也在情理之中。”
张鸾山隐隐感觉有些不对,道:“据我所知,‘万妙姹女功’乃是无道宗澹台云的绝学,如何会被周淑宁习得?”
便在这时,有人说道:“自然是因为‘血观音’石无月的缘故!”
闻听此言,所有人都向殿门外望去,却是张静沉到了。
如今张静沉执掌“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两大仙物,继承大天师尊位,又是正一宗的掌教,辈分更在众人之上,所以无论是张岳山,还是张鸾山,都纷纷行礼。
张静沉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步入正殿之中,张岳山让开了位置,让张静沉在正中位置站定。
张静沉嗓音低沉,“世水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人已经去了,可不管怎么说,我们这些做长辈,还是要为他讨回一个公道。”
张鸾山犹豫了一下,说道:“大天师,此事恐怕大有蹊跷。”
张静沉乜了他一眼,“什么蹊跷?”
张鸾山道:“这些年来,我们与玄女宗同气连枝,并无矛盾,就算晚辈之间有什么冲突,也不该生死相向才是,莫不是有人从中作梗,想要让我们正一宗与玄女宗决裂?”
张岳山阴沉道:“人已经死了,尸体已经验过了,的确是死在玄女宗的‘寒冰真气’之下,人证物证俱在,你身为世水的族叔,怎么还帮着一个外人说话?此事若与你无关,你便少多嘴,此事我自会处置,不需你来指点!”
张鸾山一怔,没有与张岳山争论,而是望向张静沉。
张静沉淡淡道:“自老天师飞升之后,我正一宗的威望就大不如从前,诸如慈航宗、玄女宗,都与我正一宗疏离,逐渐倒向北边的李姓师徒。如今我们正一宗死了人,如果我们不敢站出来讨要一个公道,那么我们的其他盟友们会怎么看待我们?会不会与我们离心离德?不说为了个人恩怨,就是为了正一宗的威望,我们也绝不能退让半步。”
见张鸾山还要说话,张静沉脸色微沉,冷冷道:“李玄都将周淑宁视如己出,周淑宁自恃有李玄都做靠山,便不把我们正一宗放在眼中,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才是。我也知道你与李玄都有交情,但你也不要忘了,你姓张不姓李,你是正一宗的人,不是清微宗的人,如果你还纠缠不清,想不明白这个简单道理,那你就去镇魔台上好好想一想!”
说罢,张静沉径自向殿外走去,一众人随行其后,唯有张岱山在临走时望了张鸾山一眼,示意他不要硬顶。
最后只剩下张鸾山一人站在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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