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阏氏的行宫十分特殊,虽然金帐中人不讲究男女大防,但一众男子那颜们也不好贸然去拜见一位阏氏。反而是女子那颜们和一众贵妇却是没有这种限制。月离别是被小阏氏养大的,算是养女,前去拜见养母根本是再合理不过,不过如今王庭上下都知道中原使者居住在她的府邸之中,他也不好贸然行动,只能派人。
自从上次药木忽汗想要杀掉月离别之后,月离别与药木忽汗之间就有了心结,小阏氏为了安抚月离别,也为了取信于李玄都,派出了自己的一位贴身女侍,名叫月娘,充当月离别的护卫。两人此时见面不方便,就由月娘负责传递消息。
很快,月娘就带来了小阏氏的消息。
老汗已经初步了同意了与中原使者见面的事情,不过具体细节还没有确定下来。毕竟老汗现在很忙,忙到没有半点闲暇时间,只能抽出时间来与李玄都见面。原因很简单,老汗在忙着求长生。
世宗年间有一位端清世子,精通律学、音律、舞蹈、算学、天文历法,尤为擅长乐器制造,有“律圣”之称,曾经做了有一首名为“十不足”的打油诗,如是说道:“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又嫌房屋低。盖下高楼并大厦,床前却少美貌妻。娇妻美妾都娶下,又虑出门没马骑。将钱买下高头马,马前马后少跟随。家人招下数十个,有钱没势被人欺。一铨铨到知县位,又说官小势位卑。一攀攀到阁老位,每日思想要登基。一日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来下棋。吕祖与他把棋下,又问哪是上天梯。上天梯子未坐下,阎王发牌鬼来催。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上还嫌低。”
这首打油诗作于世宗年间,众所周知,世宗皇帝崇道,曾经二十年不上朝、不听政,闭关玄修,以求长生。这首诗的后半部分有讽刺世宗之意,不过这也是历代帝王的窠臼,年轻时雄心壮志,不信鬼神,但是年迈之后,放不下手中权势,又恐惧死亡的临近,对于追求长生一事就失了分寸,甚至为此疯狂。
老汗在年轻时,立志要一雪前耻,屡次率军南下,甚至曾身先士卒杀敌,在部下劝谏时,却说:“天下之间岂有长生不灭之人?”可到了如今,老汗已经把这些话忘了大半,他未必相信有人能让他长生不死,但肯定相信有人能让他延年益寿,再多活几年。对于一个天年将尽的将死之人来说,哪怕是多一天,也是好的。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小阏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老汗之所以不肯死去,也许不是因为贪恋权势,而是因为新汗立足不稳,他要扶持新汗顺利接过汗位之后才肯离去。
不管是哪种可能,结果是一样的,那就是老汗不愿意就此死去,要延续寿命。
至于谁有为老汗延年益寿的本事,自然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国师了。在草原上,有王权,也有神权,王权的代表自然是汗王,而神权的代表就是国师,国师在草原上的威望极高,权势极大,只是国师轻易不会动用手中的权势,甚至露面的次数比老汗还少,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王庭中还居住着一位国师,保护老汗不受外力的钦犯。根据小阏氏所说,国师最近都居住于老汗的金帐之中,为老汗“治病”。
在这段时间,老汗一直对外宣称是卧病在床,所以国师只是治病,而根据小阏氏所言,老汗其实就是早年受伤太多,血气损耗严重,早早天年将尽,只是吊着一口气撑着,这口气在,老汗就在,这口气不在,老汗就要撒手人寰。不过现在情况有了改观,经过国师的一番调治之后,老汗竟然开始逐渐好转。
听到这儿,李玄都已经明白了,国师一定是通过某种手段在为老汗续命,甚至卓有成效,所以老汗才会决定在小阏氏的寿宴上露面。若是有可能,老汗本不会在这个时候强行露面,但他不得不这么做,他要在王庭权贵们露面,展现自己的健康,让忠于自己的臣子们安心并且更加忠心,震慑那些身怀异心之人,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收起已经露出的獠牙和利爪,平复王庭内部的暗流涌动,稳固自己的权势。对于老汗而说,权势和长生缺一不可,若是没了手中的权势,仅仅是长生不死,也没什么乐趣。
不得不说,小阏氏收钱之后,的确办事。这种关乎到汗王之位的消息,万金难求。小阏氏愿意将这等重要情报告知李玄都,算是给出了极大的诚意。不过小阏氏也不是全无机心,如果老汗一直病重下去,她自然不会泄露分毫,可既然是老汗开始好转,再守着这个消息就有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了,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李玄都现在终于摸清了王庭内部争斗的大体脉络,唯二不清楚的,老汗选择的新汗人选,以及无道宗之人在王庭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不过这些都无关大局,在当今这个世道,人心思动,建造一栋房子很难,所以求得太平可谓是步履维艰,但是毁掉一栋房子却要简单许多。在大魏,李玄都是建房子的人,无道宗是摧毁房子的人,所以李玄都步履维艰,现在到了金帐,如果无道宗想要做个裱糊匠,李玄都不介意尝试一下易地而处的滋味,如果无道宗也想毁掉金帐这栋房子,那就是志同道合。无论是哪种情况,李玄都都乐见其成。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正当李玄都听月娘叙述小阏氏传递来的各种消息时,有护卫向月离别通报,“外面有一个自称皇甫毓秀的中原人求见使者。”
月离别望向李玄都,征询他的意见。李玄都示意月娘退下,说道:“让他来见我。”
月娘得了小阏氏的命令,对于这位中原使者十分恭顺,立刻退下,只剩下李玄都和月离别两人。不多时后,皇甫毓秀孤身一人在侍从的引领下,来到月离别的书房。
“佳人相伴,李先生好福气。”皇甫毓秀的目光扫过月离别,以老朋友的语气调侃,似乎两人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李玄都说道:“先是极天王,又是皇甫宗主,这是先兵后礼?”
皇甫毓秀坦然道:“可以这么说,想要坐下来谈,前提是能站起来打,如果没有还手之力,也就没有谈的必要,只能任人宰割。”
李玄都并不否认皇甫毓秀的说法,问道:“皇甫宗主来到此地,是尊奉了圣君的命令?”
皇甫毓秀点了点头。
李玄都又问道:“皇甫宗主的来意是什么?是威胁我,还是想要与我联手。”
皇甫毓秀没有任何犹豫,说道:“自然是联手,毕竟‘大宗师’在李先生的手中。”
李玄都不置可否,说道:“我曾见过小阏氏,她教给我一个道理,陌生人之间的合作要从诚意开始,说说吧,皇甫宗主能给出什么样的诚意。”
皇甫毓秀说道:“这就要看李先生想要什么?”
李玄都说道:“我想知道宋政失踪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皇甫毓秀脸上浮现笑意,因为就在前不久,极天王已经将当年的事情经过告知于他,于是他便将极天王所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给李玄都。
李玄都听完之后,沉思片刻,说道:“既然皇甫宗主是带着诚意而来,我没有拒绝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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