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路上,朱甘棠向许问询问了一下逢春城现在的情况。
他来得匆忙,只知道一个大概,并不了解详情。
许问当然是知无不言,有些问题,尤其是修路方面的,他还想询问一下朱甘棠的意见。
当初他可不仅仅只是凭着一个概念就参与了主官竞选,对于当前大周整体的道路状况和技术水平是有一个全面的了解的。
于是两人下车之后,之间的氛围完全不同,阎箕第一时间留意到了,挑了挑眉毛,说:“你俩关系不错啊。”
“我已经拜朱老师为师了,要向他学习书画。”许问如实以告。
“哦?忙得过来?”阎箕问。
“尽力而为。”许问的话很含蓄,但态度非常认真。
“不错,朱大人当代大家,书法自成一派,画技不逊吴可铭,格局广阔,堪为良师。”阎箕目光柔和,微笑了起来。
“老阎,这可真不像你,夸得我脸都要红了。”朱甘棠跟阎箕也很熟,在旁边笑着。
“人就是怪,不夸要说,夸也要说。”阎箕语气嗔怪,声音里却是带着笑的。
按理说这时代不可随意拜师,一定要告知前一个师父,但这时谁都没有提连天青,显然大家都知道连天青是个什么样的人。
意识到这一点,许问突然莫明地感到了一些骄傲。
他们这次到天云山是来考察花岗岩开采与运输情况的,粗略说起来,这涉及到两方面的工作,一项是开采,一项是运输。
前期他们已经派了专业人士过来勘探天云山花岗岩的储藏情况,那人已经被通知了他们什么时间会到,他们刚到,就见到了对方。
这人名叫伍留,外号五六,是江南人,擅长地质勘测。
这是这时代非常少见的工种,据说五六全是自学自研,仅靠着前人的笔记和自己的苦工做到现在这种程度。
内物阁曾经想请他进来做个供奉,被他婉拒了,说自己更喜欢在野地里跑,不擅长在朝廷任职。
但这次,内物阁跟他说了逢春城新建城的事情,再次邀请,他却欣然前来,几乎没有多做考虑。
五六/四十多岁,外形有着典型的江南人特征,相貌清秀,身材纤细,因为长年在野地里跑,不可避免地肤色黝黑,脸上布满了风霜的痕迹。
“是现在去看还是过会儿?”
相互介绍了一下,五六对于许问的年轻明显有些惊讶,但没有多问,直截了当地进入了正题。
“现在就去吧。”许问回答得也很果断。
“那走。”五六说。
一群人也都没有意见,跟着五六一起上山。
天云山非常陡峭,石居这一段尤其如此,当初许问跟许三他们完成任务,费了很多的力气才到达石居。
当时他们完全想象不到石居是怎么建成、材料是怎么运上山的,后来发现后山的机关才算了解了一些。
五六带他们走的则是另一条路,跟他们当初上山时候的不一样,也不是后山那条。
他一边走一边说:“你们说的那个地方我去看过了,挺奇妙,了不起。但我估算了一下,运载量有限。建座石居还可以,建个城肯定不行。这是我琢磨着找的另一条路,你们看看。”
现在已是二月中旬,早春时节,天云山已不是他们上次来时的模样。
许多山石间萌生了新绿,有的还开出了不同颜色的草花,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刚刚上山,只觉心旷神怡。
但走了没一会儿,就明显感觉到不对了。
绿意迅速由浓变淡,取而代之的是灰色的岩石,他们常常要攀石附壁,非常艰难地才能上去。
第一个开始喘气的是倪天养。在遇到许问之前,他是货真价实的深度宅男,认识之后活动量稍微大了一点,但也仅止是活动,完全没有系统的锻炼,更没有长年劳作,体力是真的不行。
他气喘吁吁地问道:“这,这种地方能,能修路?能运,运石头?”
祝石头默不吭声,伸手扶住了他。
“怎么不能?把这里烧了就行了。”五六看着有点文气,走起山路来却非常轻松。他拿着一根长竿走在最前面,一边说,一边用竿子点点,圈了一大块石壁出来。
“这上下都可以修路,这里烧了石头,就能把上下都连起来。”他一边指点一边说,凝视山壁的样子就像已经看见了未来的道路。
“关键是,这里,这里,这里,全是花岗石石脉,就地取材,就地运输,岂不方便?”
“看不出来啊?哪里有花岗石?”倪天养趁着说话的功夫喘了口气,顺着五六的指示东张西望。
“我画个图给你。”五六脾气温和,再加上这本来也是他带许问他们来看的目的,听见倪天养的话,他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
“这怎么画……”这时候他们正上不接天、下不着地地往上爬,整个身体全靠两只手和脚下的一点地撑着。
这种环境,五六怎么画图?
五六一只手抓着岩壁,另一只手从腰畔抽出凿子,单手操作,当当当在山壁上凿出洞,钉上钉子,扣上皮带。然后用皮带捆住身体,把自己固定在了山壁上。
整套流程他全是一只手完成的,熟练而流畅,显然是做惯了的。
然后他腾出手,从背囊里拿出钉在薄木板上的纸和笔,刷刷刷画了起来。
许问正在他右手边,偏头就可以看见。
五六画出来的有点类似于一种版画,线条清晰,没有明暗,有少量透视,重点是山石的走向与山峰之间的关系。
他很快就画好了,拿给他们看:“看见没有,这一片都是花岗石。”
“这是石头?怎么看起来像是……”倪天养惊讶地说。
“像水流?这就对了。”五六说,“石头跟人一样,是一片片长在一起的。挖出了一块花岗石,就表示周围有一片花岗石。只要找到这个走向,就可以琢磨出来往哪里采了。”
“就是要找到石头窝?”祝石头突然问。
“对!”五六乐了。
许问有些惊讶。
来之前,他专门研究过古代地质学的发展。
跟其他学科一样,古代的地质学也全部都是由经验构成的,还充满了风水和巫术等蒙昧的色彩。
毕竟古代矿物最大的作用之一,就是炼丹。
寻找矿物的方式也是如此,主要靠经验和观察力。
矿物常常伴生有特殊的植物,有特殊的地貌,早在《管子》里就有写到:“上有赭者,其下有铁。……上有丹沙者,其下有鉒金。上有慈石者,其下有铜、金。”
在《酉阳杂俎》里也有写到:“山上有薤,下有金。山上有薑,下有铜、锡。山有宝石,木旁枝皆下垂。”
矿物中的成分会对地表与植物的生态造成影响,这是植物找矿的理论依据,中国人对此观察并发现得非常早,但也仅止步于此,并没有发展出更完整系统的理论。
但五六却发现了矿脉,这代表他在一定程度上发现并理解了它们的生成与存在方式,这无疑是巨大的一步,在这方面,他已经领先于这个时代了。
民间自有能人……许问在心里感慨,听见倪天养问道:“烧石头是什么意思?石头也能烧吗?”
“当然。在石头上凿洞,填入木炭,能把它烧软烧裂,敲碎移走。开采石脉,也要这种手段。不过花岗石太硬了,开洞烧石都有点麻烦,得于想想办法。”五六耐心解释。
这确实是古代开山取石的常用手段,许问也是知道的。
在现代,则采用了更方便、更具革命性的手段……
他抬头,看向连绵不绝的山峰,想象着其中坚石,有些犹豫。
他没有留意到,他不远处的阎箕,也与他看着同样的方向,同样的有些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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