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石匠一科,你亦已然出师。”
许问雕完这座石雕,情绪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尚且有点怔忡,连天青一句话就把他拉回了现实。
“谢谢师父。”许问说。
连天青出师的标准其实是非常高的。
虽然当初徒工试县试结束,他就已经在木匠这一科上出了师,但那时候他已经学完了全部的十八巧,而其他所有的木工技艺都只是在此基础上的延伸而已。
“不过细节方面,还有一些地方可以再讲究一下。”连天青又道。
他拿起许问那座石雕,似乎想直接在上面进行修改,但刚才拿起来又把它放了回去,重新去外面取了一块类似大小材质的花岗石,从头开始给许问演示起来。
许问立刻收回心神,认真地看着。
即使以前在旧木场,连天青也很少有这种手把手给他修改示范的时候。
石雕首先是打个粗胚,然后才是一步步塑形,最后/进行细化。
第一步打胚,连天青的动作粗看上去跟许问差不多,但许问马上就看出来了,他握凿的方式、挥锤的手法与落点全部都有微妙的不同。
而顶级石匠与普通高手之间的差别,往往就在这点微妙里。
许问看着看着,手也下意识跟着动了起来,在虚空中模仿、施力。
只是这样模仿一下,他就能明显地感觉到,之前雕刻时的一些能够感觉到、但意识不到的滞涩不灵的地方,突然变得流畅了起来,简直立竿见影。
连天青一路往后雕,手法跟许问极其类似,明显就是照着他的法子来的。
这点可真不简单,要知道许问的石匠手艺其实不是跟他学的,而从古代学到今天,从手写札记到手把手教学,来自于很多人。
但连天青就这样看许问演示了一遍,就把这些东西全部学会了。那种感觉,就像他已经掌握了更根源更本质的一些东西,这一些只是在此基础上的演变而已。
就像十八巧与其他木工技艺?
许问认真看着,突然有了一些联想。
所以孟家二十四雕工和秦氏手札之上,还有更高、更本源的层次?
这一块花岗石也渐渐成形了,跟许问雕成的那座一模一样。这坚硬的石头没给许问造成什么困扰,对连天青也一样。
仿佛到了一定的层次,石性的限制对他们来说就已经微乎其微了。
连天青继续雕刻,越来越细致,许问也迅速摒弃了多余的想法,更加专注。
渐渐的,他屏住了呼吸,紧紧注视着由坚硬的花岗岩逐渐形成的面容与人体,整个人仿佛完全被慑入了进去。
其实许问原先的作品已经完成得很好了,连天青做的调整并不大,只算少许修正。
但就是这么一点细节修正,画面突然充满了张力。浓烈的情绪呼之欲出,又被封在了石像中,仿佛随时都会爆发出来。
这简直是像魔法一样的情景,许问紧紧地盯着,一点也不敢错过。
但当所有的细节渐渐丰满起来,石像即将完成的时候,连天青突然停手,皱起了眉。
“不行。”他盯着面前石像,摇了摇头,“雕坏了。”
“啊?”许问抬头,不明所以。
他屏息凝神,正等着看一件绝顶佳作的诞生,结果连天青竟然说雕坏了?
哪里坏了?
“情绪太过,有哗众取宠之嫌。含而不吐,哀而不伤,方为正道。”连天青对自己的作品有些不满,又转向许问先前那座,“技法上略嫌稚拙,但情绪恰到好处,比我的好。”
师父说徒弟的作品比自己的好,在这个时代是非常少见的,但放在连天青身上,却再正常不过。
许问也在对比,看了一会儿,点头承认:“师父说得对。把两边综合一下就好了……”
听见这话,连天青不仅不以为忤,唇边反而露出淡淡笑意,站起身道:“那就将此作为你接下来的功课吧。什么时候完成,什么时候交给我。”
许问现在的石匠技艺虽然不如连天青,但已经是顶尖中的顶尖了,即使给皇家供奉也绰绰有余。更何况,他接下来重任在身,一两年的时间里可能连睡觉都得挤时间。连天青这个作业既难,又显得没什么必要。
但许问跟着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是,师父。”
他小心把这两座石像用布包起来,放进旁边的一个箱子里。他收好东西,抬头正要说话,却发现连天青已经出门去了。
“师……”许问半截话断在嘴里,愣住了,接着挠了挠头。
连天青专门把他叫出来,许问还以为要问他话呢,结果他检查完他的功课就完了?
师父真的没什么要跟他说的吗?那这一路上的避而不见是为什么?他接下这么天大的一份活,他就没什么要交待的吗?
许问发了会愣,把箱子收好,跟了出去。
刚刚出门,就听见外面的声音大了起来,变得有些喧闹。
连林林他们已经吃完了饭,正堆在窗户旁边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先前碍着师徒俩在谈事,没敢大声说话,这时看见他们出来,声音马上就扬起来了。
“小许小许,你快过来看罗梢剪的这个,我快笑死了。”连林林看见许问,连忙招手叫他。
许问走过去,看见他们正在“欣赏”之前他跟连林林出门时,罗梢他们剪的剪纸。
他们回来之后就直接吃年夜饭了,在做饭之前,罗梢他们已经完成了剪纸,贴到了窗户上。
连林林现在指的就是其中一样。
现在玻璃已经被发明出来,但还没有普及到西漠这样偏远的地方,西漠本地的窗户以木制的为主,藤编面子,冬天挂上棉布帘子挡风保暖。
这边会把窗花做得这么厚其实跟地理也有关,窗花除了美观与增添氛围,另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冬天保暖。
绿林镇情况特殊,窗户比较轻薄,但各家各户的窗花仍然延用了西漠特有的风格,纸扎立体剪纸就是其中一种。
罗梢对纸扎很熟,很快摸到决窍,照着做了一幅。
有意思的是,他没有采用剪纸常见的民间传说和吉祥寓意,而是剪了一个有故事的小场景。
画面上一男一女,女的正在被男的骂, 抱着头,嘤嘤嘤很委屈的样子。
仿佛是个普通的家暴场景,但稍微一留心就能看出来,男的是连林林,女的是他罗梢本人。虽然性别发生了变化,但两人的相貌神态都与原型有些神似,是他们日常生活的翻版变形!
许问走到附近,马上就认出来了,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这是瞎编!我什么时候这么凶了!”连林林眼泪都要笑出来了,指着罗梢说。
“嘤嘤嘤,夫君不要打我,妾身知错了。”罗梢捂着脸,捏着兰花指装怪。
院子里片刻安静,下一刻,所有人哄堂大笑,就连站在不远处墙下的连天青,也有点忍俊不禁。
连林林笑得最厉害,弯着腰蹲在了地上,不知是酒意还是笑意,她脸颊飞红,星光仿佛从天上消失,降落在了她眼中。
许问低头看见,心中刚刚因雕刻石像而生出的些许沉郁完全消失,心情变得轻悦而飞扬。
连林林抬起头,恰好迎上他的目光,眼中光芒突然仿佛更亮了一些。
她跳了起来,叫道:“我还准备了烟花,一起来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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