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情况下,人对自己的本名是有一种本能反应的。
当初在旧木场的时候,大家叫他不是小许就是许师兄(师弟),许问早就习惯这个称呼了。
按理说,听见这个称呼迎面而来,他是要抬头往那边看的。
但刚巧他走了神,一时间没有任何反应。
就在这时候,许三不动声色地迎了上去,一把拉住那个人,笑着说:“好久不久,你们竟然也到了。”
人群很挤,他离那个人本来就不远,拉住之后离得更近了。许三借势凑到对方身边,小声道:“他现在用了化名,师父给他定的,叫言十四。”
接着他又提高了声音,有点埋怨地说,“罗梢,你斜视怎么又犯了?我明明在这里,你偏要看着那边说话!”
罗梢叫的当然是许问,不过看见许三他也很高兴,听见他的话,马上配合:“我又犯病了?哎呀,一定是这里太挤了!”说着,他挤眉弄眼,强行把脸扭成了歪歪斜斜的样子,说,“我进来的时候还看见小东方了,他也在这附近!”
“小东方?他也在附近?”许三一愣,看向许问,正好看见他抬头,似乎已经回神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这次旧木场参加服役的包括许问在内一共六个人,全是往西漠来的。许三运气很好地跟他分在了一起,还有四个人分在了别处,罗梢和东方磊都是。
当初许问去林萝参加院试,把东方磊留在了旧木场,后来一直忙着,就偶尔抽空回去的时候教他一点东西,这个师父当得可以说非常不尽心。
但东方磊一直很孝顺他,这次旧木场拆伙,他没有留在江南路继续考试,而是选择了前往明显条件更艰苦的西漠,明摆着就是要跟随许问。
但是是运气不好,也是连天青有意安排,东方磊没能跟他分在同一个区,结果一路到了西漠才有了见面的机会。
想一想,许问感觉还挺惭愧的。
不过这也是他当初收东方磊为徒时的顾虑。
他太年轻,自己都还在学习阶段,很多事情就不太能顾得上了。
“二银和阿宁呢,他俩你看见了吗?”许三问。
这是旧木场同来的另两个人,许三以前在旧木场就是大师兄,这时也很自然地摆出了这样的姿态。
“没,不过应该也就在外面,往西漠来的队伍全在这里了。”罗梢说。
说是外面,但许问和许三下意识开始东张西望。
旧木场这些师兄弟,对他俩——甚至包括许问来说,都像是亲人一样。
但里面人太多,挤得满满当当,走都走不动,不是像罗梢这样恰好分在旁边,是很难看见的。
两人看了一会儿未果,只能放弃。
这时,西漠队其他人过来,好奇地问罗梢的身份。
罗梢看他们对许问的态度与别人完全不同,尊重得异乎寻常。他又是惊讶,又觉得理所当然。
不过许问是被连天青安排了化名进入这里的,罗梢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有点犹豫。
恰好就在这时,前方传来让他们肃静的命令声,罗梢松了口气,回到了原处。
“运气不错啊,竟然刚到这里就碰见了熟人。”田极丰没有多想,笑着说。
“除了咱们之外,其他区每区只能进五人。这五人肯定是各队的佼佼者,看来十四哥的熟人也很不一般。”方觉明敏锐地指出。到现在,他也很自然地叫起了许问十四哥。
“就是,不愧是十四哥的兄弟!”西漠队附近好几个人一起附和了起来。
徐西怀跟方觉明向来都是形影不离的,这时徐西怀漫不经心地附和了两句,脸上笑容随即消失,有些若有所思的样子。
方觉明留意到了,小声问道:“你怎么了,困了?”
“没什么。”徐西怀迅速否认,接着又用更快的速度看了许问一眼。
不过许问正在跟许三说话,完全没留意到徐西怀的眼神。
罗梢回去就被同来这里的同伴围住了。
大家都是一样来这里服役的,凭什么你们能全部进来,我们的人大部分只能在外面等着?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现在等在这里是准备一会儿接受安排,将要被分去不同的地方服役,这支队伍现在就这么与众不同,后面会不会也有不一样的待遇,譬如被直接留在这里什么的?
没人会不担心这个。
罗梢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
我们家许问什么人?
江南路今年徒工试的三连魁首!
从最早县试开始,就在各种场合大放异彩,罗梢认识的人里,就没有不重视他的。
来西漠的路上足足一个月,足够让很多人了解他,有这样的待遇多正常啊。
不过他心里得意,很多话又不好直接说出来,纠结得很。
周围很快安静了下来,这座大厅也有二楼,开放式的,一道护栏挡住,站在上面可以俯视下方。
这时已有几名匠官站在了那里,其中一人冷冷地道:“安静,还要我再说几次?”
一句话,下方的嘈杂声瞬间消失。
这并不是因为这些工匠有多训练有素懂规矩,只不过因为匠官们比他们高了一级,掌握着他们的生杀大权而已。
“下次再有如此情况,也不用我多说了,吵闹的人直接出去城外,找个地方安静呆着。”那个捧着一叠册子、狭长面孔的匠官说。
所有人全部噤声。
这惩罚看上去不算太重,但仔细想想,其实很让人心底一凉。
他们是来这里服役的,要拿到足够的工分才能结束役期回去家乡。被放逐城外的话,就表示他们接不到任务,拿不到工分。
换了其他地方可能还好一点,但这里是西漠的冬天,极度苦寒之地,被送去城外,跟放他们去死没有差别!
“出发之时,各队带队匠官估计也告诉你们了,本次服役不看年份,实行工分制。工分是你们的薪酬,也是你们服役的时间。什么时候拿够工分,什么时候结束服役回家。这很公平,有本事提前做足贡献拿够工分的,可以提前回去;偷懒耍滑不好好干活的,那就留在这里好了。”
在场的新老工匠全部噤声不语,唯唯诺诺。
凭着他们一路过来的经验,所有人都知道这匠官说的是真的。
“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岳淼,是你们的统分官。你们所有的工分,都归由我来统计。”狭脸匠官翻开手中册子,亮给下方诸人,道,“今后每月统分一次,次日可用工分换取薪酬,也可将分数累积至一定程度统一换取。”
他并不看册页,只是直视着下方徐徐道来,“之前各区路上各有一些工分加减,现以区为单位汇报一次,各人分数增减可下来后在各匠官处查询,增分有一次提前兑换的机会,减分亦可获得一次机会,累积到下月扣除。”
事关今后到手的钱和人生自由,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听得非常专心。
“首先是西一区,恭喜你们,正分七十六。”他微微一笑,看向许问他们右后方,意示嘉勉。
西一区的人有点振奋,压低声音庆祝了下。
他们在路上拿到的这些分数主要都是纪律分,这表示他们还是挺守规矩的。
“西二区,同样是正分,十八分。”岳匠官说。
身后又是小小的声音。
“西三区。”岳匠官的目光转向许问他们,其他人也全部看向了他们。
就他们这一区被容许全部进来了,他们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岳匠官没有马上报数,而是看了看手里的册子,眼睛微微睁开。
他张开嘴,轻轻吸了口气。
这与别不同的反应让下方所有人紧张了起来,四周鸦雀无声,真正是落针可闻。
这时,脚步声响起,阎箕与另一人一起走进了窑洞,正好听见了岳匠官接下来的话。
“西三区,正分,五千五百八十三分!”
片刻的寂静,然后,群皆哗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