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十,是姚氏木坊每月一度的评估日。
每个月这个时间,姚师傅都会和木坊的掌柜一起,对天地玄黄四个作坊进行分别考核,以当月的考核结果来判定下个月该分场在门内的地位。
这个地位体现在方方面面,当月的薪资、相互见面时的礼仪、聚集时的座位……所有一切有等级之分的场合,都会依这次考核结果而行。
许问听说姚氏木坊的这个规矩的时候,非常吃惊。
在他看来,这个管理方式虽然仍然透着这个时代特有的一些风格,但已经很先进了。
听说这个规矩是从姚师傅祖父的那个时代/开始执行,沿用至今的。看来这座木坊比他想象的规矩更严、更现代化一点。
天地玄黄四个木坊名义上是按照不同的等级划分的,其实负责的是不同的工作。所以月末评估是在这四个木坊内部进行的,它们相互之间并不互通。
黄字坊内部一共分五个木场,当日许问他们五个人分别被分了一个。
评估日当天,许问依旧起得极早,干完自己的活计,并没有马上去黄字坊,而是回到了准学徒的小屋里,准备沐浴更衣。
昨天晚上就有人送来了新衣,让他们明日换上。
新衣是粗麻材料,缝制得也非常简陋,但对于这些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农家子弟来说,有一套新衣服,简直跟过年一样。
昨天晚上,好几个少年小心翼翼地把衣服叠起来放好,还不时爬起来看一眼,生怕别人把它偷去了一样。
许问倒没他们这么慎重,但也还是把衣服叠好铺在了枕头下面。
爱惜衣服还在其次,这群少年虽然年纪小,又是农家出身,但为了争取这个入门的名额,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都很难说,许问并不想冒险。
一夜无梦,仿佛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连睡眠都变得更加香甜了。
九月末已经秋意深浓,清晨的井水已经有了一些冰凉刺骨的感觉。许问拎起一桶当头浇下,皮肤上立刻起了无数的小颗粒。
此时井边人不少,都是同住的少年准学徒,他们同样跳着脚,还在热热闹闹地说话。
“打扮得精神一点,今天能去观礼黄字坊的评估,机会难得。小鸡你这么清秀,没准就被哪个师傅看中了收成弟子了呢!”
这话微有狎昵的感觉,但无论说话的人还是听话的人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那个叫小鸡的是一个身材瘦弱的白脸少年,看上去比其他人小两岁的样子。他愁眉苦脸地说:“长相有什么用,我这小鸡样,谁敢相信我体健如牛?”
他一边说,一边跟其他人一样用井水浇头,被冰得呲牙咧嘴。
“唉,怎么比得上有些人的运气,一进来就被带去木坊做活,哪像我们,天天做些杂活,也不知道要做到什么时候。”另一边,一个有些龅牙的少年不甘不愿地说,还往许问这边瞥了一眼。
“这也没什么,我有个表哥,去山那边的陈家坊做帮工。他说学徒入门,头一年都是做杂活的,就算入了门也一样。师父看你做得好,才会教你一些东西。我们这也正常。”另一个长相温和平凡的少年劝慰道。
“谁不知道呢,就是有些人……哼。”龅牙少年又瞥了许问一下,嘀嘀咕咕。
不患穷而患不均,这是很多人的通病。
如果大家都在一起做杂活,这些少年们心里可能还不会不平衡。
但周师兄从这十几个少年里专门挑出了许问吕城他们五个,提前让他们进入黄字坊学习。
要说这五个人被挑出来可能是因为头一天杂务干得好,但后面他们也做得很认真啊,周师兄为什么不多看他们一眼呢?
许问冲洗完,用毛巾擦干,回去房间换上新衣服。
麻布料非常粗糙,换了现代的那个他一定会觉得摩擦着皮肤很痛,但现在他穿起来却没有丝毫不适。当然,如果他出身于富户子弟,说不定穿上衣服一会儿就得哭出来。
刚才那些少年的话他全部都听见了,他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每个人的机遇都不一样,你能做到的只有努力把握住已经到来的那一些。
辰初,也就是早上七点,周师兄准时到这里,环视一周,满意地点头道:“不错,走吧。”
少年们排成两列,整整齐齐地前往黄字坊。
许问走在队伍中间,他的旁边又是吕城。
走到一半,吕城突然抬头看着前方,眼睛有点发亮。
许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姚师傅正跟两个人一起,一边说话一边往黄字坊的方向走。三人身着青色长衫,跟平常的样子完全不同。
许问也有点意外。
天地玄黄四字坊虽然并没有严格的等级差,但黄字坊是木料场,做的都是最基础的工作。
按理说,月度评估这种大事,姚师傅他们更关注的应该是天字坊,怎么会先到这里来?
可能是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姚师傅等三人停步,回头往这边看。接着,三人向着这边指指点点,又说了几句什么。
吕城的表情顿时变得又是兴奋,又是期待,过了一会儿,他注意到许问的眼神,轻哼一声,矜持地抬起了下巴。
看来今天还会有什么别的事情发生啊……
许问的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计较。
准学徒们走进黄字坊,停下。
周师兄回头,点名道:“吕城、陈铁、何平、刘阿大、许问,你们五个回去各自的地方。今日月度评估,你们也要参加。”他又面向其余的少年,“你们就在这里等,一会儿会有人来领你们进去。”
说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吕城脸上明显有些得意,许问顶着少年们羡慕嫉妒恨的木光,往旧木场的方向走了过去。
如今的旧木场气象已经完全不同。
就像许问他们一样,许三等师兄弟也全部穿上了新衣,还略微修了一下面,看上去比平常整洁多了。
他们看见许问进来,都非常亲热,纷纷上前跟他打招呼,笑着说明天习字时发生的事情。
过了一会,连师傅走了出来,淡淡扫了他们一眼,徒弟们顿时全部噤声。
许问突然间意识到,连师傅虽然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工匠,但偶尔的神情气度,俨然跟其他人有些不同。
连师傅穿得仍然跟平常一样,并没有为今天做什么准备。
“走吧。”他随意地说。
许三等人乖巧如鸡,老老实实跟在他后面。
许问向四周看了一眼,发现少了个人,小声问许三:“小师姐呢?”
“嘘……平时跟着一起玩玩也就算了,这种正事,她怎么能参加。”许三压低了声音说。
许问皱了皱眉。昨天他就知道连林林作为旧木场的一份子参与评估,但他没想到她连在场也不行。
他没说什么,也没留意到连师傅向后扫来的一眼。
黄字坊的格局跟普通的多进民宅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后面没建花园,而是留了一下大而平整的广场,场上铺满青石,专门供给姚氏木坊接到建筑之类的大活时,堆放临时材料使用。
现在广场上空着,黄字坊各木场的师傅和徒弟们陆续到达,各据一角。
正南方向起了一座石台,台上摆了几把太师椅,现在还是空着的。
又过了一会儿,姚师傅他们到了,在太师椅上入座。
许问留意到,各木场的徒弟们脸上都露出了惊讶又振奋的表情,显然以前的这个时候,姚师傅他们是不会过来的。
辰时二刻,所有人全部到齐。石台上方站着的一个中年人敲响了钟磬,朗声道:“黄字坊月末评核开始,执弟子礼!”
后面四个字,他的声音拖得非常长。话声中,黄字坊的师傅和徒弟们全部躬身拱手,向石台上坐在椅中的人行礼。
许问也跟着一起做,他的眼角余光留意到,所有人都在行礼的时候,只有连师傅背着双手,腰板挺得笔直。显然,他绝不在所谓的“弟子”之列。
“今天评估仍然是老规矩,共分三项。”
台上姓杨的师傅声音洪亮,宣布今天的规则。
“第一项,辨木。各木场每人从不定的木中,辨认出它的名字。每正确一人,可得三分。”
“第二项,说木。各木场每人手持一块木头,说出辨识它的方法。最高分五分,由各位大师傅评定。”
“第三项,择木。各人抽取择木标准,至各木场取出同等木料,以速度与质量双重评分。最高分十分,由各位大师傅评定。”
“黄字坊各位,可听清楚了?”
规则很简单,杨师傅也说得很清楚。
他话音刚落,下面的人就哄然应答道:“清楚了!”
“既然如此——”
磐声清脆,穿石裂云。
“——姚家黄字坊九月评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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