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十六州燕国的皇太孙燕希,能成为沈天算的徒弟,从机缘上说,还得说是拜楚久所赐。
燕希杀上昆仑踢馆,造成轰动整个洗剑池的灭门血案之后,按照刑堂堂主高胜寒的意思,是要把他在地牢里关到死的。
昆仑的规矩,出了山门的弟子,自己对自己的行为和安全负责,遇到性命危机,门派会派人保护支援,却不会为之寻仇。
楚久归来之前,燕希的主要罪责,一是在昆仑山下扎翻了江如令,一是在洗剑池杀死了霓裳。
江如令和霓裳,都是昆仑弟子,以高胜寒执掌刑堂的风格,这两件事的性质是一样的。可能昆仑会把燕希列入黑名单,昭告所有昆仑系弟子,此人恶行,甚或拿出一笔大钱来,把这个心黑手辣的小崽子挂到诛邪榜上。
昆仑并不会特地出动刑堂或战部,对他进行追捕。
昆仑弟子百万之巨,口角争斗倒霉被杀的,几乎每天都有。加上曾在昆仑学习,仍奉昆仑为座师,却不再严格意义上听调的外昆仑弟子,那更是千万都打不住。
昆仑没有那么多的战部和刑堂,可以天天为了这种事去跟人掐架,或抓捕一个有心潜逃的犯人。
然而燕希这件事的特别之处在于,这小子格外的混不吝,光天化日屠人满门,洗剑池三分之一的人都看到了那家子门扉染血的模样,影响极其恶劣。
洗剑池作为一座不算昌盛,却年代久远的修者之城,自历史上就受历代昆仑庇护。
这事儿要是就这么把燕希轻轻放过,那只怕人心就散了。
可因此把燕希处刑也是不行的。
一来从高胜寒的角度看,违规的口子不能开,一旦开了后面再有什么事情,都有人敢拿前例说事儿,那门规的威严何在?
二来燕希虽然在修士眼中,就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凡人剑侠,可其实他并不是随便的什么凡人。他是南疆十六州燕国的皇太孙。
南疆十六州势力很大么?
当然不。
那十六州的国家部族穷得在整个大陆上排得上号,当年离幻天强盛的时候,随便一个普通弟子莅临,享受的就是国师供奉。南海抗怪,邢铭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把海怪放进南疆肆虐,事后那十六州的国主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就算这事儿是摊到受昆仑庇护的大行王朝头上,大行的国君也都还是要挣一挣的。
可南疆十六州自己没什么修士,没什么强大的武力。
原本供了几千年的离幻天轰然倒台了。疆域接壤,本有唇亡齿寒之关系的天羽,一招不甚如今多灾多难得几乎要亡国。
所以一句“为了全大陆的利益”,轻易就能把他们压得死死的,无人为其出头。
所谓弱国无外交,修真的世界也是一样。
但是燕希这个事儿就不同了。
一来这是私人仇怨,没有“全大陆的利益”,二来这事儿只牵涉昆仑一个门派,在海怪事件中对十六州心中有愧的各大派,在这件事上都会默认他们给昆仑这个“主谋”找点事儿。
最重要的是,燕希的所作所为虽触犯了昆仑的利益,却真的没触昆仑的规矩。
那么,昆仑若想横插一杠,弄死一国皇太孙,可就惹了□□烦了。事实上当燕希被关进昆仑刑堂之后,南疆十六州一群打了几百年的土王几乎就立刻携手把臂,来给昆仑找事儿了。
土王虽然土,但政治么,就是前人玩烂了那么点儿玩意儿,凡国王都懂,可比治国简单多了。
说报仇么,那自然是不敢的,捞过了线修真界其他门派可就要站出来替昆仑说话了。敲一笔竹杠,找回点面子,回国了对着自己仍被海怪肆虐的国土,和虽然蠢,毕竟是个人的百姓们,也算是有个交代。
但这个交代,昆仑是不能给的。
燕希不能交,南海放怪的事儿也不能赔。这两件事儿,高胜寒和邢铭可以在内部讨论的时候道歉,甚至是下跪。但是绝不能公开认可,这事儿我们错了。
那昆仑如今修真界第一大派的威信将声名扫地,所有人都会认为这一届昆仑的掌事人荏弱可欺,后续麻烦数之不尽。
兼之,这两件事情如果公开赔偿,就成了原则性错误。
然而实际上,原则上并无问题,至少站在昆仑的价值观看并无问题,它们只是,被处理得不够好,是能力的问题。
可什么交待也不给,那也是不像话的。
毕竟对南疆十六州造成的伤害是事实,而因为战后昆仑、仙灵没能迅速把天羽打灭,如今新大陆跟旧大陆的关系还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于是乎,昆仑、仙灵也就一直对南疆十六州鞭长莫及,对那片战后废墟的重建,没能给出任何帮助。
高胜寒于是跟邢铭商量了一番,拿出了这样一个办法。
按着天羽帝国去赔钱。
说到底南疆十六州倒霉的根子还是得把帐算天羽头上,先是他们搞事儿,后来又因为他们的地理位置隔住了南疆。如今蓬莱失势,而天羽想要用二三百年时间,几十代人,慢慢淡化之前的恶劣影响,重回大陆体系。拿出点诚意来,证明自己自己的悔过之心,总是要的。
时机,刚刚好。
反正天羽帝国的脸在这十来年里早就被打烂了,不差这一回。如今的天羽,民间一片哀歌,国民们大多只想着怎么活下去,不想着怎么要脸。南疆十六州之所以搞事,归根结底也还是对南海放怪的事情耿耿于怀。
最终这个钱,是宁孤鸾带着人去赔的。
云想闲还在国内安抚那些要跳脚的老臣子,死硬派,由他出面不合适。而按照云想闲的计划,哪怕是做给昆仑看,宁孤鸾也是时候走到台前了。
而赔的东西,不知是昆仑授意,还是云想闲有心示好,都是海边仍在进行的抗怪大业用得上的。
东西到了十六州国主们手里转了一圈儿,转头就被多宝阁腾挪一番收进了腰包。
南疆十六州的海岸线漫长,差不多占据了整个大陆南海岸的三分之一。这三分之一的战场如今都是多宝阁在守。
加上之前海怪大劫之时,多宝阁是在局势最惨烈不利的情况下下水,又在战后收割利益之前决裂离去。
修仙界始终不曾酬功。
事实上这点补偿也根本不足以酬其三分功劳,但总比没有强。毕竟,谁让你不识时务跟着新大陆跑了的?
于是各方,皆大欢喜。
高胜寒虽然说话刻薄,性情不讨喜,能任昆仑刑堂堂主,政治手腕还是相当了得的。
唯一的问题是,燕希依然关在昆仑刑堂,杀不得,放不得。
是个烫手的刺儿头山芋。
他的皇帝爷爷打着他的旗号来昆仑找茬儿,最后拿了天羽一笔海怪肆虐土地的赔偿款,就高高兴兴地把外交大臣叫了回去,重重赏之。至于这个孙子,他就好像突然忘了一样。
其实忘了也正常,南疆的土王大多骄奢淫逸,于国实在没什么雄途霸业的可能性,国内百姓又好糊弄。燕希他爷爷足有一百多个孙子。
燕希他爹只是前太子。上了昆仑学艺不成,就已经放弃了继承权。燕希身份说起来尊贵,只要国主不认,他其实屁都不是,同比参考南海战前作为威慑被斩的天羽皇叔云想游。
关于燕希这个处境,昆仑对洗剑池的说法,叫终身□□。虽然其人没触到昆仑门规,但实在太过危险,放出来怕为祸洗剑池,所以就不打算让他这辈子再见着太阳了。
而南疆十六州的土王对百姓们的说法,叫保护性关押,燕希得罪了谁啊?那可是昆仑江如令江长老,江长老于公不好拿法条处置他。但燕希出了山门,江长老想弄死他还不就是撇撇嘴,就有“几十万”徒弟冲上去把燕希踩成肉泥了?高堂主这是慈悲。
——南疆十六州百姓,天高路远,不知修者事,所以形容修真界的事一向夸张。
本来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就该结了。
可不巧的是受害者之一霓裳的丈夫,楚久居然回来了。
楚久,同样是南海抗怪之功臣。甚至当时为了动员全民,这些凡人剑侠被有意拔高了不少来宣传。后因为楚久死了,则愈发被神化了起来。
他老婆死了,昆仑却要护着杀手的命。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对待功臣之道。
楚久就只有一个要求,把燕希放出来。他不是要证明比我强吗?昆仑山下,洗剑池里,我们做过一场,生死由命。
但是高胜寒不放人。
楚久刚开始还客气,请邢铭去跟高胜寒谈。后来邢铭无能为力,楚久甚至堵到刑堂门口,指着高胜寒的鼻子质问,高胜寒仍然不松口。
到后来,连刑堂自己的弟子,高胜寒的亲传都来劝他,为了那么个不知感恩的小兔崽子,何必寒了功臣的心?
高胜寒都还是一贯的刚愎自用。
邢铭为这事儿叹气叹了八百回,私下还抽过高胜寒的屁股。可高胜寒就有那个本事,不说不动不反抗,任尔东西南北风。有种你把我刑堂堂主撤了。
后来,还是九薇湖看出了一点端倪。
“胜寒,楚久他是不是……打不过燕希?”
高胜寒当时沉默了良久,终于慢慢道:
“我见过楚久用剑。
“初见时颇为惊艳,想不到身无修为只凭肉身力量灵巧也可以做到那般程度。
“可是后来见到了其他剑侠,虽然说楚久在其中仍是翘出,但……也没有出类拔萃到格外不同。所以我们才敢让凡人剑侠上阵,若其他人比楚久差太多,如何能够杀敌。”
彼时深夜,高胜寒对着一豆萤火微微出神:
“但是燕希他,恐怕是千年不遇的天才。”
高胜寒是亲手跟燕希对决过的,一剑之下,终身难忘。
“那孩子心思太纯。楚久心中尚有妻儿,有师父,有他的剑侠朋友们,会因为我待他不善生气,会因二师兄欣赏他生出效死之心。而燕希,他心中是非善恶,情义仁爱全没有,只有一柄剑……”
九薇湖怔了怔,她不算正经的剑修,师承幻术绝学,虽看过燕希的剑,的确震惊,却比较不出其中差别。
心情复杂地叹道:“这样一个人,竟然是个天才……”
命运何其不公。
高胜寒摇摇头,看着眼前一点烛火,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他若肯修仙,或可承大师兄衣钵。”
昆仑剑派,但以剑术论,头一名是白允浪,第二名是花绍棠。再无人可与此二人并列。
即便弟子中呼声最高,有断刃之风的释少阳,在高胜寒看来,心思太杂,各方都想讨好,如果是高胜寒来做他的师父,甚至都不会给他选剑修这条路。
九薇湖于是问他:“你怕他杀了楚久?”
这不是什么意外的事,燕希本来就是为了这个上的昆仑山。
高胜寒却摇头:“有我在,不至于叫楚久致死。”
那你为何不让他们打一场?楚久了了心愿,你也不至于做这个恶人?
然而心里转过一圈儿,九薇湖就想透了高小四儿温良体贴的一颗心肠,轻轻试探地道:“你是怕楚久输了,一蹶不振?”
九薇湖不意外高胜寒对人无声无息的照顾,她认识的高胜寒一直都是如此。她真正意外的,是高胜寒竟然这么欣赏楚久……
其实……也不能算是那么意外,楚久一次一次往昆仑山上爬,而高胜寒一次一次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亲自去治他!其实就已经可见端倪了。高胜寒忙得,连跟夫妻敦伦都要一攒半个月,可着一晚上造。真没闲到跟当时还是个一个外人的楚久置气。
高胜寒沉默良久,并未注意到九薇湖神色:
“楚久从南疆十六州一介卖艺人,走到现在将入鬼道不容易。鬼道坎坷,如果一开始就留下这么大心魔,只怕熬不过几年就要身死道消。我看着邢铭一路走过来,进阶一次比一次凶险,我……太知道了……
“而且,邢铭已经压抑了修为二三百年,大师兄渐渐的有点帮不上他了。如要更进一步,或许用得上楚久。”
九薇湖并未点破高小四儿那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惜才之心,权让他觉得自己个儿是为师兄着想。哦不,是为昆仑的未来着想。
“可你这么拦着他,他的心魔可就要成了你了……”
高胜寒长叹一声:“我何尝不知?”
所以才发愁。
政治的事情他玩儿得溜,因为那感情用得远,事不关己则头脑冷静清醒。一旦关乎身边见过聊过认识的人,高胜寒就会显出他不精世故的低情商来。
不过高胜寒并没能发愁多久,就在这番对话发生的第二天,燕希就从刑堂的天牢里逃了!
因为燕希不是修士,关押修士的各种禁制、阵法大多对他没什么用。也没得为这么个小子,动用流空地缚封灵阵这个级别的战略武器,动用苏不笑的道理。
所以燕希就是被关在一个,千年寒铁打造的菱形网格栅栏里,由巡逻的刑堂弟子看守。与其说是牢房,其实更像笼子。上一次燕希逃出去,是他被关在地牢那么久,竟然都从来没人知道他会缩骨术。少年的身量本就细瘦,骨头也比成年人来得柔软,竟然悄无声息地从栏杆中间钻了出去。
所以再次被杨夕抓回来的这个山芋,这次就给他牢房的栅栏就给他扎得比篦子还密实。就算他把自己所有的关节都拆了,也一根骨头都休想从缝儿里递出来。
燕希是如何缩骨的,还是九薇湖后来寻着蛛丝马迹发现的。那居然真的就是,把关节一个一个拆掉,然后硬挤出来,再装回去。
燕希这一回逃跑得更简单,居然趁着刑堂弟子们不注意,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把那篦子似的栅栏门又给切出了一个原来的菱形那么大个小洞。然后又一次把自己关节拆了,挤出来,再装回去。
而他切那栅栏的工具,邢堂们怀疑,是指甲和牙齿。
因为他们对这个头疼的山芋严防死守,他吃饭的时候连一个能摔成瓷片的碗都得不到。就给个木盘盘,没勺儿,一律手抓。
喝水全用看守拿吸管儿喂。
实在是想不出他还能有什么更坚硬的犯案工具了!
而他临走居然还在墙上给高胜寒留下了一墙飞扬嚣张的血书。
“看你最近愁得那个样子!小爷自己琢磨出来一条活路,不让你操心。走了!放心,我不去杀楚久,我已经知道他不是我对手。倒是那个杨夕让她小心,早晚登门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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