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师门门主沈从容曾经说过,有生以来为白允浪开挂,每一次都是上上大吉!
杨夕是大脑一片空白着,一路瞬行到昆仑书院的。
因为街面上的修士茫茫多,原本难以寻找的目的地,只要顺着人群疯狂汇聚的方向而去就行了。
师父……
因为瞬得太快,以至于梁暮被远远地甩在了后边。拎着轮椅连喊了几句什么,杨夕也完全没有听到。
梁暮恨得跺脚,却也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个姐姐,纵然八十岁的身板,半身不遂还三天没吃饭。依然比自己能打……
这要不是大街上看着的男人太多,梁暮就得骂娘。
杨夕一路瞬行,直到某一个广场附近,蜂拥的人潮开始变缓,挤挤挨挨地渐渐汹涌成乌压压一片。人声鼎沸到相隔半尺都听不到身边人的大喊,只知道每个人都神情焦急,每个修士都在骂娘。
广场中央有一队修士军队,原本应该是为了维持秩序而存在的。
身穿大行王朝铁旅的盔甲,此时却被挤得狼狈不堪,满头大汗。更远处,整整齐齐上万人的修真军队在景天享的带领下,刀剑在手,严阵以待。
上万人的修真军队扔在战场上是很恐怖的战力了。
然而扔在这座广场上,顶多就能溅起个小小水花儿。因为整座广场上汇聚了足足有数十万修士,或者修士的家属,修士的仆役,修士的雇主,又或者专门做修士生意的凡人。
而这,还仅仅是大行王朝的一座盛京……
景天享目光冷锐地看着这些全然不受控制的修士,就好像在看着什么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什么即将要啸聚成党的什么异族,或张开了獠牙的狼。
杨夕想要挤到前方去,然而天上地下黑压压一片,团得马蜂一样,根本无从挤过。
她又想拉住身边的人问一问,白允浪怎么样?消息里说了白允浪怎么样吗?
然而没人听得清她说什么,每一个被拉住的人都是愤怒焦急又惶恐的模样,很快杨夕也开始跟着骂娘。
广场正中,有一座九层高塔。
修士们似乎都是奔着这地方来的,而在更靠前的地方,隐隐约约地分出一点泾渭。那一群人都背剑,那一群人都梳马尾,那一群人都是儒生打扮,背着书箱。
那是昆仑、仙灵、经世门的外围……足有万人之多,尤以昆仑最众。
可是这些散修中消息最灵通的群体,如今也是乱哄哄地焦虑成一片。
顶多是骂娘的声音小一点而已。
大约过了一小会儿的时间,也可能是过了相当长的时间。
在这样喧闹的人群和焦躁的情绪下,人对时间的感知格外地因人而异,无法度量。
九层高塔的顶层,忽然如莲花一般散开,暴露出中间一个讲坛似的所在。
讲坛上方站着一个青年面貌的男修士,身着昆仑战部常服,一张面瘫脸,严肃而冷淡的样子。
“各位,请安静。我们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大家很关心……”
而他的身后,依次是仙灵宫、经世门、剑道六魁、离幻天等等在大行王朝盛京设下散修书院的十几个门派的弟子,他们各自很正式地穿着自己门派的制式服装,无论平日是什么样的性情,此时都要做出一副不苟言笑的庄重神情。这样的场合下,任何人都能轻易理解,重要的不是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而是他们所穿的各自不同的衣服,纷纷宣布着:我在。
领头的昆仑战部用了很强力的扩音法术,能让全场听见他的声音。
可他显然缺了那么点控场的能耐,并没能让人群安静下来,正相反,人群因为这些大派核心弟子的出现,而显得更加群情激动了。
带着军队前来压阵的景天享终于找到了合适的理由,望着高塔的方向眯了眯眼,忽然挥手放下一个白光耀眼的法术。
杨夕被晃得别过了眼,再回神时,现场已然鸦雀无声。
并非修士们找回了理智,而是那是一个大范围的静音法术。
高塔讲坛上的昆仑战部,神情冷淡地看了景天享一眼,双方目光略一交汇,随即错开。
各自摆正了脸,目视前方。
显然,并不算和睦。
那青年点了点头对在场的数十万散修道:“感谢各位的安静配合,让我能用尽量简短的语言,向各位通报我们从各自门派师长处,接收到的第一手消息。”
轻飘飘的一句,平息了大多数修士对于逍遥王那个静音法术的愤怒,也带过了景天享的援手之劳。
双方的不睦,或许比有些人以为的还要更深。
“各位或许已经知道了,第二批从无妄海下,黄泉入口出发进入地狱的探索队,在今晨卯时三刻,正式宣告失败。这一批进入地府的队伍,因为选拔机制有别于第一次,我们称之为气运队。”
随着昆仑修士的“失败”二字话音落下,现场一阵白光频闪,发出近乎尖利的爆音。
那是静音法术被强者主动冲击几乎失效的表现,并且忽然爆发的强者显然不止一二。但不知识这些人尚有理智,控制住了行动,还是本来就是一时冲动的意外,又或者景天享的法术造诣真的深厚到可以一人力压全场,静音法术最终未破。
“但是,这一次的结果虽然是失败,失败的方式或许与各位想象的不同。大家都知道,第一批探索队伍,我们称之为精英队,修真界不少久负盛名,年富力强如日中天的修士们,为了我们所有人的未来与希望,深入险境,最终几乎尽灭,唯有经世门天玑星君骆斯文一人以鬼修之身生还。”
他说到此处,向着一旁头戴玉冠、白色法袍蓝银滚边儿绣七星的经世门代表点头。那名经世门核心弟子亦点头致意。
昆仑战部顿了顿,用平静的语调说着不平静的话语:
“而这一次的失败,则是所有探索队成员从黄泉入口,于几乎同一时间结队返回。理所当然的,他们什么都不记得,没能带回任何有意义的信息。其中没人变成了鬼修,也没有人带回鬼神格。”
一瞬之间,现场一片诡异的安静。
虽然原本大家就发不出说话的声音,但是此时,连刚刚众人重若擂鼓的心跳都仿佛消失了。就像所有人的心脏同时虚弱了一拍似的。
有近半的人脸上露出了茫然的神情,还有人是用目瞪口呆来诠释自己不能说话时的“卧槽”。
唯有杨夕,怔了怔神,之后回过劲儿来,终于意识到眼前的情况,周围的数十万人群也终于入了眼睛。
慢慢地,慢慢地松了一口气。
强力用人偶术以灵丝支配的半边身子,忽然摊下来,整个人因为不协调而跌坐在了地上。
但广场上一时间跌坐摔倒的,虽然不多,也并不只是杨夕一个,所以并没显出她此时的特别来。
略显狼狈地跪坐在地上,杨夕脑子里还有点发懵,那昆仑战部接下来的几句话都没能听见。
心里模模糊糊略过一个念头,总觉得这事儿的发展,还真是符合师父的风格……
等到杨夕再回过神来,昆仑战部那沉静稳重的声音又入了耳朵。
“接下来,经修仙界各门派商议决定,将在于三天内开启第三次窃天论道。地点为算师门上古行宫,会议将详尽讨论接下来的地府探索安排,以及血海魔域的未来发展,兼之,开始尝试打破无量结界,联络乃至救援失踪长达十年之久的诡谷一脉。
“吸取先五代昆仑鼎盛时期修真界前人们的教训,本次窃天论道的讨论结果,将在群体表决后向整个修真界公布。并于会议过程中,在包括大行王朝盛京聚贤广场,也就是小道脚下所在的讲坛处,对关心整个修真界未来的所有各位,进行有限度的直播……”
不单杨夕,在场绝大多数人都愣住了。
杨夕虽然不知道,直播这个行为是百里欢歌提议,最终被被窃天论道的所有发起人全票通过的决定。但是多宝阁早在南海抗战的时候,就曾经通过技术进行过几场还不太成熟战争动员宣传。
不少人能听懂“直播”是个什么,不懂的那些回头问问懂的,慢慢也就都懂了。
令人震惊的是这个事件的意义,至今为止,漫长的几十万年里,修真界真正的高层决议,那些影响整个世界发展的大事进程,长久以来一直都是黑箱操作,从未向普通散修如此公开透明的表过态。
诚然,当普通散修们闹得太凶的时候,各大门派也会联盟站出来解释原因,阐述行动,告知后果。但那更多是表示,某某派对这个结果负责,某某派已经把什么事儿干了,哪个坑是某某派挖的如今已经连同门派一起被某某某某某派给填上了。
更近似于,各自门派代表自己,甩锅或者背锅,又或者给别人造出一口黑锅的,迫不得已的村儿里地主跟自耕农们解释,为什么今年我家米铺收粮价钱这么便宜。
十几万年来,不论何门何派执修真界之牛耳,没有门派觉得这个做法有问题。
也没有散修提出过这样子不对,他们或许会针对某件某件,跟自己命运息息相关的事,提出来你这个这个门派冒天下之大不韪,人心背向。但是那更多是已经是气得不行,想要啸聚成党把那门派打、砸、抢从现有的威信和地位上掀下来。
没人意识到过,自己应该有知情权。
包括门派内部的弟子。门派弟子们头顶着师徒大义,师长有大事儿发生不告诉自己,虽然也时常觉得这事儿很烦,师长很作儿,但实在难找到什么站得住脚儿的反对立场。顶天儿了也就是花绍棠决定深入蓬莱坐客的时候,像高胜寒那样去跪师长的门儿,抱住大腿不放。
至于像邢铭那样,敢闷头儿摆弄师父的……
那是欺!师!灭!祖!不具备广泛参考价值!
然而炼狱图中,先五代墓葬末代掌门人传递出来的消息,让修真界的各大派掌门人意识到了一丝危机的存在。
所谓窃天论道,原本是那个年代的精英研究会。
然而黑箱操作秘而不宣的结果就是,一旦与会精英被天道或者意外,整体的削平了一个尖儿,所有的成果与价值,竟然就会彻底埋葬于历史中。没有一个门派有详尽确凿的记载,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修真界的知识传承体系,竟然如此脆弱。
站在这一个角度上,当前昆仑提出的“有教无类”,承前人之智慧而启而后人,头一次在不是武力胁迫的情况下,没有被各大派群起而攻讦。
各大门派当然的,首先最在乎自己的江湖地位。
在相当程度上,不惜冒犯整个修真的利益,拖慢修真界的发展,导致一些极有价值的知识道法,非但不能发扬光大,甚至断绝也在所不惜。
但那是建立在,只有我有的侥幸心理之下。或者是建立在,别人一定也是如此,我不这样就亏了的猜疑练之上。
敝帚自珍和黑箱操作,把时间放得足够漫长,到底会产生什么样的深远影响和结果,或许有人想到过,但从未有人证实过。或许有一两件事情证实过,但大多触及部分人的利益,并未动摇到全体修士的底线。或许,即便曾经触及了全体修士的底线,至少没有过这么广泛而众多的知情者,几乎是把后果直接甩在了修真界所有牵头门派的脸上。
时机刚好。
各门派横竖已经被层出不穷的昆仑分儿、仙灵分儿、经世点儿折腾得债多了不愁,有些渐渐放弃治疗了。
涉事者够多。
魔修、精修、妖修、灵修……最广大修士的最根本利益,群体博弈的历来规律,必然不容冒犯。
五代昆仑掌门人,给修真界带来了一个机会。
百里欢歌提出了一个办法。
——他甚至可能都没经大脑,只是把自己曾经熟悉的常态拿过来顺口儿一说,顺手一用。
修真界便迈出了跨越一个时代的,第一小步。
尽管当时,没有有人知道。
人们只是敏锐又天然地感觉到……
“卧槽!真的假的?老子还从来没有旁观过这么大的事儿!刚说窃天论道哪天来的?哎我要带个铺盖卷儿住这儿,抢个靠前的座儿,谁都别跟我抢!”
“就是就是!上次我想打听点消息,还是天雷闪起来之后,我们几十个人顺着天雷找到的算师门地界儿!”
“话说,直播是不是就能看见花绍棠的脸了?他真有传说中那么……帅得女人合不拢腿儿?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想不出来。”
“哎?那是不是能见到邢军神和夏公主同框了?我今晚儿就回去拜姻缘神!”
“有没有个正形儿?大事当前,说要讨论血海魔域的未来啊,你们没听到吗?唔,都说卫明阳有三千个老婆,是真的么?魔修是不是都这样,四十岁的人改修魔道还来得及么?”
“这帮门派大爷可算是干了回人事儿了,每次他们一开会老子手里屯的药就特么掉价或是飞涨。哪次买消息不花老子几百灵石?”
事不关己,天大的事也是小。事关于已,再小的事情也是大。
归根结底,人心向利。
宣布探索失败时,都还在人心躁动中坚持住了的静音法术,终于在“直播”二字之后,连挣扎余地都没有的,瞬间就被几十万修士炸成了地平线上一道过眼的云烟。
景天享眉头皱得更紧,抬头望了望高台之上的昆仑修士,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高台之上,前昆仑战部次席,现昆仑书院大行王朝分院山长严诺一,总领昆仑书院及昆仑分相关一切事物。
他抬手敲了敲讲坛上用来放置书简玉箔之用的“归化石”,清越的金石脆响,在整个聚贤广场上回荡。就像昆仑旬月一轮的传法堂开课时一样。
“各位……”
这一次,无需什么静音法术,几十万人就在很短的时间里渐渐安静到了一个噪音很低的程度。所有人都抬头看着严诺一,等着他继续宣布什么更重磅的消息。
然而严诺一却说:
“各位,在此,我仅代表我各人,奉劝各位不要对这次直播的开展盲目乐观。”
人群中响起嘁嘁喳喳的窃窃私语,汇聚成一股洪流,就像嗡嗡被捅的马蜂窝。
“面向整个修真界的直播,不仅在盛京,甚至不仅在大行王朝展开。共三千一百六十处直播点,包括新大陆,包括**十六州。其中耗费巨糜,皆由窃天论道参与门派自掏腰包。即使对我们来说,也负担不轻。”
严诺一天然的气场,就是严肃中带着点压抑。而他此时说话的态度,则更显得他接下来的话语尤为沉重:
“昆仑剑派,以及我们永恒的盟友仙灵、我们永远的朋友经世门、以及在场的各大门派,不曾在盛京开设书院,而是把书院设立在其他城池的兄弟门派,还有在此次直播中提供主要技术支持的多宝阁……我们之所以愿意花费这么大的代价完成这件从进行过的尝试,实在是因为……
严诺一停了一停,环视全场,郑而重之:“事情的发展远不像我们一开始预期的那样简单,第三次窃天论道将要讨论的三件大事,或许关乎整个修真界,甚至整个这方世界的生死存亡。兹事体大,我辈不敢擅专,也实在……拿不出有效的办法了。是以不得不向各位广告而告知,征询意见和办法,甚至向各位征命。如果事情真的到了不可收拾的一步,希望各位早做准备,也希望各位能够记得,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或许享受了修真界最多资源的修士,曾经为这个世界做过什么。”
话到此处,严诺一忽然沉默下来,两脚收拢,似是想要行一个昆仑战部的礼节。然而他想了想,最终弯下腰,在九层高塔之上,向在场几十万散修,包括不少与修真界有牵连的凡人,深深鞠了一躬。
直起身来,道:“另外,请各位不要因第二批身负大气运的探索队全体生还,就心存侥幸,认为地府不过尔尔,探索亦不危险。不要忘记第一批探索队,我修真界精英尽出,入黄泉者无一不是天才,然而天才尽殁,为我修真界继海怪爆发以来的最大损失。
“几个月来,我们联合了修真界数百传承年代在三千年以上,有详尽可证记载在一千年以上的大小门派、组织、世家。我们详细考证了各门各家中,有明确记述的先辈英才,甚至叛逆之罪人,同时拣选当代在世修士之中,寿元超过一千岁者,囊括除真魔外整个五道。目前已经初步证明,算师门主沈从容所提出的气运假说,基本可确信为真……
“首先我们相信各位探索队成员,为修真界之未来舍生忘死之决心,无论他们是否有气运加身。也确认他们之中并无人会中途违背窃天论道数百门派集体商议作出的决定。
“在此前提下,大气运者全体返回,并无一人成功继承鬼神格。或许说明,鬼神不祥!”
鬼神不祥……也就意味着,消失于修士眼前的地府轮回,于十万年后重现世间,或许,并非修士们一厢情愿以为的好事。
血海魔域之乱,真魔亘古未有的群龙无首之危局,连同从大行王朝蔓延而起的厉鬼复苏,阴气大盛于阳间,不正都或许或少地与地府现世,有所关联么?
杨夕蹀坐于人群之中,听着严诺一略显压抑的声音,心里却忽然安定了下来。
此时方生出一种,这才对了,这才应该是真相的感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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