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落民间的日子,似乎特别不禁过。仿佛只是眨了一眨眼,杨夕这个诛邪榜第三,就已经在新港城潜伏了三个月之久。
不过祸害无论到了哪里也都还是祸害,并不以祸害本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
“三月之内,斗殴二十八次,重伤害一次,纵火一次,皆在逃……杨夕,你可真有本事。”
当那个头发遮住了半张脸的年轻男人坐到杨夕面前,把一叠案卷敲得“啪啪”作响的时候,杨夕本能的觉得有点不好。她有一种自己大概要卷包袱滚蛋了的预感,或者从这座新港城,或者是从这个世界上。
与这三个月以来的任何一次都不同,这个“半遮半掩”的年轻男人,明知要面对的是个屡教不改的凶徒,仍然一个人走进审讯室的。不过从刚才外面零零碎碎的脚步声,和细细的谈话声听来,门口留了至少十个高阶修士护卫。
杨夕觉得自己有把握杀了他,但是并没有把握从外面的一群人中全身而退。
于是杨夕沉默以对。
灵力灯冷白色的黯淡光影里。面孔半遮半掩的年轻男人公事公办的问:“说说看吧,来新港城多久了?”
“三个月。”
“为什么伤人?”
“你问哪一次?我记不清了,一般都是他们先打我的。”
“那纵火呢?难道也是别人先来烧你的?”
“不,只是他们打我而已,但是他们人太多,我打不过了,就只好放火烧了地方。”
“别逗,你还有打不过?”
杨夕眯了眯眼睛,神色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迷惘:“我不想杀人。”
年轻男人敲击桌面的手指一顿,忽然抬了一下眼睛,一双锐目从半遮半掩的刘海下面透出来,有点深沉的清澈。
“我叫云想闲,是天羽王朝北境的守备将军。”
杨夕神情平静的望着云想闲,就像这只是一句普通的自报家门。
“你果然都忘了……”云想闲露出一副了然神情,有些遗憾似的摇了摇头。发丝微动,露出那半边精心遮掩的脸,仿佛烧焦的恶鬼。
杨夕静静看着他,半晌: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云想闲笑着掸了掸自己的袖口,把手中厚厚的一摞卷宗丢开。抬起手,把半面青丝全部撩到耳后,露出整张面孔,使得他的笑容看起来有些美丑难辨。
“昆仑战部的鸟人,一口妖火喷过来,烧死了我云氏三十几个旁枝的年轻人,负责指挥他们的我,是唯一跑掉的。”
杨夕没什么反应,目光寻着他的脸往下,漫过瘦削的肩膀,停留在那条始终没动的右臂上。
“它坏了么?”
云想闲依然笑着,叹了口气:
“我带的人全死了,只有我一个人活着回来。长老会震怒,他们怎么可能相信,昆仑战部一个小小斥候,竟然有水浇不灭的凤凰明火在身。皇帝陛下亲手砍的,只有云氏的皇帝才接的回去。可是先帝死了,新帝因为之前争位的事情,跟我有些小矛盾……”
云想闲用左手捏了捏自己垂软的右臂,笑道:“它就只好是摆设了。”
时间一滴滴的过去,桌角的沙漏发出簌簌的轻响,云想闲以为杨夕会说些什么,或者安慰,或者评论。然而什么都没有,那姑娘就好像真的只是单纯的好奇,它们是怎么弄的。于是就问了,问完了就没了。
云想闲发现自己在想什么之后,忽然失笑了。
他刚刚有一瞬间竟然以为,一个敌人的询问,是关心他疼不疼。
可是这封闭的空间,静静流逝的时间,同样经历那残酷的战争灾难的人,她却忘记了一切。
她应该能懂的,可是她却忘记了。
曾经的失败,难以忍受到嚎啕的创伤,不愿提及的屈辱。还有那不管过去了多少年,都无法从心中真正抹去的恐惧。
云想闲渐渐察觉到,这几年来支配着他马不停蹄的前进的压力,竟然在这样特殊的环境里,悄然放松了下来。
这位云氏公子眯了眯眼:“他们为什么打你?”
“因为我□□工,抢了他们的活路。”
“打你的人也是□□工的?”
“不是。”
“那你到底是怎么了他们?”
杨夕想了半晌,从前也不算太伶牙俐齿的杨小驴子,在失去了与过往的一切联系之后,似乎变得更惜字如金了。
“我织布。”
云想闲玲珑心肠,在心里兜兜转转的想了一圈:
“我前些日子听说,新港城黑市上流出一种‘瀚墨緞’,可以在夜里一点光亮也不反,是做夜行衣的绝佳圣品……”
“我织的。”杨夕说。
云想闲笑起来。
杨夕莫名其妙起来。
云想闲语调微妙的道:“是啊,你的幻丝诀可是极好的。”顿了一顿,“怎么不去专业的布行呢?”
“我没有身份登记卡。”
“卡呢?”
“我没有办。”
“怎么不办?”
杨夕长长的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不敢。”
“伤人放火你都敢了,却不敢去登个记?”云想闲的的手指轻快的敲在桌面上,敲得杨夕有些心烦意乱。
杨夕忽然说:“我困了,可以睡一下吗?”
云想闲一愣:“现在?”
杨夕点点头:“跟你说话有点犯困。”想了想,又似乎是剖白似的补充道,“行么?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了,总有人想抓我或是打我。这监室里的守卫总敲栏杆,不让人睡。”
云想闲把所有惊讶和了然都搁在心里头想,也许,这个敌人,在他面前也有一样微妙的放松。
杨夕说睡就真的睡了。
云想闲推开监室的大门,看见外面肃然而立的云家军亲卫,熟悉的银羽白袍。家族、战争、胜负、野心,熟悉的世界扑面而来,云想闲长长的吸了一口监舍走廊里污浊的空气。
他回过头,最后看了看那扇安静闭合的门。
副官凑上来:“怎么?”
云想闲道:“英雄末路。”
副官露出一副了然的是神情,却不知云想闲的话没说完
——末路虽然凄惨,却未必比英雄难过。
比如杨夕想打谁就可以打谁,说放火就可以放火,困了就趴在监牢里沉沉睡去。
而他云想闲,只有在一个失忆的敌人面前,才能匆匆眯一下眼,放松一下坐姿。
“等她睡醒了,把她送去军营制服场。”云想闲负手站着,任由副官把一件宽大的披风披在他身上,又拢了一拢。
“名字呢?”副官问,“杨夕这个名字在军中恐怕有点招恨……”
“给她弄一张假的身份登记卡。”云想闲戴上一副白手套,点点头,语调平静的说:“老天爷掉在手里的底牌,别让底下人给随便撕了。”
“明白。”副官说。
……
杨夕醒过来之后,两个等候多时的天羽士兵,立刻给她戴上镣铐,押送出门。
口袋里被塞进了一张崭新的身份登记卡,卡片很薄,似金非金,似玉非玉。杨夕曾经在无数次在新港城街头巷尾的小老百姓手里见过,使用手法却总有一种遥远而陌生的熟悉。
卡主姓名的位置十分通俗的写着三个笔画稀少的字:王二丫。
杨夕用手指摩挲了一下那个“二”,总觉得如此纯良质朴的“曾用名”,也有一种诡异得熟悉感。
新的合法身份就这样从天而降,杨夕几乎已经可以确定那个云想闲认识自己,但是她不想问。
就像在身份登记处那突如其来的惶恐和畏惧一样,好像再向前一步,就会揭开一片阴霾的真实。她不是不想面对真实,而是想着,综合所见她的过去似乎过得不怎么好,那为什么不干脆告别那些不好呢?
新港城军营的制服场,竟然是一个布置得十分格调的地方。
棕红色的巨木支撑着一座座榫卯结构的屋顶,晶石地面,没有墙壁。堇色和黄色的沙曼一幅幅垂挂下来,一如既往的沿袭了天羽云氏那华丽奢靡的审美,让人不需细想就能感觉到这些是织女工作的场间。
场主是一个大红纱衣的女人,精致的发髻,艳红的飘带,走起路来泼辣又动人。
“辛苦几位小哥儿了,这就是那瀚墨緞的织造人?哎呦呦,看起来还怪有机灵劲儿的。”
杨夕面无表情的对着制服场的水塘,欣赏了一下自己的脸。
圆脸蛋,大眼睛,眼珠儿一转也不转,看来场主评价人的外貌是直透灵魂的。
“人就交给我吧,几位回去,代我向闲王爷问个好。就说他答应了我无数事情,这次总算靠谱了一回。赶明儿请他喝酒!”
“颜姐别开玩笑,在你面前,我们哪个不是一杯倒?王爷听说你请酒,又得安排一串串的阅兵,给自己排得满满的,但倒霉的是我们底下人啊!”
小兵们嘻嘻哈哈的叫苦,换来红衣美人一串银铃般的娇笑。
杨夕也不自觉的,微微软化了原本僵直的嘴角。
场主像拉着什么怕人抢的宝贝似的,揪着杨夕的胳膊把她揪到一间低调奢华的工作间。
油绿的密布遮住四面的光影,小小的房间奢侈的全靠灵力灯照明。
场主站在角柱前给灵力灯充了一会儿灵力,自我介绍叫“颜红娇”,筑基修士,已经为天羽军队的制服场服务了五十年。
灵力灯终于达到了最亮,颜红娇寻了两张精致蒲团与杨夕相对而坐,谈判似的模样。
开场白是这样讲的:
“我知道你是杨夕。”
杨夕浑身的肌肉立刻紧绷了起来,天罗绞杀阵凝于指尖,蓄势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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