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安静,宋夫人不知什么悄然无声地离开了，其他侍从也退了出去,只留下了阿月阿星注意着情况。
“你这么早就回来了，皇上会扣你的俸禄吗？”
宋引玉蓦地开口问到，话里带了三分调侃。
她这会儿没那么疼了，但心里却是慌得总得说些什么占据注意力，才好免得胡思乱想。
谢临安不防她由此一问，顿了一下方才答道：
“不会。”
“不会就好，往后家里多出了一个人，夫君可要好好挣银子，养家糊口。”
话音未落，她似是也觉得这话好笑,不由得先笑了起来。
也是堂堂一朝的首辅哪会短了家里的吃,短了家里的穿。
别说一个孩子,就是再往上几个都成。
况且谢家这么大的家业立在这呢。
“嗯，我会的。”
坐在床边的人,明明知道是她一时兴起的玩笑之言,但还是一本正经地应下了。
宋引玉见状，喜得眉开眼笑还不忘夸赞道：
“我夫君最是厉害了。”
谢临安眉间的褶皱松了松,他用手上握着的帕子给宋引玉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眼里尽是纵容。
此时，因为疼痛她才换好的衣服又被汗湿了,她脸上忍不住出现哀怨之色：
“我才洗的澡，才换的衣服。”
说罢她皱着鼻子嗅了嗅，幸而没闻到什么异味，可她如今这模样多半瞧着十分邋遢。
想着，她脸上露出了嫌弃之色,
“我现在是不是很臭，还很丑？”
谢临安摇摇头：
“没有，不丑，也不臭。”
这话并没有让她脸色变好看几分，反而脸上嫌弃之色更甚：
“现在不臭不丑，等会儿生起孩子来就邋遢了。生完孩子还要坐月子，一个月都不能洗澡……”
说不下去了，光是想想头皮都发麻。
一个月不洗澡不洗头的窝在床上，现在天气又热，还没完全降温，整个人不得酸了。
宋引玉脸色顿时扭曲起来，她咬咬牙不高兴地说：
“小家伙就不能再忍忍，等冬天再出来。”
这话纯属是孩子气，女子都是十月怀胎，哪有怀上一年的，那不成怪胎了？
一旁侍立在不远处的阿月，都忍不住看了她一眼，眼里浮现了好笑之色。
谢临安脸上却未见半分笑意，只顺着她说道：
“嗯，该冬天再出来。”
宋引玉没再说话，她看向谢临安，许久她抿抿唇，说到：
“你别担心。”
话一落，她眼眶就红了，眼里有了水色。
宋引玉说这些话，除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未尝不是在宽谢临安的心。
她知道谢临安很担心她，打从回来开始，他的眉头便没松开过，一双眼睛一直都紧紧盯着她，像是生怕一转身她人就不见了。
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谢临安也未曾松开半分，一直紧紧握住。
他的不安，紧张，担忧甚至恐惧，宋引玉全都看见了，可同样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怀孕生子她尚且是第一次，该是怎么个章程又会是个什么结果她一样一知半解。
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其实宋引玉是怕的。
在她的时代，医疗发达的年代生孩子这件事都不是绝对的安全，意外同样会发生。
更别说当下这个，全靠妇人自己撑的年代。
而且，庄大夫即便没有说过，宋引玉自己也能感知。
她生产时恐怕会比一般的妇人艰难，危险系数也更高，出现生命危险的可能极高。
毕竟她这幅身子骨，本来就是个连底子都都磨透了的。一年来，养得精细，养成这样，约摸也只能算是把底子打好了。
当初怀上这个孩子时，宋引玉想好了一切，但临到头了，她还是怕的。
所因为宋引玉怕死。
她怕死了以后的世界一片虚无，没有谢临安，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她怕死了以后连意识都没有了，那才是最可怕的。
“窈奴。”
温热的手指轻轻揩去了她脸上的滑落下的眼泪。
宋引玉眼一眨，眼泪刹那止都止不住了，她呜咽着说：
“谢临安，你抱抱我好不好？我想你抱抱我。”
话一落，她已然落入温暖的怀抱里，鼻尖萦绕着熟悉的竹香味。
此时二人无需言语，都能明白心中所想，心意相通大约就是这样的。
一旁的阿月阿星看了，忍不住鼻子一酸，心里十分难受。
屋里一时间安静又凄哀起来，恰在这时秦嬷嬷走了进来，一见这场面先是一愣，紧接着她看向床榻边的眼睛移向阿月和阿星，脸色一板，呵斥了两句两个丫头不懂规矩，然后把人支使出去了。
骂完丫头，她回过头来，又心疼地冲宋引玉柔声劝慰道：
“夫人莫怕，嬷嬷和夫人都会陪着你的。”
宋引玉在谢临安怀里蹭掉了眼泪，抬头看向秦嬷嬷时，已经破涕为笑把锅扣在了谢临安头上：
“嬷嬷我不怕，是夫君，我正安慰他呢。”
她眼睛有些红，但脸上没了方才的脆弱，与之相比，谢临安的神色依然不太好看，蹙眉不语。
秦嬷嬷见状，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妇人生子都要经历这一遭的，大人和夫人感情甚笃，自是心里不好受。
想起之前宋引玉生病，谢临安都要整夜整夜守在她身边，秦嬷嬷叹了一口气，将要出口劝慰的话咽了下去。
便是在这时，宋引玉身子一颤，脸又白了下去。
她猛得掐住谢临安的手臂，使足了劲儿。
“窈奴。”
谢临安惊觉不对，猛的看向她。
宋引玉死死咬住唇，实在忍不了了，嘴里溢出细碎之声。
“快，大人快放下夫人。”
谢临安听闻，立马小心翼翼放下宋引玉。
太痛了，比方才几次还要痛。
而这次的痛也更绵长。
终于好不容易熬过这一下，她人像是又虚弱了几分。
秦嬷嬷见状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如今还没发动，仅仅是阵痛宋引玉都快受不住了，真临到要生了的时候该怎么办？
心里虽忧虑，但面上她没露声色，只说再让人去备些吃食来，随后人便匆匆离开了。
实则一出门，她没隐瞒，脸色微白地将事情都向谢家二老和宋家夫妇禀明来。
当下所有人脸色都难看了起来，庄大夫眉心一跳神色变得十分严峻。
他皱眉思索后，说：
“我去替夫人诊脉，劳烦老大人和老夫人命人将库房里的那支人参取出，以备不时之需。”
庄大夫口里的那支人参乃是一支千年人参。
世上上了百年的人参尚不好得，更别说是上了千年的。
这支人参曾是谢家一任家主寻来为母救命的，但东西难得，等找到时，其母已然病亡，遂后来一直被精心放置在库房之中，妥当收捡。
如今庄大夫竟让取出备用，可见此次宋引玉生子所面临的危险境地。
谢家二老听了庄大夫的话后，随即就派常管家亲自去取了。
宋家夫妇见状，起身朝着二老深深施一礼：
“多谢，老大人，老夫人。”
二老让人把人扶起：
“不必，媳妇如半女，窈奴同样是谢家的孩子。”
谢老夫人说。
“是。”
宋家夫妇心中感激，又动容，他们的女儿的确是找到了好归宿，只求老天让她熬过这一次，让她万事顺遂。
这边四位长辈心里不安，另一边庄大夫正给宋引玉诊脉。
不用多费神，手一搭上脉，庄大夫的心就直直地往下坠。
情况不妙啊！
他眉头几不可见的一皱，宋引玉此时精神有些不济没注意，但谢临安却见到了。
谢临安掩于袖中的手倏地收紧。
两人心里大致都有了数，但谁也没表露出来。
庄大夫只又问了几个问题后，便走了。
谢临安坐回原位，什么也没说，也没急着去找庄大夫问个清楚，依然陪在宋引玉的身边。
如今他能做的，好似也只有陪着她了。
太阳慢慢西斜，黄昏临近。
而宋引玉就是在这个时候发动的。
尖锐地疼痛席卷了她全身，几乎是瞬间，浑身上下的每个毛孔都在冒汗。
稳婆一直都在屋里的小偏厅候着的，听到动静不对，她匆匆跑来。
像之前一样，一摸肚子，这回她没再走，只神色严峻地唤了人进来，让人将早先备好的东西都拿进来，诸如热水，帕子剪刀还有庄大夫让熬的药。
谢临安被赶了出去，秦嬷嬷和宋夫人奔了进来。
一大群丫头婆子也涌了进来，听从稳婆的指挥手脚麻利给她打下手。
眨眼的功夫，整个屋内的气氛全都变了，床边围满了人。
眼下的痛感，已经不是人能忍耐的，宋引玉咬紧的牙关松开，细长的脖子扬起，张开嘴拔高了声音大声喊了出来。
稳婆探查了一下，只说还要再等等，才开了五指。
宋引玉痛得死去活来的，稳婆却道：
“吃食在哪儿，快给夫人吃了，不然生到后头就没劲儿了。”
有丫头捧来了一只大碗，大碗里装的是腼腆，这是按照她平时的食量备的。
宋夫人接过，喂到宋引玉嘴边，哄着她说：
“窈奴乖，吃些东西。”
宋引玉听话凑过来，哆嗦着唇，开始吃面。
她正痛得厉害，拧着眉，将一大碗面尽数填进了肚子里。
边吃，稳婆在一边说到：
“夫人忍忍，别把力气都用在喊痛上，等会儿生子要用大力气，眼下可不能就把力气用光了。”
宋引玉看着稳婆，喘着气点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变得难熬，宋引玉被折磨得就差没满床打滚了。
然而等真正开始生的时候，她才真正体会到，传说中生孩子的十级痛是个什么样的痛。
“夫人，攒着劲，跟着老婆子我话来。”
宋引玉将堪堪要出口的喊声咽了回去，此时她嘴里已经被人塞了一张裹好的干净帕子，以防她受不住地时候咬破了唇舌。
“吸气，呼气，慢慢来，慢慢来，夫人跟着我的话来。”
宋引玉没再出声，她乱的呼吸节奏顺着稳婆的话慢慢调整过来。
呼吸调整过来后，稳婆又对她说：
“夫人，吸气，呼气，吸气，用力，来，夫人……”
稳婆不断重复这句话，宋引玉遵从着这个节奏，不断使劲，用了全身地力气想把肚子里的孩子推出去。
宋引玉一直很听话，让如何就如何，除开之前，到真正开始生的时候，真的就一声不吭地用劲儿。
这点让稳婆都十分惊讶。
她一向是给高门大户的贵妇人接身的，那些个贵妇人生得娇贵，不管是生头胎，还是生后面的，哪次不是哭喊着叫痛。
门内的声音，门外面都听得一清二楚。
稳婆心下明白，痛是真的痛，但要外面的夫君疼惜也是目的。
遂之前她冷眼看着，瞧这谢夫人娇娇弱弱的，跟谢大人娇气的模样还忧心，怕她喊得太用力，没力气生孩子了。
但没想到，她竟然猜错了。
要说，稳婆遇上这样听话的，心里该是高兴的，但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心里却越发没底。
虽说头胎生得艰难，但谢夫人生就这么久，那孩子一点要出来的征兆都没有，她怎么看着像是有难产的迹象。
这话稳婆不敢直接说出来，她如之前，面上没露出什么端倪。
宋引玉此时已是满头大汗，几缕发丝凌乱地贴在额角脸颊纸上。
宋夫人和秦嬷嬷一人握着她一只手，给她力气，急声鼓励她：
“窈奴，用力，用力啊！”
“夫人，用力！”
宋引玉自己在用力，她竭力地把肚子里的小家伙往外推，可那小家伙像是留恋母亲腹中的温暖，不愿出来。
夜色散开，天幕上挂起了明月，从她发动到现在已经过了近一个时辰了，也就是说这孩子她生了快两个小时却没有什么进展。
这并不是个很好的征兆。
更令她恐慌的是，宋引玉察觉到了自己的体力在一点一点的流逝。
她快没力气了！
门内气氛紧张，门外同样令人压抑，心生不安。
谢临安直挺挺地现在门口，玉一样的脸上毫无血色，他注视着门内人的一举一动，分明是什么都看不到的，但他依然执着地看着。
其神色上，染上了几分偏执。
谢老夫人和谢老大人对视一眼，什么也没说又垂眼静候。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房门忽然被打开。
是阿月。
她哆嗦着身子，眼睛游离了片刻，在庄大夫身上定住，然后奔过去，慌着神地说：
“庄，庄大夫，稳婆，稳婆请您进去。”
庄大夫刷地一下起身，急忙忙跑了进去。
谢临安怔住，眼前花了一下，然后想也没想就要抬脚跟进去。
可阿月挡住了他，她说：
“大人，您别进去，夫人不让你进去，她说不让您进去。”
阿月眼里包着泪，这话说得艰难。
她没忘记夫人再三叮嘱她的话，绝不能让谢临安进去。
谢临安抬眼目光看向了门内，看了许久，他退后站住了脚，没动了。
阿月看着他神色，咬咬唇什么都没说，转身关上门又进去了。
屋内，宋引玉已经虚弱地睁眼睛的力道都快没了，庄大夫见状变了脸色。
他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放下药箱直接拿出里面的银针，刺进她的穴位里。
过后他又命人立即去把备好的人参拿来。
切成片的人参，被塞进了宋引玉的嘴里，不消片刻她便缓过劲儿来了。
稳婆，宋夫人和秦嬷嬷等人大喜。
宋夫人忍着泪意，在她耳边说道：
“窈奴，娘知道你痛，知道你累。可现在不能歇，肚子里的孩子若是再生不出来，就会生生憋死在里面，你忍心看着他憋死在你肚子里吗？”
不知道是宋夫人的话起了效果，还是刚刚庄大夫的施针和嘴里含着的人参有了效果。
宋引玉突然就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劲儿，也充满了勇气。
她忽然就不怕痛不怕死了，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她必须把肚子里的孩子给生下来。
抱着这样的念头，宋引玉用了之前还足的力，使劲儿地把孩子往外推。
在努力的几息后，稳婆欣喜地说到：
“夫人快用力，孩子动了，快。”
宋引玉听着这话，再继续。
“看到头了，快，夫人快用力。”
宋引玉用了全身的力气的，憋了一口气，用力一推，剧痛感像是要撕裂她整个身体，宋引玉再也忍不住仰头大喊。
然后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滑了出来，紧接着她听到了充满活力响亮的婴儿的啼哭声，也听听到了稳婆的声音：
“生了生了！”
生了，她的孩子生了。
宋引玉眨眨眼睛，眼泪从眼角滑落，随后她眼前一黑，像是沉入了无底的深渊，什么都不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太长的，大长章来了（捂脸）感谢在2021-10-1201:34:55~2021-10-1302:23: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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