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念南将自己关在了屋中,整整三天三夜。期间,他不断喝酒,喝得昏天暗地,喝得酩酊大醉,喝得不省人事……
他在朦胧中回到几年前,那时他是意气风发、纨绔不羁的定远侯府三公子,未曾得到百姓们不绝于耳的夸赞,却活得恣意潇洒,随心所欲。
如果没有遇见谢渺,没有爱上她……
不,尽管心如刀绞,他也舍不得抛弃过往,那是他与她独有的记忆,若人生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他仍会在四年前的那天去往城门口,拦住那辆命定的马车,去见他此生最爱的姑娘。
他会好好地对待她,努力讨好她,趁崔二反应不及的时候,在没有赐婚的情况下,叫她心甘情愿地嫁给自己。
周念南抱着酒坛,满脸酡红,唇边绽开一抹笑。
在一遍遍地幻想中,他如愿以偿地娶到了谢渺,梦境太美好,叫他更不愿从醉酒中抽离。
定远侯夫人暗里落了好几回泪,她岂能不知南儿待谢渺的深情,但木已成舟,她不能放任他闯祸。
她请来了秦天宇与百里盛,他们三人亦是多年好友,兴许能够劝动他。
秦天宇和百里盛推开门,臭烘烘的酒气直冲天庭,叫两个酒鬼也不仅掩鼻嫌弃。
满地散落着空酒坛,周念南倚着桌脚坐在地上,星眸迷离,半梦半醒。
“谢、谢渺……”他还在口齿不清地喊。
秦天宇和百里盛面面相觑,心情沉重。
最初他们都以为念南对谢渺是情窦初开后的心血来潮,但一路下来,他们看得分明,念南这家伙是不动情则以,一动情则山崩地裂!
可好死不死的,他情敌是崔慕礼……这这这,谁能斗得过那满身是心眼的家伙啊,换做他们,早就换个人喜欢去了!
两个人喟然长叹一番,兵分两路,直接坐到周念南的旁边。
“念南啊,听哥一句劝,天涯无处无芳草……”
“念南啊,兄弟我有经验,这种事情得熬,熬过这阵就好……”
两人苦口婆心地劝,半天后发现周念南根本没在听,得,还不如陪着他一起喝酒,千言万语都在酒里了!
在他们的不懈努力下,周念南终于被喝倒,开始倒头大睡。
他足足睡了两天两夜,醒来后头痛欲裂,随即意识回笼,呆滞地盯着帐顶。
“酒。”他声音嘶哑,一声接一声地喊:“来人,给我酒,我要喝酒!”
左青进屋,抱拳道:“公子,您不能再喝了。”
周念南面无表情,“给我酒。”
左青垂首,低声恳求:“公子,您好不容易救驾立了功,该趁胜追击,建功立业啊!”
周念南嗤笑一声,坐起身,晃悠悠地下床,“好大的胆子,一个侍卫而已,也敢来教导本公子。”
“公子——”
“不让我去面圣,我依了,如今连酒都不让我喝……”周念南道:“你们真是过分到离谱。”
“公子,夫人和属下们都是为你好啊!”
“既为我好,那便给我找酒来,越多越好!”
左青断然拒绝:“恕属下不能奉命。”
“冠冕堂皇,虚伪至极。”周念南面无表情地道:“明日起,你无需再到我身边当值。”
左青跪地不起,无力又悲哀。他自小便跟在公子身边,见证公子从无所事事到锋芒毕露,而今为了谢小姐,公子眼看要一蹶不振……
“公子。”左蓝忽然闯进门来,呈上手里的信件,“一刻钟前,崔二公子亲自送了信来,叫属下务必要转交给您。”
他竟有脸来送信?
周念南神色冷漠,“烧了它。”
左蓝默然。
周念南正坐到桌边,阴恻恻地道:“传话下去,从今往后我与崔慕礼势不两立,任何关于他的信件都不许接!”
左蓝却坚持,“公子,这信您非看不可。”
周念南直接摔了茶壶,怒不可遏地吼道:“都聋了吗?我他娘的叫你烧掉信!”
左蓝道:“崔二公子叮嘱过,此信关系到侯爷与世子,还有整个定远侯的存亡,这信您非看不可。”
话一落地,鸦雀无声。
周念南额际的青筋毕现,半晌之后,咬牙切齿地道:“呈上来。”
左蓝忙将信递给他,才与左青双双退下。
周念南捏着信纸看了许久,眸中的愤恨渐散,化成浓浓的悲恸。
崔二啊崔二,他足智多谋的好友,一路帮侯府扫清阴谋诡计。若没有他,侯府兴许早已岌岌可危,也正是他,不顾道义抢走了谢渺……
在抢走谢渺后,又适时地送来一份“大礼”。
此封信白字黑字地写着,在边疆军队中,他父亲的心腹副将,并肩作战多年的好兄弟黄中才,竟已与单尔土扈的首领珠可沁暗中勾结,意图用通敌叛国的罪名除去父亲与兄长,以及整个定远侯府。
他还附上了对黄中才平生的详细调查,罗列能利用的一切细节,称得上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东风自然是他周念南,事关定远侯府存亡,他必须亲自且立马动身,前往北疆破除黄中才的阴谋,将欲加之罪原原本本地还给对方。
周念南仰天笑出声,笑崔二的谋无遗策,笑他哪怕恨得磨牙凿齿,也只能收下这份赎罪。
那是他的父兄,他的亲人们,整个定远侯府的世代荣耀……
他别无选择啊。
谢渺回到崔府后的生活似乎没什么不同,依旧是抄经念佛,吃斋茹素。
拂绿和揽霞回到了她身边,与桂圆、荔枝一起,继续伺候谢渺。
熟悉的海花苑,熟悉的几个人,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一切都变了。
小姐与二公子有了圣旨赐婚,再有半年便要正式婚嫁。而小姐待她们虽如常,却不再出海花苑半步,也不见任何来探望的人。
小姐不愿嫁。
拂绿和揽霞清楚地知晓,小姐出家的意愿有多坚定,然而事已至此……
唉。
谁都不敢多言半句,只安分地做好分内事。
已是季冬,天寒地冻,上午好不容易出了太阳,拂绿抱着厚被子到院中晾晒,冷不丁见到一抹英伟身影,吓得差点失声尖叫。
周、周三公子?!
她左右一探,幸亏这会没人在院里。再看一眼门栓,明明关得好好,周三公子是从哪里进来的?
不等她想明白,周念南已开口,“你家小姐呢?”
拂绿将被子挪开了些,露出整张脸,肃容回:“周三公子,小姐出去了。”
周念南道:“无需撒谎,我知道她回来后便没出过院门。”
拂绿戒备地问:“周三公子,您想干嘛?小姐已经与二公子定了亲,您千万不能冲动!”
连一个丫鬟都……
周念南眸中掠过自嘲,道:“放心,我知道婚事已定,与她说几句话便走。”
拂绿踌躇片刻,道:“您,您还是走吧,小姐不会见您。”
是吗?可他今夜就要离开京城,前往天苍野茫的北疆,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她。
周念南道:“你不告诉我,我便一间间屋子地找,直到见到谢渺。”
“……”
拂绿心急如焚,又听他道:“此生此世,我都舍不得伤害谢渺。”
门外响起荔枝三人说话的声音,喊着拂绿给开门。她迫于无奈,只得道:“小姐在书房,您快些说完便走吧!”
待周念南离开,拂绿连忙去开门,对着外头三人道:“去,快去请二公子来!”
周念南站在书房外,礼貌地叩响门。
“谁?”谢渺在问。
周念南沙哑地回:“是我。”
屋内不再有任何响动。
周念南神色恍惚,苦涩自舌底蔓延,一缕缕地荡进心间。他知道谢渺不会再给他任何回应,即便是叱骂与拒绝。
为了他好,她必须这样。
他望着隔扇门,轻声道:“谢渺,我要走了,来与你道声别。”
“我父兄在北疆出了点事,我必须马上赶过去处理。圣上那边,我母亲帮我请了病休,那只是借口,你要是听到了不用担心,我没事。”
“这一趟去,路途遥远,坎坷艰巨,我不知几时能够回来,能否安全回来……但想到你在京城,我便是只剩一口气,也要努力回来见你一面才肯闭眼。”
换做往常,谢渺定会骂他出言无忌,什么浑话都往外说,但这会书房内静寂无声,仿佛无人在聆听。
周念南无所谓地笑笑,继续往下道:“真可惜,我还没带你去杭州府吃龙井虾仁,没为你写满周家食谱,没捏出最像你的泥人儿。”
他有好多想为她做的事,却都没有机会再完成。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他亲口念出这首熟悉的词,道:“谢渺,你记着,无论何时何地,我都挂念着你。”
他从袖中托出一团雪白,俯身放到地上,临别前习惯性地想说:谢渺,等我回来……最终却只能苍白着脸,无力道:“谢渺,珍重。”
他逼迫自己转身,余光却瞥到不远处的一抹月牙白身影,眼底迅速结冰。
崔慕礼道:“无需担忧,我会替你照顾好宫中。”
“你欠我的。”他喉中溢出冷笑,不见感激,反倒俱是嘲讽,“崔二,你一辈子都欠我。”
崔慕礼道:“是。”
周念南咬牙又道:“你以为用圣旨逼迫她嫁了你,便能自此高枕无忧吗?崔二,我告诉你,但凡你有丁点对她不好的地方,我都会舍弃一切带她走!”
崔慕礼声音轻哑,却无比坚定,“你没有这个机会。”
是吗?
周念南道:“我不会放弃,此生都不会放弃她。”
一阵轻响过后,院中独剩崔慕礼,他的衣袍随风而扬,面容异常沉静。
早在收到阿渺的报信时,他便周谋好了每一步,用侯府的未来逼迫念南离开京城,逼迫他放弃阿渺……
念南永远都不会知晓,一直以来暗中帮助侯府的人是阿渺。她那样好,好到他想独占,不愿分给旁人一丝馨香。
崔慕礼侧眸,凝睇着书房的方向,“阿渺,我等得起。”
等得起明年七月,她风风光光地再次嫁给他。等得起用尽此生,无微不至地关爱她,用忏悔与真心求她的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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