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万全都司进入农忙,诸卫旗军在一点一点习惯陈沐的练兵手册,在陈沐看来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旗军因违反纪律遭到惩罚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从一月上万次惩罚记录,到如今一月上千次,这是可喜的进步。
在陈沐的严令下,今年农忙不关正军的事,全靠军余下地干活,因为万全都司的旗军变多了。这几个月各卫指挥使都忙着勾军,争先恐后各显神通地勾军。
《旗军操练手册》给身在各个位置的旗军制定严格的量化考核标准,但唯独没有指挥使的考核,陈沐在今年对指挥使的考核就是——看谁麾下的旗军多,每月一统计,进步最大的有奖励且记功,进步最小的有处罚并把自己应得的那份给有奖励的指挥使。
接连受处罚三次,换个指挥使。
宣府的指挥使太多了,每卫都有不下十个指挥使等着座这位置,陈沐不生产指挥使,他只是指挥使的搬运工。
旗军多了,军余也就多,军田还是那么大点儿地,这就意味着今年宣府万全都司给宣府地方、朝廷缴纳的赋税会少一些,这件事陈沐已经将手本奏了上去,总督王崇古没什么说的,直接给陈沐批了。
没见过哪个总兵官能自带军费上任的,陈沐这是独一份,原本春季需要吏部给宣府京运饷银三万两,因为陈沐的上任,不需要了。
宣府这边刚给三万营兵发下去年欠下的三月军饷,王崇古愁得脑壳大,思前想后就想到陈沐这刚靠煤球赚了一笔,就派人送信问陈沐宣府今后能不能供给十个月军饷,由陈将军从煤款里折色俩月支出。
信送到,陈将军就已经给营兵把今年头里两月的军饷手把手发了,六万两白银,说发就发,一点儿不带推辞。而且还打报告说今后宣府地方营兵由宣府管八个月,每年一二、六七月由万全都司支出。
除此之外,宣府明面兵额减少两万,由十三万减至十一万,革除吃空饷,减轻朝廷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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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儿让王崇古刚对陈沐升起的好意转眼变成慎重,这就是个火箭,你永远想不到他会往哪儿飞往哪儿炸。
朝廷两京一十三省,哪儿没吃空饷的事?哪儿都有。谁不知道吃空饷的事?谁都知道。
可谁敢管、谁又能管?
这是个连带问题,不是单单一个将帅贪渎就能说清楚的事,是连锁性质——户部给饷不足数、军兵战死缺额就不能补、兵部就不愿清军、地方更不乐意拿少饷,然后就出现吃空饷。
要是单单一个贪渎,这事早解决了!
关键原因在于宣府在籍军士十三万,户部什么时候真给发十三万饷了?他发的永远都是荒年五六万、丰年八九万,两相一抵,实际上为的还不就是尽量不让抛头颅洒鲜血的军兵挨饿受冻?
但王崇古知道,任何一个总督都知道,用这种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不过是饮鸩止渴。
终有一日,朝廷财政更困难的时候,发现你十三万军兵领七万饷也能过,那我发三万行不行?那我干脆今年不给你发是不是也能熬得过去?
那好,我先把银子用到更重要的地方去。
真发生这种情况,谁能给朝廷兜底?
没人。
可这事能怪谁呢?怪武将、怪总督、怪户部?这事真不怪户部,朝廷就是没钱,年年赋税收上来挺多、但花出去更多,每次一统计就是赤字,户部又不造钱,那就是个拆东墙补西墙的地方,所有人没钱了都能找户部伸手要钱,可户部找谁要去?
就是把户部尚书杀了,他也没钱。
张翰在陈沐眼中就是明朝官员的缩影,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危机啊,封疆大吏有切身的南倭北虏、国都重臣有糟糕的财政危机,北方蒙古土蛮时常入侵、南方叛乱频发,还有那屡屡决口的黄河。
为何百年大计通通不用,单盯着些三年五载蝇头小利?
因为整个大明由君到臣都在战战兢兢地维持,勉为其难之下谁敢去想百年之后的事?
眼下三年五载,都过不下去了!
但像陈沐这样就好吗?
张居正在送给镇朔将军的书信中一针见血地指明了陈沐这样做的不妥之处,这会加大地方权力而影响中心稳定,这并非救国良药而只是另一层面的轻公室而重私门。
无非这私门不是赵钱孙李,而是他陈氏罢了。
尽管陈沐挂将军印,但他在阁臣心中并非名将,这个不曾考取文治功名的年轻后生在高拱与张居正眼中是要划分到‘能臣’范围内的。
名将是什么?是戚继光马芳那样,朝廷给命令、予资源,他把兵练好,练得别人都不敢来打他镇守的地方,用政治力量去解决军事问题。
陈沐是吗?
他没有,如果不是议和的大环境,陈沐至多是良将,他镇守的地方将会是双方冲突最严重的争夺点,他仰仗铳炮坚利,他能赢。
但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
那是劳民伤财的大混蛋。
陈沐到任地方不打仗,负责解决问题,上任三月,把宣府兵额减了两万,为朝廷剩下十万两白银、而且本职工作练兵御寇还做的挺不错——这是能臣。
就是方法非主流了些,所以阁臣是有疑惑的,你这么瞎搞下去,会不会乱套呀?要不要先稳一点。
陈沐在写给张居正的回信中这样说着:在下深知此非解决之道,但身处此际,革新之鸿才尚有掣肘不得腾飞,且在阁老陈六事皆成之前,徒效奋勇,以此权宜之计撑过一时罢了。
也许只有给高拱、给张居正写信时,陈沐心中对这片土地的危机感才能稍有展现,因为他们有足够的天资与才能,也处在相应的地方,能看见危机的冰山一角。
“将军,这是什么?”
当陈沐拿他的狗爬字书稿交给赵士桢,请他誊写一份派人送往京师时,赵士桢指着书信末尾大片划去遮盖的墨渍问着。
陈沐笑笑,道:“总有些心里话,不足于外人道,没事,你去誊写吧,不要管那里就好。”
看着赵士桢颔首点头吹着书信坐在书房主座誊写,陈沐撑开窗户任由清冷春风铺面,院子里的花开了。
有些话可以忍住不说,但他不能不写下来在自己心里头过把瘾。
在信稿划去的墨渍下,陈沐曾这样写着。
“你跟皇帝,多喝牛奶、少吃春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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