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摇了摇头说:“我尝不出味道。”
“尝不出味道?”乔纱这倒是没想到,他没有味觉吗?
“谢兰池喂我喝了一剂药。”他唇角依旧还挂着笑,平静地说:“之后我就尝不出味道了,除了粥也吃不了别的。”
够狠啊谢兰池,不止是挖了他的膝盖,还毁了他的胃和味觉。
可他看不出什么情绪来,望着她说:“我看你吃,大概能猜到味道,你吃吧。”
乔纱却也已经饱了,没有再吃。
之后他什么也没问,一直到翠翠他们吃完饭,平安过来给他喂了药,擦了脸和手,他便放下帘子睡了。
翠翠也服侍着乔纱洗漱完,上了刚铺好的床,她在外面用床单搭了个帘子,勉强能遮住夫人。
夫人虽然不介意与男人共处一室,她却是脸皮薄,衣服也没脱的,合衣躺在了夫人身侧。
没一会儿翠翠就睡着了。
乔纱却是如何也睡不着,她高估了自己的这具身体,还以为至少这具身体没有得癌,可以吃吃喝喝。
但亚兰把她原本身体的所有毛病都复制粘贴了过来,她整个胃又涨又痛,酸水一直往喉咙口反,她不停地吞咽,试图缓解那股恶心,以手压着自己的胃,翻来覆去,几次想要干呕。
太痛苦了。
她被这股熟悉的痛苦搅和得情绪无法抑制的烦躁,她太讨厌这具身体了,讨厌得她恨不能立刻结束这个世界,死了也好。
“宿主,您还没有得到缓解吗?”101在她一痛苦,就为她开启了保护模式,可似乎她还在痛苦。
乔纱没有得到一点缓解,她恶心得嘴唇泛白,俯在床榻边干呕了起来,胃里那些吃食就那么一股脑地吐了出来。
酸臭的气味扑面而来,乔纱紧紧抓着床榻,无法抑制自己呕吐,她快要将胃吐出来。
“夫人?”翠翠被惊醒吓了一跳,慌忙去扶着夫人,夫人忽然一把推开了她的手。
“出去。”乔纱强忍着恶心,低着头厉声对翠翠道:“出去!”
翠翠吓坏了,她看见夫人哭了,脸上全是眼泪。
可夫人喝她出去,她不敢惹怒夫人,手忙脚乱地下了床,掀开帘子出去。
她不敢走远,只站在帘子外,听见夫人痛苦地呕吐,心里跟油煎似得,夫人怎么了?夫人病了吗?怎么会吐得这么厉害?还、还哭了。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翠翠。”背后那贵人突然叫了她。
她吓了一跳忙回过头,看见那贵人挑开帘子露出苍白的脸,对她说:“你去烧些热水,等会儿替你们夫人清洗清洗。”
翠翠像个无头苍蝇,慌忙应了一声,光着脚就跑出了门外。
院子里的长守和平安已经醒了,警惕地来到房门口,却听屋内的贵人说:“别进来,关上门。”
他们两个人顿在门口,应了一声是,将门拉了上,面面相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又见院子里的翠翠边打水边哭,像是吓坏了一下,也不好意思光看着,忙上前帮她打水生火。
房间里只剩下乔纱的呕吐声。
他坐起身,看着那张帘子,和地上的呕吐物,一声也没吭,她吐得厉害极了,到后面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吐,只在干呕着。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渐渐止住了吐。
他听见了她的哭声,低低的,闷闷的,像是压不住地闷声哭着。
是痛吗?还是难受?
昏暗的房间里,他轻声开了口:“夫人是难受吗?”
她的哭声止了一下。
他看见她忽然挑开帘子,只穿着单薄的白色里衣,光着脚快步朝他走了过来。
她已经将自己擦得干干净净,苍白的脸上只有泪痕。
“夫人好些了吗?”他安安静静地问她。
她找什么似的从桌子上拿起了她卸下的簪子,又冲回他面前,伸手抓住他的脖子,眼神又冷又崩溃,“我要杀了你。”
他没有动,静静地看着她,她此时此刻真像是一个疯子,像他一样早已崩溃、却还活着的疯子。
“夫人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他的喉咙贴在她的掌心下,她的掌心那么冰,反倒衬出他的温度来。
她站在他面前,眼泪又流了下来,可她没有哭,她只是在掉眼泪。
她说:“我不喜欢这里,不喜欢这具身体,我不想这样。”
她不想这样,她讨厌自己这个样子,痛苦、呕吐、又脏又臭、随时随地地呕吐,失去所有尊严和体面。
她不想这样。
她宁愿死了。
“宿主您冷静一点,他不一定是男主,您杀了他万一结束不了任务,您要怎么办?”101慌忙道,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宿主在苏里亚世界里,面对瘟疫时的崩溃情绪了。
她不想冷静,她知道她现在像个疯子,不,她早就疯了。
当初在现实世界里,她几次寻死,最终为了苦苦哀求她的父母,努力地活下来,去治疗,去一次次住进医院。
没有人知道,她早就疯掉了,痛苦让她疯掉,呕吐、插尿管、大小便无知觉让她疯掉。
没有人知道她崩溃过多少次,没有人知道她在死的那一刻有多开心,她终于可以解脱了。
她恨极了,恨极了拉她进入系统的主神,恨极了又将这些痛苦带回给她的亚兰。
他就是要折磨她,看她崩溃,她不想这样,不想这样……
她喉咙里又像是反酸一般堵了一下,她更紧的掐住了他的喉咙。
他依旧那么温柔平静,仿佛不痛一般,对她说:“如果杀了我,可以结束夫人的痛苦,那夫人就杀了我吧,反正……”
他贴在她掌心里的喉结轻轻耸动,“我也早就不想活下去了。”
他轻轻对她笑了一下。
乔纱看着他,他的脸上无悲无喜,安安静静地等着她动手,就像是在小黑屋里,他脏兮兮地靠在柜子里时一样,他会痛苦吗?
她忽然想起,亚兰曾经问她:你也会伤心吗?
会的。
只是伤心、痛苦多了,她就看起来不会伤心了。
他也会痛苦吧,只是太痛苦,反而看不出痛苦了。
他忽然抬起手,用拇指轻轻蹭掉了乔纱的眼泪,安静地说:“如果杀了我可以结束夫人的痛苦,我很乐意。”
乔纱没有动。
房门突然被推了开。
“贵人!”平安和长守立刻便要上前来出手。
榻上的他却冷声说:“出去,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进来。”
“夫人……”翠翠端着一盆水也吓呆了站在门口,愣愣地掉着眼泪叫她。
夜风吹进来,将乔纱吹得打了个冷颤,她看着他,泄气一般松开了手。
她没有力气地坐在了椅子里,眼泪不知不觉地往下掉,她不知道和谁说,她现在冷极了。
就像她活着时没有办法一次次和人诉说她的痛苦,爱她的人会劝她撑下去,忍一忍。
听多了,就没有人再想听了。
他在榻上轻轻咳嗽。
翠翠端着盆匆匆忙忙进来,哭着跪在了她跟前,慌乱地问她:“夫人您怎么了?您不要吓奴婢……”
“翠翠。”榻上人哑声叫了一句,抬手将一条毯子递给了她:“夜里山风凉,她穿得太单薄了。”
乔纱坐在里面,低下头忍不住喉头发酸地哭了。
翠翠用毯子裹住她,哭着替她擦眼泪,揉着她发僵的手,一声声叫她:“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翠翠跪在她脚边,拧了温温的帕子替她擦脸,擦手,又去托起她脏兮兮的脚,那裤腿上还沾着她呕吐的秽物。
她慌忙缩了一下,不想让翠翠碰,翠翠却更慌了,硬要捧起她的脚来看,“您的脚也痛吗?伤着了?”
她喉头里堵得厉害,只对翠翠摇头,哽声说:“太脏了。”
太脏了。
她抬起满是泪水的眼看翠翠,小小的姑娘哭成了泪人。
她鼻头酸得厉害,低着头掉眼泪,喃喃自语一般说:“我又脏又臭……”
又脏又臭。
床榻上的人看着乔纱。
她坐在椅子里,没了半点得意、骄纵和耍心机时的洋洋得意,她像是一个脆弱孤独的小姑娘,坐在那里难过地说,她又脏又臭。
她呕吐时会崩溃哭,会让翠翠出去,他想不止是因为她疼,她难受,而是因为她不想让人看到她那样。
看到她,又脏又臭。
这一刻,他竟然与她共情,膝盖上的痛一阵阵传来,没有感受过的人不会明白,最痛苦,最折磨的,不是疼痛。
是他变得又脏又臭,无法自理时的自我厌弃。
他觉得,他不再是一个人,当他被抱上马车、抱上轮椅时,他的骄傲和自尊被一次次碾碎,早已不复存在。
他活着只是为了报仇,为了救出那些护着他沦陷在宫中的人。
他看着眼前的她,就像看着他的同类。
原来这世上早已崩溃的疯子,不止他一个。
“不脏,夫人一点也不脏。”翠翠哭得止不住,她从没想过那么爱漂亮,爱干净的夫人会说出这种话,她的心都碎了,“奴婢替您擦干净,擦干净就不脏了。”
夫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失去力气的木偶娃娃一样,任由她擦洗,她的心里就更难过了。
翠翠只好低着头仔仔细细地替她洗干净裤腿,用力地洗干净。
夫人忽然伸手托起了她的脸,红着眼眶对她说:“刚才赶你出去,你别生我的气。”
。